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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遗事》第一章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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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魏安新看着香樟树荫下黑色的房盖,历经风霜岁月的揉洗,黑亮的瓦片褪色成灰白,没有了光泽。柱头和门窗,有的地方也成了腊肉色,石板街面也有了深浅不一的坑凹。魏安新看着三三两两的行人,穿过街道斑驳的阳光,像走进了万花筒。魏安新醒悟过来,一手提了蔑篼篼,一手抱衣服,大步流星地走下自家铺子前边那段缓坡,在人称马脖子的学校外操场上,和卖早菜的熟人打着招呼。

连续几个晚上的熬夜,魏安新眼里布满了血丝,人明显消瘦。这几天接的衣服做完了,他打算今晚上要好生休息一下,明天才有精神去帮同学董其星挑陪嫁,脸上便挂了笑容,也想起昨天晚上送亓梅回家的事来。

七月的夜晚,上半夜是喧嚣的。树上知了叫声燥,田里的青蛙鸣声浊,一唱一和,肆无忌惮,叫声配合起来有些空灵幽远,听着叫声他俩也无意间走慢了些,情不自禁拉了手。魏安新:

“你明天就进城去,把事办了,后天我们去山上,吃董其星的结婚酒。”

亓梅故意:

“我不想去。”

魏安新:

“为什么?”

亓梅:

“我给姨妈说了,后天去她家。”

魏安新:

“又不是去吃酒,早一天晚一天,不是一样吗?老同学董其星明明后天结婚,他又打过招呼,不带你去,我们结婚时,他们两口子不依教。你知道我们两同学的关系。”

亓梅莞尔一笑:

“他不依教,怕他吃了你?”

魏安新开玩笑道:

“你又不是寒帮媳妇(童养媳)变的,怕见人嗦。”

亓梅:

“你一个去不是正好,又没有牵扯,晚上还可以看闹洞房呢,第二天才回来。”

魏安新:

“你不想看?你还可以学些,免得自己成了主角,下不了台。”

亓梅自信:

“我就那么上不得台面?”

说完顽皮地回过头,盯住魏安新;魏安新趁着夜色,亲了她一口,嘴唇是热的,有些娇羞。魏安新忙说:

“上得,上得。”

说着话,已经到亓梅家,亓梅上前推院门。魏安新:

“我回去了,今晚还有几件衣服要做,刚才说的,记倒!”

亓梅停了推门,回头,温柔地:

“记住了。你回去吧!”

边说边又用一只手推开半扇门,说着话侧身进去。魏安新摸了一下嘴巴,好像还留有亓梅的唇香,想拿下来握在手里,结果什么也没摸着,手里只有燥热的夜色。

嫁姑娘也要办陪嫁。亓玉的婚期就定在腊月十八。刚进腊月,家里请了弹花匠洪师傅来做棉絮。母亲杨荣凤从楼上搬出棉花。洪师傅看了,赞不绝口:

“亓师母,这是好棉花呀。”

亓师母笑了:

“是她舅妈从新疆寄回来的。”

洪师傅:

“你这次又做几床棉絮?”

亓师母杨荣凤高兴道:

“三女儿马上要结婚,就是这个月的十八;在供销社也买了两床棉絮,这次做六床吧。顺便多做两床,明年二女儿也要结婚。”

洪师傅懵了。大家彼此是熟人,顺便问道:

“咋,三女儿要先结婚?”

亓师母:

“二女婿你也认识,魏师傅的大儿子,不是没到结婚年龄嘛,要不也该结婚了。”

洪师傅‘喔’了声,魏师傅的大儿子他认识,人称小魏师傅。洪师傅迅速架好弹棉絮工具,在身上扎好腰带,腰带背上插根鱼杆样的竹子,竹梢上绑根绳子,绳子栓上弹弓。洪师傅左手握了弹弓,右手拿一木锤。

洪师傅用木锤在弹弦上敲了几下,发出‘嚗嚗’沉闷的声音,弓弦有些松了。洪师傅把弹弦解了重又绕上,又试两下,声音响亮清脆。他向前弯腰,弹弦上就绕了一小坨棉花,右手握锤敲在弦上,弓弦发出‘梆梆’声音,棉花就开始在弦上跳跃,蓬松,飘落。弯腰直起,棉花跳跃,蓬松,飘落,‘梆梆’声音在院坝里回响。紧实的棉花,变得飘散蓬松,颜色也变白了,像白雪似软软的堆在铺了席子的地坝,越堆越多;空气中也有了精灵般纤巧絨丝,在自由飞翔。

