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睁开眼睛——

在我们的读者第三次看到这样的开头从而感到厌烦之前，我们先来叙述朗提·派帕斯最后的一点事情。

朗提·派帕斯逃出魔境之后就订做了一辆马车，附带两匹黑色的、毛皮发亮的骏马。他自己的驾车技术很高超。在马车座位的下面，藏着一个三层暗格。朗提·派帕斯的全部宝藏都藏在那里面。手帕已经失去魔力。

现在他驾着这辆马车向北。尽可能地离开了摩曼先生和沙乌罗能探知到的范围，但又没有离得太远。他在风光酒城买了一幢小房子，并在那里购置了一座保险柜。他有一本假护照，这是商队以前为了行事方便办出来的。因此谁也不知道这座小房子是属于他的，里面有一堆宝藏。这下他才放心。

整个大陆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但军队仍有用武之地。他带着摩曼先生的介绍信加入了一名帝国将军的队伍。皇帝曼巴斯钦二世几乎已经统一大陆，但他的帝国还面临着许多问题。朗提·派帕斯认为他能够给皇帝解决这些问题——他的宝藏能够给皇帝解决这些问题。不过摩曼先生、沙乌罗他们在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收到朗提·派帕斯的消息了。

……

……

……

爱德华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熟悉的天空。

也就是说，红色，黑洞，偶尔划过的流星。

还不错，他想，这样我也许应付得来。

在他的记忆中，自己的身体化掉了。不过现在看来只是幻术，他这不是没事吗。

他果然再度趴在沼泽里。

这回他轻车熟路，准备摆动身体——为什么是摆动呢？

他的身体不听他使唤。更糟糕的是，他感觉有很多奇异的地方。

比如，他的嘴变大了。

再比如，他觉得他的脖子很僵硬。他好像没有脖子。

很难说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还有一条尾巴。

爱德华尝试指挥自己的手脚，他还保留着作为人的意识，因此他很难做出四脚走路的节奏，他的身体笨重了许多，或许需要尾巴来保持平衡。还有一点，他的视野变广，变宽，但毫无疑问地和他作为人类时的焦点不同。这使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而且，他觉得自己手脚疼痛。

最坏的结果，我该不会变成人面犬了吧。爱德华想。他急忙感受一下自己的脖子，想要向前伸。不过，他的下巴应该是紧贴地面的，那应该不是人面犬。

那就可能是一条蜥蜴。

带着对自己身体的这个印象，他开始学习走路。好处是，沼泽现在不会淹死他了。

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大概吧）来适应自己的手脚——爪子。他学会慢慢在沼泽中游动。又花了比学习用爪子更长一倍的时间来适应自己的视野。但他还是觉得身体很笨重。

他的下巴和尾巴在一条水平线上，这使爱德华感到很不舒服。

好吧，他想，好吧，我不做人啦。

抛弃人类的羞耻心之后，他学习适应这个身体的速度快了一点。

他尝试张了张嘴，这种感觉很奇妙。就是说，如果你的嘴裂开到耳朵后边，到眼睛后边，那就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很好，他想，如果再有人面犬，我可以咬死它。

他想象着自己恶狠狠地咬破那个瘤——还是算了吧。太恶心。

他现在认为，魔境的主人会让自己面临又一场斗兽。毫无疑问，这具躯体，不知道是什么的大蜥蜴，比他的人类身体强多了。他的腰部很有力，他可以从沼泽里蹿起来，一口咬穿任何动物。他的爪子又短小又不锋利，不过他的尾巴很有力，他可以抽断一个成年人的腰。

来吧，来吧，不管是人面犬还是什么，让我一口咬穿它们。

他的视野在水平上低了许多，他非常不习惯下巴贴着地面的感觉。

爱德华·唐纳努力适应学习自己的蜥蜴身体。至少在学会游动和走路——和爬行之后，他慢慢爬上那条自沼泽通向外面的石路。他还不是特别擅长爬行，原来的人类意识总是作祟，他偶尔会失去平衡，前后脚乱动，自己翻过肚皮。

自己有四只脚，而不是两只脚。自己没有手。

爱德华总是这样告诫自己。即使是人类用手脚走路，跟动物命令自己用四脚走路，在意识上的区别也很大。

他总是想利用后爪的力量立起来，又总是忘了自己的尾巴。

于是他又告诉自己，你有五只脚。

他感到有些饿了。这一天，他懒洋洋地趴在石路上，两眼尽量向上望着天。

他想，魔境的主人把他变成一只蜥蜴，总不会再把他饿死。

他这种想法非常幼稚。不过，魔境的主人好像回应了他的愿望似的。

天空悬挂的巨大黑洞，开始向外放射红光，黑泥也不再无穷无尽地向外流。那个黑洞慢慢地缩小，最终红色的天空染上了一层昏黄色。黑泥被黑洞吸收了，沼泽里上升一团黑色雾气。他发现沼泽在慢慢变清。

沼泽，变成湖了。

不，也许是海。因为湖在扩大。

很快他的石路就被淹没了。他不得不爬到最高的一个石头上。

不管怎么说，海都不是蓝色的。他不觉得这是个好景象。

一道白色光芒就像利剑一样，横扫过整个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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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惕：第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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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层，什么玩意儿的第一层？

那奇怪的圆圈文字化成的德维纳文在水面上消失了。他眨眨眼。好像就在一眨眼间，那个他所熟悉的“竞技场”完全变了。

有云彩了。有云是一件好事，意味着会下雨。他可以不用去喝沼泽水。

他感觉“竞技场”扩大了。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趴在一块没有被淹没的石头顶上。他尝试了一下，爬近海面。

