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第二天是周末，沈栀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摸过枕边手机看了下时间，她翻了个身，半梦半醒地把自己往被子里又埋了埋。

这是她回来之后睡得最踏实的一夜。

她临睡前已经想好，不打算在这个家里继续生活下去。相比等到再过两年重蹈覆辙像上一次一样被赶出去，不如现在就走。

昨天晚上，她把她上辈子用自己受尽委屈心惊胆战维持着的那层看似和平的窗户纸捅了个稀碎，本来过的就不是什么好日子，再接着待在这个地方，估计连半天的安生都难有，与其和那一家子相看两厌，他们膈应，她也恶心，她还是趁早给自己找个清静。至于报复，日子还长，她不急于眼前在家这一时半刻。

沈栀蜷缩在被子里，睡眼惺忪着一寸寸掠过墙壁、吊灯、地毯、书桌......这屋子里的东西除了几本相册，她好像没什么必须带走的。

起床按着记忆里的方位一阵翻箱倒柜，沈栀把分别装在几个小盒子里的旧相册都找出来，里面全是她和妈妈的照片，从她出生到妈妈离开，所有的记忆全都封存在里面。

她把相册整理干净收拾到一处放好，洗漱完穿戴整齐下楼，那一家子谁也没在，只有李婶在收拾客厅，听见她下楼来的动静，李婶搁下手上的活，关切上前看了看她的脸，见还没消肿，哎呦一声，“你等等，我再去给你拿个鸡蛋敷一敷。”说着人就往厨房走，边走还边说：“饿了吧也，刚煮好的小米粥我给你盛一碗，还是你想吃别的什么也行，我给你做......”

“不用了李婶。”沈栀喊住她，“别忙了，我出去一趟。”

她要去找她舅舅。

她妈当初在病重的时候大抵就想到了她未来的日子会不太好过，早有准备替她安排好了后路，留下了一套房子和数额不少的一笔钱给她，小部分钱在她自己手里，大部分和房子在她成年之前都由她表舅保管。

沈栀上辈子被赶出去之后就住到了那处房子里，她表舅一点也没动心思，钱也分文不少地都给了她。不过钱没花多久，房子也没住多久，顾成沂大二的时候疯狂地迷恋改装车，还加入了一个俱乐部，烧钱烧的厉害，他家里管的他太严不给他那么多钱玩那个，他就从她这里要钱去玩，后来钱花的差不多了，顾成沂还没玩够，就撺掇她把房子卖了，还说她可以来和他一起住。她不愿意，顾成沂立刻就变脸，那段时间里他难得对她好声好气，沈栀以为自己就要守得云开了，一咬牙就真的把房子卖掉了。

又是大几百万砸下去，顾成沂对她的好脸色果然又延长了一段时间，可等钱花完了，他兴头也过去了，他就又恢复了以往那个样子，对她爱答不理，想起来时勾勾手指头让她过去，不想理她时让她连人都找不到，被找的急了，他就直接骂她让她滚。

当时她还觉得自己是为爱付出，现在站在局外，冷静地回头去想当初，沈栀觉得，她妈要是知道她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一定会后悔当年把她生下来没直接掐死。

......

沈栀舅舅家住在青城市北正待规划改造的老城区里，沈栀倒了两辆车，下来又走了二十来分钟，才看到被包裹在其中，和周围林立的崭新高层格格不入的那一片矮旧楼群。

她按着地址找过去，进了门洞还没上去，人站在一楼楼道里就听见了一阵锅碗瓢盆的摔打声掺杂在几句争吵里。

上到二楼，一男一女的争执声更大，隔着门板都直逼面门。沈栀核对了下手里的地址和门牌，犹豫片刻，正想下楼过会再来，里面的争吵的话题从柴米油盐陡然一转，让沈栀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得得得，我今天不跟你论这个了，就说别的啊，邢骏，你那表姐都死了几年了，你还傻不愣登地替她干守着那套空房子积灰，就不想想我们娘儿俩现在还跟着你住在这破地方，都成了钉子户了！”

“她那闺女也十五六了吧，这么多年一次没问过你这事，你不说，她都不一定知道她妈留了房子给她，再说女孩子要什么房子啊！以后嫁出去就跟别人姓了，给了她房子不也是白白便宜了外人！”

“你和我吵就吵，你扯我姐干什么？！我再跟你说最后一次！你别把主意打到那房子上头，那是我姐留给栀栀的，她嫁不嫁人那房子也跟你没关系，跟咱家没关系，你想都别想！”

“我想？你以为我什么想？！还不是你狗屁本事没有，眼看着儿子明年就要上学了，你连个稍微好点学校的入学名额都弄不到，这才刚开始磊磊就要输给别人一大截了，我不惦记上她那个学区房我能怎么办！你倒是有情有义了，有个屁用啊！”

“对，我没本事，那我躲你跟前不碍你眼行了吧！但是房子你趁早死了那份心，甭惦记，没名额就没，非得上那个学校不行？别的——”

男声戛然而止。

沈栀站在门外看着刚刚被从里面拉开的门和站在门内的男人，半晌，她道：“舅。”

