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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的噬愿书》第一章 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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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勿贪恋虚名,选择那扇错误之门”。

大雨滂沱的夜,闪电像撕破黑幕一般决绝。

这个城市有一个传说中的祈愿者……

少年苍白的脸,被淋湿的留海凌乱地贴在额头上,挡住了他的眼睛。

我一定要找到他……

虽然看不见他此刻的眼神,但是他的牙关紧咬,拳头紧握,肩膀僵硬,白色制服贴在还没有完全发育完全的脊背上。他此时情绪激动,拼命压抑着。

找到他,赦免我的罪行……

“许明!许明!”远处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那个声音如此熟悉,朦胧的路灯下,看到打着一把黑伞出现的身影,“许明!你在哪里?许明!”

少年听到呼喊似有触动,但是突然转身,飞快朝更深的黑暗中跑去。

“许明!”闪电交杂着雷声,两边的路灯也似乎颤抖着闪了一下。撑着黑伞的男生奔跑着出现了,站在了刚才少年站在的位置。他们年纪相仿,穿一样的中学制服,不同的是这位男孩剪着短短的平头,黑亮的眼睛里夹杂着担忧和焦急。

他踩到一块校牌,捡起来,照片上熟悉的笑脸在冲他微笑。

“许明……你到底去哪里了?”男孩抓紧了校牌。

黑夜,雨声似乎没有尽头,淹没了这个世界一切声音。

放学铃声响了,每个教室都洋溢着一股如释重负的气氛,除了初三(1)班的教室。教室里的人仿佛没听到铃声一般,就是没动。

明天就开始五一节放假了,大家都在想着怎么过节。初三(2)班的同学走过1班的教室,看见里面的人依旧呆呆坐在里面,想呼唤自己朋友,但是被旁边人推了推,赶紧收声。

教室响起细碎的声音,和外面的热闹极为不配。

段宇托腮回头看了一眼许明的座位,还是空着的。

已经一个星期了,许明没有出现。

“喂!”纪学民推推眼镜,“你还在想着他啊?”

“嗯。”段宇垂头丧气整理书包。平时都是他和许明一块回家,但是如果校队有训练的话,就是他和纪学民一起走。纪学民一直都不太喜欢许明,他就看不惯许明那种为了高分而用功的模样。

“他也没回家,我去他家里看过了。”段宇叹气。

“他做了那样的事情,总没脸回学校了吧。”纪学民不屑地说。他回头看了一眼第一组倒数第二桌的位置,上面还放着百合花。已经一个星期了,上面的花每天都有人换。

段宇叹了口气,和纪学民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室。走到蓝天之下,他才觉得自己好像心里舒服了一些:那个有百合花的位置,是谭明溪的座位,然而谭明溪她不会再出现在那个座位上了,因为上个星期的今天,她死了。

许明也是那天开始就没有出现在学校。

也是从那时开始,本来充满了活力和快乐的初三(1)班从此死气沉沉。

“我听说,你和许明是在同一家福利院长大的?”纪学民试探性地问段宇。

是的,他和许明是同一家福利院长大的孩子。他们是同一天从不同的地方被抱到福利院来的。到了五岁的时候,许明被一家富商看中,抱回去做了养子;而段宇则被留在了福利院长到了十岁才被一家中年丧子的家庭收养。收养段宇的是一家非常普通的人家。段宇进了社区小学被跆拳道的教练看中,就练起了跆拳道,养父养母看他这方面有天分,也就随他去。

段宇是靠体育分考进这所重点中学的,他没想到会在这所中学再次遇见许明。

许明课外社团参加的是校乐团,他在养父母家学了一手很好的钢琴,脸上淡淡的总是一副矜持的贵族子弟的模样,很多女生都在背地里暗恋他。段宇看见白衣翩翩的贵公子许明走过窗前的时候,怎么也不能将他与之前那个福利院一起长大的面黄肌瘦的小伙伴联系在一起。

