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静石早早起了床，又是大好的天气，他套了件大红胭脂色滚边夹棉背心就跑出去，而之所以这么匆忙，是因为今日有事可做。

昨天晚上虽然嘻哈笑闹，终归还是沮丧。清音的心自己也明白，可是我静石要做的事，从来没有谁拦得下——静石背着手走在路上，怎么都觉得自己在逞强——不过逞强归逞强，总是绝不会放下的，静石暗暗抖擞精神，快步往平福客栈走去。

进了后头的院子，却不闻人声，静石今日偷着跑出来，烹茶也不知道，自然没人替他先行探路了。他只得自己走到门前，屋里静悄悄的，静石看了一圈皆无人影，只好摇摇头转身回去，这一转可把他吓了一跳，一个双眼红肿的人站在靠墙的灯笼树下望着他。

静石又仔细看了才发现是明儿，明儿也看清了他，抹着泪跑上前来。

静石见她眼睛肿得像个桃子，清音又不在，心底焦急，忙问道：“你们怎么了？清音呢？”

明儿只是摇头。

静石追问道：“你怎么哭成这样？乖明儿，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正问着，门被推开了，清音提着些热腾腾的小包子和豆浆走进来。听到静石问“出什么事了”，忙接过话道：“怎么了？”

她三步两步地进来，一见到明儿满脸泪痕，就瞪静石一眼：“你说吧，怎么了？”

“啊……这，这和我没关系。”静石委屈得要命，结结巴巴道。谁知那结巴看见清音眼里更可疑：“我出门尚好，你来了怎么就这样呢。亏我还当你朋友，这点事也不愿担当。”清音有些恼了。

静石这下真是百口莫辩，只可怜地道：“好罢好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是什么？”

“什么啊？”

“到底是什么呢？”

“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啊。”

“你——！”清音气得要拿包子丢他，静石忙举起手道，“我服了服了。我说这事本和我没关系你又不听。我进来时你就不在，只见她哭成这样，我正追问，你就回来了。天地良心，公子我堂堂正正招谁惹谁了。”静石耍起无赖，眼泪鼻涕一把把空抹。

清音看得噗嗤一笑，明儿也在旁边直拉着她袖子摇头。

清音方道：“这是看明儿面子饶了你。你还不向她赔礼道歉。”

“是是是，小小姐，小生这厢给你赔不是了，还望小小姐饶恕则个！”静石道个歉也道得有声有色，神形俱佳。连明儿都挂着泪水笑了。

事实上明儿为什么哭，清音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不过是心里着急，拿静石开刀罢了。这么一闹，清音自然也不再追究了，只向他道：“我是原谅你了，明儿小姐原不原谅，你还得哄了才知道。”

“得令——”静石向她作了个揖，领着明儿进屋去了。

到了屋，静石好耐心地替明儿洗了脸，看得清音直笑，道虽然大公子向来只有被伺候的份，不过伺候起别人也是有模有样的。静石丝毫不以为意，得意洋洋地领着明儿吃东西。清音打开窗，也在桌边坐下。

店家早送了碗来，清音亲自盛好了，才向静石道：“好在多要了一份，不光吃食，碗都多要了一个。不知我抽的什么风，竟是给你要的。”

静石又厚起脸皮道：“不然怎么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清音知他最爱浑说，翻了个白眼，不接他话。

三人围着小圆桌吃饭，外头寒气带着初冬特有的味道闯入，屋内生起了炭火，偶尔一个火星子蹦起，刹那间升起又不见，只闻得它哔驳作声。

静石看着清音和明儿，三人在寒冷的冬日同坐在一间温暖的屋子吃着早饭，那么安逸温馨，静石心里咯噔一声，似有什么融化了，只满眼柔情地看着清音，脑海里竟浮现了几个字“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清音眼角见静石又开始发痴，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你快吃罢。虽说今日没什么事，不过你这样吃法何止一日，一年都耗下去了。”

静石道：“怎么没事，你不是说今日要做先生，教明儿读书认字？”

清音却呆了一呆，又看向明儿，小心问道：“明儿，你真的不愿意学么？”

明儿低下头摇了摇。

清音和静石对看一眼，又道：“明儿，你学些这个也对你以后有帮助。不要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鬼话，那都是那些个混帐男人喜欢的，要叫女子一辈子为奴为婢才好。你要知道女子生在这世间，并不是非靠男子不可。”

这一席话叫静石听得暗自敬佩，看向清音更是柔情万千。

明儿却听得红了眼圈，又要落泪。

清音忙哄道：“好了好，不说这个了，你不学便不学罢。没什么关系的，我在便没有人敢欺负你。”

明儿低着头匆匆吃了几口，见都吃完了，要出去叫伙计收拾碗筷。清音不放心，还是静石道：“你由她去罢。”