***

把打算搬家的意思说清楚，时间已经过了午饭点，邢骏执意要留沈栀吃饭，扭头想喊他媳妇拾掇俩菜，才想起来沈栀一来，他媳妇就摔门走了，这会儿别说饭了，家里连个人都没有。

沈栀见他脸色不太好，表示说：“不用了舅，我回去吃，家里保姆应该留了饭。”

“回什么回。”邢骏一看她脸上的指印就对那个家气不打一处来，烦躁地点了根烟叼上，他说：“走，舅带你去外面吃。”

下了楼，邢骏带着沈栀七拐八绕，走了半天走到家从外面看起来十分老旧的小馆子前。

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正是有心气的时候，邢骏担心沈栀嫌这地方太破不肯，回头看了她一眼，还没说话，沈栀已经迈开腿先进去了。

馆子里面比外面看上去要好一点，但也没强到哪去，墙皮泛黄桌上油渍斑斑，看上去已经开了不少年头的样子，沈栀如果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来这地方没准还真会默默矫情下，嫌脏嫌破的。可现在她芯都换了，况且上辈子最后那几年，她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心理的生理的，睡不着觉吃不下去东西都是日常状态，有时候好不容易吃下去了，没多久又要全吐出来，胃都被糟践坏了。

现在她身体健康，未来可期，已经是命运眷顾，她不会也没有资格再嫌弃什么。

两人找了张还算干净的桌子坐下，邢骏问了沈栀忌口，做主要了大份麻辣鱼面。等满满一盆撒着葱花辣椒盖着鱼片的面端上来，鲜辣的香气从鼻端窜进去在口腔里弥散开来，沈栀顿时感觉到了饿，邢骏夹了几筷子面和鱼片到她碗里，说：“别看这地方不行，东西好吃的很，快尝尝。”

沈栀往嘴里送了两口，面条筋道鱼片嫩滑，味重又过瘾，没吃几下她额头上就起了一层细汗，味道的确很好，但她总觉得少点什么，拿了桌边调味盒里的醋瓶倒了些进碗里，再吃，果然比之前更合她胃口。

邢骏眼看她倒了小半碗的醋，突然就笑了，隔着桌子伸手过去替她擦了擦汗，沉重的神色温和下来，“你和你妈妈真像，长得像，口味也一样，来这儿吃个面，总得吃走人家半瓶醋。”

粗粝带着老茧的手掌抚过额头，沈栀咬断半截面条，抬头冲他笑了笑，微微讶异，“我妈她也来过这里么。”在她的印象里，她妈妈一直是个很安静温柔的女人，不会大声说话，对什么事情都淡淡的，连口味也和她的人一样，最爱清粥小菜，她想象不到她妈妈吃辣吃的满头大汗的样子。

“是啊，这地方还是你妈当初带我来我才知道的。”邢骏把盆里的鱼片都夹进沈栀碗里，“当时我才十岁吧，我妈带我去看她的姐姐，就是你外婆，那时候你妈妈已经上大学了，正放暑假在家，你外婆就让你妈妈带着我玩，她和我妈姐妹俩好说话。”

“你妈妈那时候还不是和你爸结婚之后那样。”提到沈振安，邢骏又蹙起眉，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来，好一会儿眉心才平展开，想到了什么似的，轻笑了声，“你妈那时候一肚子的坏水，说是陪我玩，其实整我整了一下午，等我说饿了，又带我来这吃面，我那阵才多点儿小，她就要多加麻加辣，没把我呛死。”

......

两人吃完了面，邢骏送沈栀去车站。

“后来我开学了，你妈妈也开学了，她学校离我学校很近，有时我妈加班来不及接我放学，她就去接我再送我回家。”

“我写作业时，她就做饭给我吃，等写完作业吃完饭，她就带我出来玩。”邢骏指了指街角一片空地，“那会儿这巷口有家游戏厅，我做梦都想来玩，可我妈从来不让，她就带我来，我打街机玩不过别人，她就替我玩，她玩的可厉害了，每次都把输人家的游戏币赢回来，还能多赢好多。”

这个午后暖融融的，没有风。小巷里一只花色橘白相间的胖猫蜷成一团躺在巷子中间晒太阳，来来回回跑闹的小孩子都小心绕过不踩到它，时不时有上年纪的老人认出邢骏，操着青城话笑眯眯地喊声“骏子”，再问句他旁边的漂亮丫头是谁，邢骏就中断故事，也笑着回一句，我外甥女。

沈栀并排走在邢骏旁边，看着地上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听着他讲从前的那些事情，忽然之间就好像回到了那段静谧安宁的时光里。

她从没见过她舅嘴里说的她妈妈那个样子，但她知道，那个时候，她妈妈一定过得很开心。

在车站等了没一会儿就来了车，分别前，邢骏嘱咐沈栀，“栀栀，你这段时间保护好自己，别再叫他们欺负你，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什么时候要搬家也给我来个信，我过去帮你。”

沈栀点头应了声，道过别，她上了车坐下，从车窗探头出去朝邢骏挥了挥手，“回去吧舅，我到了给你短信。”

邢骏诶了句人却没动，车子渐行渐远，开出去一段距离沈栀再回头去看，他还站在那里，慢慢缩成了一个小小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