到了做棉絮第二天傍晚,魏安新才来。一进腊月,做衣服的多了起来,多数都是请到家里去做,做许多件衣服,才付一天的工钱,只是要招待三顿饭,但都比拿布料到裁缝铺来做,按件收费划算。要是那天衣服多了,一天做不完,两天又不够时,魏安新只好自己辛苦点,加点时间也要把衣服做完才回家,不留在第二天再去做。昨天就遇到了这种情况,主人家有五个七高八墩(矮)的儿子要做过年新装,虽说做的是白布染的蓝布,五个儿子个个都兴高采烈,加上男主人一套,六套衣服做完,已过夜里十二点;主人家要拿二天的工钱,魏安新坚持只收一天的工钱,主人又千恩万谢递上火把,魏安新到家时快两点,脸脚都没洗倒头就睡,天亮又去另一家做衣服。这家近,只有老两口,做完衣服还早,回家放下缝纫机就过来了。进门看见洪师傅用一大木盘,在棉絮上碾压,人站在木盘上,左右转动,四十多岁的人,动作还灵活自如。洪师傅人有点胖,爱说话,魏安新一进门就说上了:

“小魏师傅来了。”

魏安新:

“嗯。洪叔,你要注意呀,不要摔倒。”

洪师傅动作更大了,便拉了长音:

“没---事,你洪叔在平地上熨棉絮从没摔过,就是在高板凳上熨也没问题。”

脸上挂着笑容,弯下腰神秘地说:

“小魏啊,你丈母好喜欢你哟,明年才结婚,现在就给你准备陪嫁了。”

魏安新笑笑,从院坝进到屋里,就听到弟弟亓昕在喊:

“安新哥,二姐背柴去了。”

亓昕说的‘二姐’,说的是亓梅。魏安新马上转身从屋里出来,跟洪师傅打声招呼:

“洪叔,你忙,我接柴去了。”

腊月初九,是亓梅亓玉的生日。席间,三亲家聊得也兴致勃勃,亓玉的公公曾师傅:

“魏亲家,安新是不是农历八月二十六生?如果是,我建议九月十六办酒,是个好日子。”

魏师傅一喝酒,脸就红,知道曾亲家有些会测日子的本事,不会害他,便红着脸举起手中的酒杯:

“要得。就定九月十六。”

亓老师也点头表示同意,也高兴举起了酒杯,三亲家碰了杯。这时,亓梅端碗萝卜汤进来,曾师傅望着亓梅:

“亓梅呀,刚才我们三个长辈给你们把日子定了,你们的婚期就定在九月十六,你有没有意见?”

亓梅的脸刷就红了,羞赧道:

“谢谢,姻伯。”

说完转身退了出来,跑上楼去。她看见曾诚和安新在房间里说话,没有进去,而是回到自己卧室。

楼下堂屋,亓老师:

“没啥菜,酒喝好。”

曾师傅魏师傅都说菜很丰盛,酒也喝得差不多,不能再喝了,等会还要回家。这时,亓师母进来,接过话:

“曾亲家,就不走了,在这里歇;有五里路,晚上走不方便,明天吃了早饭再走。”

魏师傅也劝道:

“要得,就在这里歇,明天再走。”

亓师母:

“顺便商量下两个小的的婚事。”

曾师傅听亲家母这么一说,也没有坚持。

亓家先说像往年一样,在腊月初八杀年猪,初九是两个女儿的生日。今年三女儿亓玉在腊月里要结婚,办酒要用肉,猪杀早了,淹过盐的肉不好用。亓老师两口子商量暂时不杀猪,办酒前两天再杀猪。女儿在家也是过最后一个生日,理应请亲家来喝酒,顺便商量两个子女结婚的事。早上起来亓师母就杀了只鸭子,头天晚上安排亓梅第二天去食品站买肉;亓梅把这事交给了安新,安新又请父亲去办;魏师傅和食品站杀猪的程师傅两人有交情,在闹派性时,他们两人是一派的,去买肉一般不用站轮子,还可以买到自己想买的肉。