“真是的,我听说他还不愿意认你呢。”纪学民从单车棚推出自己的单车和段宇并排走。

不愿意认?不,许明不是他想象的那种人。虽然他不愿意被人知道他来自福利院的背景,但是他并不回避段宇,他后来的确和段宇重新做起了朋友——他在学校没什么朋友。

一切都很好,直到上个星期……段宇抓紧了拳头,不是愤怒,而是深切的悲哀。

上个星期对于初三(1)班来说,是一个噩梦,是一个每个人都想忘记却无法忘记的噩梦。

那天是早上,接近中午放学的时候,教室里突然冲进来一个手持凶器的中年男人。那男人形容委顿目露凶光,他这样突然闯进来,把初三(1)班搅成了一锅乱粥。

大概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记得当时混乱的感觉,歹徒毫无目的地乱冲乱砍,每个人都在这个时候想起跆拳道队的队长段宇——可惜他当时刚好去比赛了。班里的同学有混乱中逃脱出教室的,但是也有同学被歹徒挟持在教室里,其中就有许明和谭明溪。

一辆尖利的刹车声音打断了段宇的沉思,司机伸出头冲着这两个中学生胡乱骂了一句之后开车走了。纪学民突然恨恨地骂了一句:“那个歹徒简直不是人!”

段宇的拳头再次握紧。

——是的,那天的歹徒的确是个禽兽。他发现自己已被警方围困,便劫持了剩下的学生,叫学生们一男一女用绳子将自己相互系在一起,每根绳子足足有两三米长,是上次班级联欢会剩下的玻璃绳。剩下来那半个班的学生刚好男女一半一半,他们不明所以听从歹徒的话将自己和异性同学的手用绳子系上,长长的绳子交缠在教室的桌椅间,让他们想起小时候玩的“打电话”游戏。

歹徒咧嘴笑:“现在女的全部站在我这边,如果男的敢割断绳子跑的话,我就杀了和你们系着绳子的女的。”

他要控制更多的学生才能加重与警方谈判的筹码,女生比男生好控制,他要通过女生来控制男生。

很变态的想法对不对?那么多无辜的学生,根本不知道他的仇怨从何而来,就这样被他钳制在教室里。

所有的同学当时都畏畏缩缩地站着不敢动,教室有前后门,前门让歹徒堵住了,后面的门却是开着的。

歹徒的刀在女生面前比划来比划去,女生们都吓得哭不出来。

“叫电视台的人过来!我要让世界知道命运对我的不公!你们都对不起我!”这位歹徒显然是个反社会分子,丧心病狂,歇斯底里。学校那天被警察包围,谈判专家还在路上,歹徒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被劫持的人质也已经到了心理极限。

谁也没想到,那个时候居然有一个人偷偷割断了绳子跑了出去。他以为他跑得很快,但是歹徒还是看见了。他发狂地揪着那根断掉的绳子,把另一头的女生拉到自己面前。看到有人跑掉,其他人也慌乱了,有想着往外跑的,也有不敢动的,绳子互相纠缠,教室一片混乱。

一直守候在对面办公楼上的狙击手皱起了眉头。那两名训练有素的狙击手即使是从不同方向,也无法瞄准歹徒的头,因为已经被学生们吵吵嚷嚷的身影挡住了。

只见刀光一闪,一声凄厉的女声,失控的歹徒扎了一刀又一刀,那个女生就这样没了气息,脚下血流成河。

一声枪响,结束了那天的惨剧。

歹徒被当场击毙,而那位被杀害的女生就是谭明溪。而当初擅自逃跑的那位男生,就是段宇的童年好友许明。

自从那天开始,许明就再也没有来过学校,段宇去过他家也没看见他,许明彻底地消失了。

那次的案子闹得非常大,电视台都有来人。虽然没有人直接说第一个逃跑的男生是谁,但是相信熟人圈里都传开了。段宇去许明家找许明的时候,他家里的养父母都很不高兴。 许明家是高级住宅区里一栋独立的小洋房,在这种房价暴涨的时代可见其奢侈。客厅就是一台三角钢琴,旁边的柜子上摆满了许明从小到大拿到得奖项。照片里的许明从小就爱穿白衣,系整洁的小领结,抿着嘴笑,略微矜持。

“我们养他不是为了给我们丢人的!”许明养父这样说,“闯了祸不说,还一跑了之,我现在在我那些生意场上的朋友面前都抬不起头!”

