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自傅琼琚到来竟就真晴好起来。

但她身体虚弱，崔娘元青轻易不敢让她出门，在房中连拘了两日，最远不过走到主厅廊外。所幸便将傅六娘的东西都翻出来，衣衫布绢、诗词卷轴①一应物事，不喜不用的都做了挑拣，叫明婧出门质了换作钱财与崔娘度日。

她自是不甚在意，叫崔娘元青见了，难免又添忧伤。如今形势愈差，夫人的首饰只剩一两件，娘子平日是惯爱诗书的，竟也要质了。个中情绪复杂，并不在傅琼琚面前提起。

如此到了第三日清晨，元青拿过一件厚厚的锦缎外衣与傅琼琚披了，才肯放她出门。

崔娘出身清河崔氏，擅于持家，纵然生活清贫，仍将前院打理出来，内池之中，湖石驳磡，周以廊榭花木，曲折紧凑，内向清幽。静必居后还围出片园圃，种上几味傅六娘常用的草药。

空气之中便添了些草木芬芳，风雅之趣。

元青扶着傅琼琚在院中晒晒太阳，外面隐约传来一阵咋咋呼呼的儿童嬉闹声。元青怜她关在房中许久，天气又好，也就不再阻拦，只嘴里念叨着“娘子姿容叫外人看了去不好！”回屋取了幕篱②，将傅琼琚从头至足皆遮了起来。

可未等两人出门，一声凄厉的哭喊蓦地响起，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傅琼琚一惊，连明婧也从房里出来了。

“娘子慢行，我出去看看。”元青看了明婧一眼，示意她过来扶住傅琼琚，便匆匆往院门走去。

元青刚刚走到院门便被一群人围住，见她出来纷纷道，“元小娘子！快帮忙去请吴神医救命！”这些人是汾阳别庄的雇农。

傅琼琚闻言，疾行几步，透过元青的身影，看见为首的是个抱着孩子的壮汉，身穿交领短半臂，下服围裳，衣衫湿透贴在身上，还有水顺着头发往下滴。

一个身穿麻布裙的村妇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一头栽倒在地上。她仰起头，面上带泪地望着那被抱着的孩子，一副失魂落魄、悲痛欲绝的样子，嘴里喃喃自语着。

这妇人傅六娘是见过的，她是个寡妇，夫君在两年前因病亡故，将唯一的血脉托付给王氏，母子俩孤苦无依，路经此地，因她夫家也姓刘，同姓之人多为族亲，族长便与长老们商量着收留了他们。王氏腹中有些文墨，又与傅六娘差不多时候来的此地，便与她走得近些。

村民们口中的“吴神医”正是为傅六娘诊病的铃医吴定，他们对吴定颇为迷信，眼看刘三郎是被溺死了，竟一厢情愿地以为吴定能够令刘三郎起死回生。

然而吴定往孤山采药已经六七日了，傅琼琚至今还没见过他。

果然元青回道，“吴神医进山采药了，这会还没回来呢！”

这消息无异于一道惊雷，炸得王氏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悲怆绝望，“刘家只这一根独苗，妾也不能守住！郎君啊！妾对不住你！”

村民们也泄了气，几名村妇上前去安慰王氏。

傅琼琚几不可闻地叹了气，冲人群喊道：“去就近请一名医者！”眼见有人冲出人群去了，又转头对王氏道，“把三郎放到地上。”

哭泣不止的王氏一怔，连忙将刘三郎平放到地上。

隔着幕篱的皂纱能清晰地看见刘三郎面色涨紫，腹部微微隆起，身体已经被泡得发白，手攥紧成拳，衣物身体上都粘着许多污物，傅琼琚心里一凉，伸手轻轻按上积水的腹部，向王氏确认道，“三郎已经不见了一夜了？”

王氏与傅琼琚多有接触，对她性情知之甚详，若是平时多半也不会信她。可此时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声道，“昨日晚间睡前我还与他说了话，今早喊他吃饭时不在屋里……呜呜……”话未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这话一出，大家也都死了心，从昨晚到今晨被溺了一夜，人都已经这样了，哪里还能救得活？

众人纷纷叹息，劝王氏节哀。

王氏泪流满面，犹不死心，两只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傅琼琚，全是哀求希冀。

傅琼琚撇开皂纱，用指头挤压刘三郎的眼球，见他瞳孔还能够恢复，连忙清理他口鼻中的水、泥等污物，又将他的领口松解。

突然，她目光一顿，刘三郎肩膀低凹处有一小块圆圆的淤青，他生得白皙，这块伤痕显得很是突出，应该是皮下出血造成的。

眼下并不是细想的时候，她抬头对先头抱他来的壮汉道：“你将三郎的两腿扛在肩上。”

壮汉一愣，连忙依言做了，不是他盲目信任傅琼琚，实在是王氏孤儿寡母的甚是可怜，且傅琼琚面色沉着镇静，无端端叫人生出希望。

元青来不及询问，又被傅琼琚与以往不同的气场所慑，一时间竟与明婧一起呆立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再用肩顶他的肚子。”

壮汉不知傅琼琚何意，小心翼翼地顶了顶刘三郎的肚子。

“继续。”

一时间，众人屏息凝神，呼吸不闻。

族中长老们也被惊动了，陆陆续续地赶来，人越聚越多。

“咳！”

就在众人渐渐失望的时候，春日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一声微不可闻的咳嗽振奋了所有人。

刘三郎口中吐出些水来。

“三郎！”王氏一下子扑到跟前，眼泪滚落。

那壮汉见势便要把刘三郎放下来，傅琼琚摇摇头，“继续。”

如此又吐出许多水来，她才点点头，让他将刘三郎平放在地上，刘三郎慢慢睁开眼睛，这会他还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母亲王氏已经掉过头来，对着傅琼琚郑重地行了稽首大礼，匍匐于地，久久不起。

繁文缛节，一般村妇哪里懂得，也只会胡乱磕头而已。

“夫人请起。”傅琼琚扶起王氏。

此时从城中被请来的医者才赶到，一袭广袖长袍，急急地推开人群，“病人在何处？”见刘三郎已经醒来，松了一口气，这才有空揉揉自己被马儿颠疼的腰。

傅琼琚连忙走过去轻声给医者说明情况，老医者双目大睁，脱口而出，“你说这孩子被溺了一夜？”

大伙儿一时被发生在眼前的起死回生震住了，这会儿听到老医者的质疑声才回过神来，顿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同他解释。

村里的长老也忙过来向傅琼琚致谢。

傅琼琚心里叹了口气，转头吩咐明婧去取诊金，这才朝众人款款行礼，此时她脚步已经虚浮，在元青的搀扶下回了别庄。

尘埃落定，村民们连忙帮着王氏把刘三郎用木板抬了回去。

老医者连忙上前把了刘三郎的脉，为他开了些调理之用的药，又将诊金交给王氏，请她代为归还傅琼琚。

①背景大致与初唐相类似，此时的书籍还是卷轴居多。

②幕篱：在史书中主要有“全身障蔽，不欲途路窥之”（《旧唐书》）的描述。对于它的形制，学界有两种说法，我这里采用的则是斗笠类大檐帽下垂有织物，织物长到足部这种，个人认为更方便也更好看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