亓师母又笑道:

“今天菜不好,请两位亲家多包涵。每年都是初八杀年猪,今年不是亓玉要结婚嘛,杀早了淹过的肉办酒不好用。都是一家人,不要多心呀。”

眼看儿子婚期定下来,魏师傅两口子也商量,该给媳妇准备结婚衣服。在亓玉结婚前一个星期天,鸡鸣场每年的冬季物交会如期举行。魏师母拿出部分积蓄交给魏师傅,魏师傅便找了供销社的熟人,买了几米时新的凡尔丁布,有蓝色和黑色两种,也扯两段上衣布料,有段是水浸红碎花布料,颜色和花型也漂亮。晚上,魏安新把买的布料拿给亓梅看,布料亓梅都喜欢。亓梅却说:

“布料都是些好布料,安新,你想过没有,你把买的这些好布都给我和你做了衣服,你好意思穿出去呀?”

安新:

“咋了?”

亓梅:

“你想想,你爸妈也没穿过这样的好布,妹妹安静穿过吗?没有。我想把裤子料子,能做几条做几条,首先是你爸妈每人一条,再是我和你,还有妹妹安静,她也大了,都二十了,也该穿好点才是,如果不行,能碰上再买也行。”

安新为难:

“他们不会同意,本是给你制的结婚衣服。”

亓梅:

“只要你同意,我来说。”

这天吃饭时,亓梅说起了这事,也说了自己的意见。魏师傅夫妇俩左右为难,看亓梅态度坚决,也不好说什么。安静反对:

“姐,我反对。你看那家不是十套八套的做结婚衣服,只给你买了两套的布料,你都不要,爸妈她们会伤心。”

亓梅:

“叔,不是我不想要,我们成了一家人,我穿得光鲜亮丽,你们全穿旧衣服,我好意思穿出去吗?我们还年轻,穿的机会多的是。安静妹妹,你也是大姑娘了,也要穿好点才是。”

亓梅说得入情入理,魏师傅夫妇很感动,魏师傅一家人都佩服亓梅通情达理。魏师母也觉得当初儿子的坚持选亓梅没有错,自己也从心底喜欢这个儿媳妇。安静与亓梅关系很好,今天对这位未来的嫂子也更加喜欢。

两河镇冬季物交会比鸡鸣场物交会晚一个星期,安新陪着亓梅也去赶物交会。出门时母亲给安新交待,看到合适的衣料,记住买回来。母亲没说给亓梅买,说了怕她反对,儿子知道,其实亓梅也知道,脸上挂着笑。安新得令,带着亓梅,专看卖布料的摊点,有县供销社、区供销社、镇供销社的,还有合作商店和工厂布摊,亓梅没有反对,跟着看。都说下江人会穿着,在内迁工厂的布摊前,两样碎花颜色的上衣布料,吸引住了亓梅,布料有点厚,适合做春秋装,亓梅笑着看安新。安新付了款,还在想县供社拥挤布摊卖的泥灰色凡尔丁布的事,泥灰色颜色少见,穿在身上显出质感;凡尔丁在当时也算是高档布料,颜色多是蓝色,黑色;灰色很少,今天见着了,一定要给自己的未婚妻买一段,真要穿在她身上,一定好看。好看不说,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气质。安新一边想,就又拉着亓梅往回走。拥挤已经散了,安新心里一阵失落。亓梅:

“卖完了,就算了。”

安新心想今天要是买到了泥灰色凡尔丁,配上亓梅买的两段碎花布,走在街上,不会逊色学校的老师、下江厂的那些年轻女工;没有买到,站在空荡荡的布摊前怅然若失,亓梅说话他也没回答,也没马上离开的意思。这时,卖布的老年售货员问:

“小伙子,要卖布呀?”

安新也不开腔,亓梅觉得好笑,回了句:

“他没买到刚才那泥灰色凡尔丁布,在怄气!”