养母气度雍容,态度比较克制。她擦擦眼泪对段宇说:“你看见他,劝他回来。”

“不要回来!回来我也不想要了!直接送他回福利院!”许明养父是个房地产界有点名气的老板,他气哼哼说了这句就上楼了。

大概平时经常拿把他送回福利院来吓唬他吧……段宇心想,然后默默地告辞。

他想念许明,小时候在福利院许明就是特别容易受欺负的那个人。他不喜欢福利院,老是和段宇说要让一户有钱人收养自己,一定要离开这里。可是……想到这里,段宇抬头看看天,又开始下雨了。

假期的第一个晚上就在下雨,段宇在自己房间看书,又想着童年在福利院与许明的点点滴滴。他听见窗口有被轻轻打击的声音。外面雨势不小,起初他以为是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随机发现是有人轻轻敲窗户。

窗外是被淋湿的许明的脸,憔悴,疲倦,满脸泪痕。他小声说:“我在外面蹲了很久……”

“你干嘛失踪那么久?你快进来!”段宇将自己窗户完全推开,想让许明爬进来,但是许明不肯进来。他苍白着脸,在雨中冻得直打哆嗦:“我不能让你父母看见我在这里……”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们都很担心你!”段宇大叫,窗外的雨水飘进来,打在他脸上一片冰凉。

“我不能回去了……没有人会原谅我……我害死人了……”许明哆嗦着说。

“胡说八道什么,你是无心的啊!”段宇叫道。

“我的人生不能毁在这样人言可畏的世界里!”许明突然愤怒地叫了起来,他不让段宇插嘴,很快继续说,“我有办法的,我有办法改变人们对我的判决!”

段宇听了忍不住心头一冷,原来他心中翻腾的不是愧疚,更多的是对舆论的仇视和反抗。

许明突然露出怪异的笑容:“我爸爸是做房地产的,我听说他以前在生意上遇见很大的挫折……他几乎要自杀……后来你知道他怎么咸鱼翻身的吗?”

段宇不想听他说这些有的没的,他很想把许明一把拽进来。

“是这个城市的祈愿者……是这个城市的审判夜……他们给了我爸爸一条走……我是暗地里不小心听到我爸爸和我妈妈提到过的。无论一个人做错了什么事情,如果审判之夜可以通过,我就可以得到宽恕……”许明脸上放出奇异的光芒,“我现在要去找那个人了!如果能通过,我就能继续生活下去……”

“你这个白痴!你要去哪里?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从来没听说过!”段宇怒道,“你给我进来!”

许明脸上略带嘲讽的笑容:“你这样的家庭,是没机会听到这些的……当然,如果审判夜通不过,我有可能今天晚上会死。”

“你说什么?”段宇觉得他好像是认真的。正想着,许明已经转身跑开,消失在雨幕里了。

如果此刻不追上他,没准就再也见不到了。段宇这样想着,他飞快从窗口一跃而出,连招呼也来不及和家里打一声就顺着许明的方向跑去。

一道闪电打来,他看见许明的身影站在街角。片刻的光明过后又是漆黑的雨夜,段宇冲过去,许明已经不在那里了,他踩到他无意间失落的校牌,上面的照片是许明俊秀的面容。

一辆奢华的黑色轿车在他眼前疾驰而过,车里面的灯是亮着的,可以看见开车的是一个俊美得出奇的黑衣男子,旁边坐着眼神空洞的那个少年不正是许明么?