天地间笼罩着一层昏黄色薄雾似的。

有一件好事，他看到了鱼。

不管那是什么鱼。

还有一件坏事，他感觉到了，这片海比他之前的那个沼泽要深得多，恐怕也危险得多。魔境想让他与海里的怪兽决斗吗？他对海里的巨兽实在没有什么信心。

他爬着的这块岩石，早就变成了山顶。

现在他是一个人了。

大概连人都不是，只是一只蜥蜴。

往常，像气球一样充满这个人内心的乐观和向上的精神好像突然就不见了。他呆呆地趴在这块孤岛似的石头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水，能不能游泳。不能拥有人的身躯，对他影响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

他希望能感动一下，低声鼓励自己。但他连嘴都张不开。舌头很僵硬，也许他现在身体的声带用法不一样。

用尽全力，他终于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

却让他更加痛苦。

我还是人吗？他想，也许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人。

我只是一只蜥蜴。

他慢吞吞地爬到石头边上，脑袋朝下，想要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想看到人的倒影。他看见一只长嘴，锐利的牙齿，蛇一样的瞳孔。

他张张嘴，那张狰狞的脸和他一样张嘴。

他想露出忧郁的表情，那张脸则没有什么表情。

现在他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了，他变成了一只鳄鱼。

……

……

我是人吗？

我从一开始就是人吗？

进入魔境来数天的努力就好像幻想一样。

他进入魔境，只是因为和女魔术师的交情，以及对女魔术师的信任。当然，他会承认最大的原因是他自己的好奇心。

他天不怕地不怕。往常，他总表现出一副谦虚的样子。只有几个亲近的人才会知道他是一个骄傲而张狂的人。

比如说——

他学东西总比别人快，理解能力也比别人强。

不，他要想的不是这个，他是要想一个人。比如说一个人。

亲近的人，才会知道他是骄傲而张狂的人。这个人是谁呢。

鳄鱼晃晃脑袋，继续看着水面中的自己。

昏黄的日光照在他身上。

鳄鱼感到饿了，不过他不知道该如何捕食。

昏黄日光照射在水面上，水面微微发红。

红色，红色。红色的头发。

眼前闪过一张笑颜，闪过闪光似的红发。他想起来是谁了。

他想着那个人。

我是鳄鱼吗？

他终于挣脱出来了。他认为，那个人是真实的，不可能不是真实的。

他疯狂地想着那个人，那个人越来越清晰，他自己作为人，也越来越清晰。

怀念和回忆像重锤一样敲击着他的心脏。他终于恢复了。

也不能说是恢复了。

也许只是一条鳄鱼拥有了不真实的幻想而已。

爱德华·唐纳终于找回了自己。他暗下决心，鳄鱼也好，人也罢，也许他只是一条魔法鳄鱼，魔法鳄鱼拥有人的回忆是很自然的。但他天性乐观，连虚假的愿望也不放弃，会为之努力。

为幻想而努力的鳄鱼，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一个一个地回忆起自己重视的人，提露莎，海尔达，沙乌罗。自我越来越清晰了。

现在，姑且，至少这一段时间，他要作为鳄鱼活下去。

魔境不知道要让他做什么。

就在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刻，海面上出现了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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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惕：同伴和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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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得这些字，彻底清醒了。

爱德华·唐纳心知，假如刚才心智有所迷乱，自己大概就永远变成鳄鱼了。

——也许本来就是鳄鱼，管他呢。至少现在，让我抱有当人的幻想吧。

爱德华·唐纳只是表面乐观，他擅长于计划和准备，这是悲观的表现。

他想用爪子划道计时，但他既不知道这里的太阳是否会落下，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发呆了多长时间。

首先摆在鳄鱼面前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饥饿。

爱德华不会学鳄鱼捕鱼。也许值得庆幸的是，这里还有鱼。

他也不会用鳄鱼身体游泳。

这些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解决。首要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要学习鳄鱼游泳。爱德华使唤自己的身体倒没有大碍。但鳄鱼进到水里，要是想像人一样爬上来恐怕就很难了。这是一场赌博。他会作为鳄鱼淹死也说不定。

但他很快就会了。

他的手脚——爪子力量比他想象中小，他前半身投入水中，眼睛上的膜闭合起来，他感到身体轻盈。他没见过鳄鱼游泳，但他知道鳄鱼是如何从水中攻击的。

爱德华开始摆动身子，尾巴随着身体摆动，很快就就是身体随尾巴甩动了。他的尾巴很有力。

他知道怎样游泳了。

他的视野很广，而且不受干扰，他几乎有一种本能，可能由于人的灵魂的缘故，他好像知道那些鱼在哪。

可是捕鱼比他想象的要难，难很多。

他没有学会鳄鱼隐藏自己的本领。或者说，作为人类，野兽捕猎前本能的隐蔽，他学不会，也无法学会。他接近几条鱼，鱼很快就游走了。

鱼比他游得快。

失败的几次捕猎之后，他感到疲惫。爱德华回到自己的石头那里，费力地爬上去。

爬到水面上，身体变得很沉重。

但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好消息是，这里的太阳会落下。

坏消息是，太阳落下之后，他就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作为鳄鱼，他能看见。但他认为自己应该谨慎一些。

海里面一定有怪兽。魔境怎么可能会让他独霸海洋。既然让他变成了鳄鱼，那一定有许多许多比鳄鱼更凶恶的野兽。他决定下一次捕猎，不但在深度上要有限制，而且也不能离开他的石头太远。

肚子还能撑一天。

所以，他慢慢地睡着了。

鳄鱼的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这是爱德华·唐纳回复神智后的第一天。谁也不知道，他实际已经变成鳄鱼多少天了。

魔境的时间，唯有魔境的主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