顺手拉了安新:

“走吧,站在这里也没有呀。”

老年售货员问:

“有倒是有一段,刚才有个人说要买9寸(0.9米的意思),扯下来,他说短了,没有要,只好拿回去处理了,要是会裁的师傅,做条女式裤子是没问题。”

听他一说,安新的脸马上绽放出笑容:

“我要,我要。”

老年售货员问:

“你真要?不要反悔。”

安新肯定道:

“我要,完全做得了一条女式裤子。”

见安新坚决,老年售货员弯下腰,从下边拿出一段泥灰色凡尔丁布,抖开用软尺量了,足9寸。魏安新付了款,让亓梅收了,两人向老年售货员点头致谢。

这时,场上人还多。魏安新拉着亓梅还要看,遇合适的还想买;亓梅觉得已经够多了,不想再买,执意朝场外走。亓梅:

“快中午,人都饿了,你还买啥?”

拉了安新欲走,又说:

“我说过只扯两套衣服,绝不食言,你再买我也不要。”

魏安新见她说得坚决,恐还在生上次的气,解释说:

“那次不是说你,你不要多心。”

亓梅:

“我才不多心,也不生气。我有脚有手,还愁没穿的。上午扯上一段布,下午上班就能穿上新衣服。”

亓梅拉安新一把,说:

“走,我们赶船回去。”

安新看亓梅不像斗气的样子,也不再坚持。两人亲热地拉了手,朝鸡鸣河口船码头走去。

魏安新和亓梅不止一次谈起结婚的事,总没个万全之策。他们俩也焦急,也希望早点结婚。只是,魏安新没到二十五呀,办不了结婚证。他们也想过先办酒再办结婚证,这个方法很快被否决,那叫非法同居。红阳煤矿一对小年青,就因为非法同居还被劳教了三个月。这是个问题,他们不想违犯。但是,他们不结婚,他俩的婚事就面临着麻烦!王鲁川放出话来,要打败魏安新,把亓梅娶到手。王鲁川的话虽不是当面,对亓梅魏和魏安新说的,话是旁人转述的,那也得面对呀。出事后,这件事风平浪静了几个月,魏安新和亓梅也把王鲁川给忘了。农忙一开始,王鲁川又旧事重提,找人来说合,没事时,也在亓梅家附近转悠。亓梅见了王鲁川只装没看见,但他像幽灵一样不肯离去,亓梅感到恐惧。亓梅跟安新说了,安新只好对亓梅寸步不离,寸步不离不是说两人不分开,只是不让亓梅一个人单独走路。王鲁川明显是在向魏安新挑战,魏安新就不得不应对。如何应对?找人打王鲁川一顿,让他知难而退,可王鲁川身后有人啊!以暴制恶的方法行不通。但也不可能找人说合去,魏安新就只好忍着。魏安新明白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什么是大谋?是他和亓梅的婚事。捱过几个月,结婚了,王鲁川也就无奈何处。魏安新便不把王鲁川的话当回事,他相信王鲁川不敢明火执仗,把亓梅从自己身边抢走;亓梅是站在自己一边,他用不着劳神费力,定会完胜王鲁川,让他明白什么是输得心服口服的道理。

魏安新也把王鲁川的挑战想错了。缝纫机被收缴,父亲进了大队学习班。他猛烈惊醒,挑战的信号是这样发出来。魏安新隐约感到挑战有些出奇不异,难免心底有一丝惊慌。两个无意之中跌入爱河的乡下姑娘小伙子,还没来得及品尝爱的甜蜜和芬芳,已经被爱拖得疲惫不堪,心力交瘁。更像是在他们这片恋爱的芳草地里,恶意地闯进一头牛来,左冲右突,肆意毁坏他们精心呵护成长起来的那一片萋萋芳草,他们都要伤心欲绝。天呀!乡下年青人难道就不配拥有爱,不懂爱,不值得去爱嘛?

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王鲁川未认识亓梅之前,她是个默默无闻的乡下平常姑娘,除了本生产队的人认识外,全大队的社员大部分不认识。自从有了王鲁川的追求,名不见经传的亓梅是名声大噪,连好奇的几个乡镇的年青小伙也都借着做衣服机会,跑来鸡鸣魏记裁缝铺一睹亓梅的芳容,看她是什么样的国色天香,能让王鲁川如痴如醉,欲罢不能。他的那一通‘屁股’理论,好奇的小伙子们,听得眼睛都泛了绿光,直咽口水,魏家裁缝铺生意也在这个农忙季节出奇的好了起来。