待明儿走了，静石才道：“她心里不好过，让她一个人，自己想想，也能好受些。”

清音叹口气道：“我何尝不知道她有苦衷！只不过我原以为那个男人就是她的爹，如今看来，全不是那样，必定是转卖了好几次了。”

静石看着书桌上有一沓纸，拿起来看，原来是清音昨夜写下的功课。清音拿手挡了道：“这个也用不着了。别看了。”

静石却笑着把那纸收进怀里道：“用不着便给我罢。”

清音夺不回来，只由了他。

静石又道：“我也觉得明儿出身并不低，以前学过一些东西。”

清音声音低落道：“嗯，她如今小小年纪却落得孤身一人，流浪在外受尽欺辱。”

静石突想起一件事，忙问清音道：“你可曾问过她的家人？”

清音喜道：“正是。我竟忘记了。我等会就问问她，若能找着就是一件大功德。”

两人果然等到明儿进来，才问道：“明儿，你可有家人？”

明儿乍闻一呆。

清音见此情景，又道：“你且告诉我，还有什么家人朋友在世的？”

明儿又是喜欢又是难过，只低头蹙眉不看他们。

清音见她，心下了然，便耐心道：“你放心，我并不是赶你走，如果他愿意，接了来一起更好，若是不愿意，全当个亲戚走动。你想去想留，自己做主。”

明儿还不答，清音又道：“你还是挂念他们的。我们只悄悄去了，谁也不惊动。他们不想被打扰，我们看看就行。难道你不想看一眼他们过得好不好么？”

明儿咬着嘴唇，放了心，便用力点点头。

清音高兴极了，忙道：“那还有什么人呢？在哪？可远么？你还记得路么？”

可明儿啊啊呀呀，只是比不明白，静石见清音跟没头苍蝇似的问话，笑向明儿道：“我问你，你且答。是就摇头，不是就点头。”

见明儿懂了，方问道：“家里还剩很多人么？”

明儿摇摇头。

“那么，还剩一个人么？”

明儿点了点头。

“是爹或者娘么？”

明儿又摇了摇头。

“那是爷爷或者奶奶么？”

明儿使劲点头，生怕不用力就会错过似的。

清音也笑了，向静石道：“还是我问得唐突。你这样好。”

静石笑嘻嘻道：“那是当然了。”又向明儿道：“是爷爷么？”

明儿又点了点头。

清音开心道：“那好极了。明儿我们就去找你爷爷。不过，你可知怎么去么？”

明儿想了想，跑到书桌前歪歪扭扭画起来，等画好一看，竟是一副地图。

静石和清音趴在桌前左右研究一番，最后确定那竟是一处谷地，离沅城并不远，常有人唤做“闲云谷”。

“是闲云散人静修之处。”清音肯定地道。

静石想了一会，道：“我也有所耳闻。这个人听说在江湖上极是好人缘的，不说行方便，也不会拦咱们。”

“好，那我们这就去！”清音当即拍板。

二人风风火火，说动就动。

静石给伙计一锭银子，让他去通知烹茶，伙计见了金主，忙不迭应了。

清音略收拾些东西，先出了门，让静石稍后带明儿在城门汇合。

清音兴冲冲出了客栈，突然住了脚，只因她这会才想起，这些天来她竟从未听褆提起他居住何处，关于褆，想起来竟模糊至斯——四周路人来去匆匆，清音歇在街头，却觉得眼前一片茫茫，找不到方向，一股虚无抓不住的感觉慢慢散开，每看到他就失了自己，这样的清音是怎么回事呢？

清音又慢步走了回去，掌柜的见了她惊讶地招呼道：“这就回来了，清音公子。”

清音颔首，走过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向掌柜的道：“那位褆公子你知道的，若他来了只告诉他我带明儿散心。不出十日便会回来。”

掌柜的忙应了，清音才一步步回了房，静石也诧异：“你怎地又回来了？”

清音勉强笑了笑，道：“收拾好了便走吧。”

三人出了客栈，烹茶早带着一辆马车等在外面。

清音见那马车以三匹马拉着，掀开棉帘，里头空间甚大，足可容纳十人。车以皮毛铺底，还安放着一张小几，上头搁着些时兴点心，靠后厢还摆了个小小书架。清音不禁咋舌道：“我们是出门有事，何必如此铺张？”

烹茶为难道：“清音公子，这个已经很不显眼了啊，再过简陋委屈了你们，我就担当不起了。”

静石忙把明儿抱上车道：“就这么着罢。亏你想得起来，没忘记了我的蜜晶伍仁糕。来，明儿你尝一块，。”

清音摇摇头，随二人上了车。烹茶也跳了上去，再加上一个车夫，一行五人向西南闲云谷方向驰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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