“许明!”段宇忍不住大叫,但是许明仿佛没听见似的,倒是那个开车的男子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带着一丝神秘莫测的微笑。车子飞快地开进了漆黑的夜幕,只留下路面飞溅的水花。

段宇担心之下不容多想,就顺着方向追过去,但是车的尾灯也远去了,他追不上了。

祈愿夜?什么意思?段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完全从许明的只字片语中整理不出线索来。他赶紧去马路旁边的公用电话亭去给段宇家里打电话。

“喂?”接电话的就是许明的父亲,那沉稳的语调透露着某种威严。

“叔叔您好,我刚才看到许明了……”

“那你为什么不叫他赶快回来!”他听到许明的名字就立刻严厉起来。

“叔叔,他提到什么祈愿夜和城市主宰者的话……您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话筒那边是长久的沉默,然后他爸爸的口气突然变得异常冰冷:“你说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他说完这句话后立刻挂断了电话,剩下段宇浑身湿淋淋地站在电话亭里发呆,耳边全是哗哗的雨声。

第二天是谭明溪的追悼会。

不需要号召,班上的同学都自发组织去了殡仪馆。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白花,曾经有过的同生共死让他们更加了解谭明溪家长的痛苦——也加倍不能原谅许明的自私和懦弱。

段宇也到了殡仪馆,和同学们默默地站在那里。那边还有女生提到当时案发的情景,说着说着不由小声哭起来。他依稀听见她们责怪许明的对话,说要不是许明当时逃跑,谭明溪也不会死。

但是布置的会场迟迟不开门,同学们和谭明溪的亲友都站在门外,起初是肃穆,终于有人不耐烦起来。

“怎么了?”有一个年长的妇人轻轻地问。

谭明溪的母亲穿一身黑色的套装,六神无主地从旁边的管理室走出来,呆呆地说:“明溪的尸体……不见了……”

她说话的声音虽然小,但是旁边的人可都听见了,大家大惊,消息不一会就传开了。

谭明溪的尸体不见了!就是昨天晚上好好的放在玻璃棺材里的尸体不见了!

殡仪馆的馆长都被叫来了,大家都慌了手脚,怕是和别的尸体弄混了,已经火化了,都去查记录。但是结果是昨天到现在并没有尸体送过来火化,这种可能性为零。

这个时候,大门外突然传来了尖叫声。许明一听便觉得不寻常,急忙抢先跑出去。只见院子里停了一辆似曾相识的黑色轿车,车门旁边站着一位身穿白衣的妙龄少女,她脸色略微苍白,黑色的头发瀑布一样披散下来,穿着白色的蕾丝洋装。谭明溪的妈妈如遭电击,那不正是她给女儿选的丧礼上最后的衣服吗?而那个少女,不正是谭明溪本人吗?

“这……”

所有人在那一瞬间都呆如雕塑。

车门另外一侧打开了,出来的是身穿黑色礼服的许明。他的头发梳得油亮,脸上有一丝遮挡不住的倦容,但是却带着嘲弄的微笑。他伸出一只手,谭明溪便呆呆地将手放在他手上,由他牵引着走向谭妈妈。

“您的女儿,完好无损地送回来了。” 他走到谭妈妈面前,将谭明溪的手轻轻推给谭妈妈。

谭明溪黑漆漆的眼珠子被动地转向谭妈妈:“……”

“你妈妈。”许明轻轻地说。

“妈妈。”谭明溪也轻轻地重复。谭妈妈顿时如梦初醒,伸手抱住自己的女儿,身体是温热的,是活着的!

但是旁边观看的人不知道为何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这个场面太诡异了,明明已经死去一周的人,大家都看着躺在太平间的,为什么会又活生生站在阳光下?

那是谭明溪么?应该是的,那五官,那身体,无一不是她。但是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她的样子呆呆的,看上去没有生气。

段宇吃惊地看着这一切,他注意到了车子里的驾驶座位上坐着一个极其俊美的男子。那不正是昨天晚上见过的那个人么?他急忙冲上去要看个究竟,但是却被许明一把拉住。

车里的男子穿着黑底细灰条纹的长袖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全身上下纤尘不染,透露着一股矜贵的气息。他看见段宇瞪着他,嘴角便扯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许明轻轻咳嗽,开口对着在场的人说话:“我知道你们内心怨我。但是谭明溪我已经完璧归赵了,我已经无罪了!”

他低声喃喃地说:“我无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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