魏安新的惊慌没有流露出来,但心中也有难以启齿的不痛快,在脸上有了些许的表露。自己的女朋友,被人无端地观瞻不说,还被人肆无忌惮地评说,眼里流露出猥亵的目光,什么‘屁股’理论,简直就是耍流氓。亓梅并没有因为有人追她而飘飘然,反倒比以前对安新更好,对他更依恋,安新心里有了一丝欣慰,也对战胜王鲁川充满信心。

魏安新胡思乱想地想着,出了街东门。走过一段石子土路,上了桥头正公路,桥头的黄桷树,像把巨大的雨伞,遮蔽了半个桥面和下河的石台阶。

桥下河水清澈平稳,漫不经心流过五孔桥洞。

太阳高挂在鸡鸣山的峡口上,透过山上的松针筛下万道金针。魏安新加快了脚步,沿公路朝大队知青点走去,身上也冒出汗来。不一会,魏安新下了正公路,来到大队小学校,穿过学校操场,上台阶进到大队知青点。知青点修在学校后缓坡上,类似四合院,进大门,中间一坝子,两边各十间宿舍,每间宿舍可以住两个人,二十间宿舍可住四十人。现在只有十来个知青,房屋空出部分,正好用来办学习班,学习班也有十几个人。学习班男女都有,有偷粮食的、搞投机倒把的、走资本主义道路、流串犯、人贩子、票贩子。只要你进来,一定给你一顶合适的帽子,有轻有重。魏师傅就是唯一的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也可以说是最严重的。直白地说,就是没上班在家里打衣服。

大门正对的是食堂兼学习室。

魏安新轻轻推开右边的房门走进去,屋里没人。他放下篾篼篼和换洗衣服,父亲可能到知青点外学校厕所方便去了,魏安新想着。从篾篼篼把两个饭碗取出,放到桌子上。刚把换洗衣服放到床上,魏师傅就从门外进来。瘦高个,比实际年龄苍老些。魏安新感觉到,父亲就站在自己的身后,他没转身,说了句:

“爸,吃饭了。”

声音很轻,喉咙像堵了东西。在魏安新的记忆里,父亲还没在外边过过夜,就是去乡下做衣服,再晚也要主人家备上火把——他要回家。现在已经好多天没有回家,爸爸是怎么过来的?魏安新心里一阵难受,鼻子有些发酸,泪水在眼框里打漩。

魏师傅看见是儿子安新来送饭,想起有话要对他说。心里也一下紧张起来,脸上有些涨红,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他答应媒婆李世芳的事,已经过去两天,他也想明白,也想好了要说的话和如何说,只是没有机会见着儿子安新。今天见安新,心反倒咚咚狂跳不止,如乱麻,塞得自己口干舌燥,说不出口来。看着正在埋头理东西的儿子,魏师傅又把到了嘴边要说的话,艰难地连毛带血咽了下去,心里也是一阵难过和内疚。魏师傅只好背对着儿子坐下,无力地拿起筷子。

魏安新没有看到父亲痛苦的表情。他正弯腰,把父亲换洗衣服放到床里边,看见床上席子满是汗迹,可以想见父亲的夜晚,也是辗转难眠,眼里的泪水,终于‘哗’地流了下来。还好自己是背对父亲,便忙用手抹去眼眶里泪水,拿起盆子到外面打水去了,趁父亲吃饭间隙,把床上席子麻一遍。

一对沉默寡言人。

魏师傅轻轻地把两个饭碗,重起放进篾篼篼里。魏安新也将席子麻完,心情稍稍平和了些,鼻腔仍是辣辣的,话出口也有些变调:

“爸,干净衣服,我放到枕头边;要洗的,你把它放好,中午下班我来拿。”

魏师傅没转身看儿子,心里也是惴惴不安,心里有想说的话说不出口。说不出口,媒婆李世芳问起,他只好撒谎说,没找到合适机会。这话如果真说了,儿子安新也答应,他可能会记恨自己一辈子。若不答应,他又如何去给媒婆李世芳回话?魏师傅只‘嗯’了声,算是回答。接着,背向儿子方向,微微转动一下身子,方便取出腰间的烟杆,抖着手把烟杆上,吊着的漆皮烟盒拉开,准备裹叶子烟。拉开烟盒,里面已经没有几节烟叶。魏安新站起来,正好看见父亲拉开的烟盒,醒悟似:

“爸,我给你拿烟叶了,差点忘了。出门时手上有汗,怕打湿了,我夹到换洗衣服里,这就给你拿。”

魏安新又弯下腰,从床上衣服里拿出烟叶,递给父亲。

魏师傅没抬头看安新。接过烟叶,取出两匹,在烟盒上比划一下,用裁缝特有的长指甲,将烟叶拧成均匀几截,装入烟盒。

魏安新:

“爸,易从兴呢?”

魏师傅牵着烟叶,还是没抬头,焖声道:

“没回来。”

跟魏师傅住一间屋的那人叫易从兴,是个偷苞谷的。队上怀疑他从嫩苞谷就偷起,但是一直没捉住,派人守在他家门口,等守他的人睡着了,他还是跑出去把苞谷偷了。易从兴心子也不大,每次偷苞谷,全家人一人一个就行,大家觉得不可思议,他说这叫细水长流。有天晚上,被大队夜巡民兵碰上。真应了那句话:久走夜路要撞鬼。易从兴也进了学习班,魏师傅就和他住一个屋子。易从兴老婆有病,娃儿又小,饭没人送,上了班还得回去煮饭,吃了又来。因是贫农,家庭成份好,大队的意思,是让他到学习班来,接受接受教育,也有警告的作用。

昨晚又是一个人住。魏安新本想多呆会,陪爸爸说说话,但心里更难受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爸爸是因自己才受牵连,一个人孤零零呆在学习班里。魏安新声音哽咽道:

“爸,我上班去了。换洗衣服,我中午下班来拿。”

‘嚓’一声,魏师傅擦燃火柴点烟,屋子里冒起一股蓝烟,瞬间弥漫着**味。魏安新转身朝门口走去,这时魏师傅才抬起头,看着儿子迈出门坎时的背影。

魏安新从阶沿下到院中,信步朝大门口走去。

“魏安新,站住!”

背后一声断喝,魏安新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大队王书记,站在进门右边第二间房门口,表情严肃。魏安新:

“什么事?王书记。”

王书记恶狠狠:

“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清楚?”

魏安新心头一惊,自己没做什么事啊!难道是晚上做衣服的事,被发现。魏安新脑海里闪过一念:没有当场逮住,不能口软,咬住不能承认,镇定地:

“我没做什么事!”

知青点院内的空气,在骤然积聚,慢慢凝固,然后…

王书记中等身材,方脸,有四十多岁。他没有想到,两人会这样迎面碰上。本想今天上班后,派两个武装民兵,持枪去上班地,把魏安新押到大队学习班来,他要在气势上镇住魏安新,让他低头,举手投降,乖乖地交出缝纫机。措手不及的碰面,打乱他的谋划,他有些不耐烦,直梗梗道:

“有人说你晚上,在家里打衣服。”

看,没有确凿证据,只是在猜测。魏安新听出来了,王书记是在诈他,心里有底了,口气轻而有力:

“王书记,我没有做。”

王书记被魏安新藐视的口吻激怒了,涨红着脸大声喊道:

“余新生,带两个民兵去把缝纫机给他收了。”

王书记身后早已站了两个年青人,王书记显然是在喊其中的一个。听到王书记的喊声,两个年青人面面相觑,呆若木鸡,谁也没动。

听到要收缝纫机,血一下涌进了魏安新的大脑,难过的心情还没过去,那里听得这么剌激的话。魏安新刹时也是满脸涨红,额头上直冒汗珠,心头顿时也火冒三丈,声音打着颤,伸出的右手指也在空中抖动。

‘嘣!’,凝固的空气,在空中爆炸。魏安新紧皱眉头,使出全身力气冲口而出,骂道:

“土匪!”

听到骂自己是土匪,王书记涨红的脸,一下子气歪了,嘴唇气得发乌直打哆嗦,勃然大怒中有些语无伦次:

“好…啊,你敢骂我是土匪。喻春江余新生,你们两个去拿索索来,把魏安新给我捆起送到公社去。”

听到喊声,王书记身后的两个年青人,更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脚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脸上也是虚汗直淌。

魏安新怒火中烧,面露凶光盯着阶檐坎上的三个人。好像他们是战场上交战的双方,魏安新一人在下面守着,王书记领着喻春江余新生在向下冲锋,结果可想而知。魏安新知道,自己今天是走投无路了,喻春江余新生两个昔日的好朋友,今天无论如何是帮不上忙了,他们也阻止不了王书记的命令。他今天是厄运难逃,心爱的缝纫机将万劫不复,他想像不出最坏的结果。汗珠不断地往下坠落,魏安新人都要虚脱了。

外面的吵闹,将知青点学习班学员和知青们引到门外来观望。

魏师傅正抽着烟。听到外面‘去拿索索来把魏安新给我捆起送到公社去’的喊声,他没有一丝犹豫,‘噌’地站起来,冲出门外。一个箭步冲到魏安新跟前,没等魏安新和大家反应过来,只听得‘啪’一声脆响。一记耳光,重重地搧到魏安新的脸上,魏安新碎不及防,闪了个趔趄,向前一步踉跄。接着,魏师傅又是一个推搡,像太极高手,轻轻一推,魏安新已经到了知青点大门口,魏师傅没有停下,又是伸出双手,将魏安新掀出知青点大门外,动作连惯像一个真正的武林高手,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大家被眼前惊心动魄的一幕,看得目瞪口呆。太精彩了!魏师傅。

魏师傅也是满头大汗,口喘粗气,蹑手蹑脚站到王书记跟前,战战兢兢:

“王书记,他个死蛋蛋(娃儿),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

王书记还没回过神来,自己喊出去的话,像一记重拳打到了飘过来的云上。被眼前这个做了错事,站到老师面前认错的学生的魏师傅,一打二推三掀化解得无影无踪。王书记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下边的事了。昨天晚上,王书记在和公社范书记吃饭时,信誓旦旦答应范书记,一定把这件事搞定,让魏安新束手就擒。现在缝纫机没收成,人也走了,自己反被骂成了‘土匪’。哎呀,王书记这才心里一格登,余新生不是魏安新的干哥哥吗?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是说自己喊了他动都不动。把事情办砸了,都怪自己刚才太冲动,冲动是魔鬼呀!他在心里也是追悔莫及,大脑嗡嗡作响。魏师傅说的啥,王书记一句也没听清楚,但他知道是在求自己宽恕他儿子,我能嘛?我办成这样,范书记他能宽恕自己嘛?王书记好生懊悔。

“王书记,王书记。”

外面传来一个女同志的喊声。听到喊声喻春江如获大赦,一个箭步冲出大门外,远远看见公路上,站着一个女同志在喊话。喻春江紧绷的脸,一刹那松开有了笑容。他看清楚,站在公路边的是公社江秘书。谢天谢地你可救了我们哩!喻春江和悦地:

“嗯…啥子事?”

江秘书也看清楚回话的是喻春江,她听出了他‘嗯’之后,应当还要说‘江秘书’三个字,但他省略了:

“叫王书记马上到公社来,范书记有急事找他。”

喻春江:

“要得。”

喻春江回头来到王书记身边,把范书记有急事找他说了。王书记变形的脸,这才开始慢慢恢复过来。瞬间,脸上的表情又严肃起来,看了站在跟前的魏师傅一眼,王书记用手指着他,咬牙切齿道:

“喊你娃儿把缝纫机,给我交到大队来!等我从公社回来,再来找他算帐。”

听了王书记的话,魏师傅的脸色变更得加难看。豆大的汗珠像下雨似坠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地上湿润了一大滩,眼光一片死寂。

王书记头也没回,叫上喻春江走了。

看到王书记走出大门外,余新生这才长长的吐了口气,紧绷的脸松弛下来。当他听到要他去收缝纫机时,他真的恨不能地上有条缝隙自己钻进去,继而又听到魏安新骂王书记‘土匪’时,他心都要从嗓门崩出来,他为干弟安新捏了把冷汗,王书记可是说到做得到的人呀!

知青点修好已经两年多,土樯体也干透,该抹白灰。石灰昨天已经发好,也把抹樯和灰用的纸筋錾好,今天开始抹灰。很早泥水匠张师傅就用抹灰的铁板在刮樯面,将那些没有粘合的土块刮掉,然后泼水,把樯面泼湿,当水迹慢慢消失后,抹上去的白灰才不掉落。张师傅今天带了一个叫刘言的学生徒弟在打下手,师徒俩也被刚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若干年后,这个小徒弟,把他们的故事写成了书,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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