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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掖庭录·大唐恭顺皇后》第10章 旧梦莫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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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旧梦莫重提

在寿王府的日子平静漫长,张府偶有书信送来也只是命她安心养病,若只是发烧咳嗽此时早已大好,若要医心病,怕是在这里住上一辈子也不能好了。距离上次与李俶诀别其实不过小半个月,然而这流水般的日子却生生把一日过成了一年。

月老是专供人赏玩的狮猫,倒也不似普通狸猫昼伏夜出,只是天气炎热难免懒怠,便一味地缩在芭蕉叶下的阴凉处眯着眼睛打盹。吃过午饭,张缈给两只红嘴相思鸟喂过了小米,拿了本乐谱细细研读,看着看着上下眼皮就打起了架,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瑬心不敢惊醒她,于是给她披了件衣服以免她着凉。

也许是被自己身上的的丝丝凉意唤醒的,张缈见瑬心正在关上被风吹得拍打窗框的窗子,走到窗边只见窗外的芭蕉叶上滚落大粒的雨珠,雨水顺着屋檐滑落。听着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张缈便问:“月老呢?别让它冻着了。”

瑬心道:“小娘子放心,奴婢已经把月老抱进屋里来了,此刻正跟那些小丫头们抢线团玩呢。”张缈道:“把它抱进里屋来吧,我弹琵琶给它听。”

瑬心应诺了,将月老抱了进来。张缈抱着琵琶坐在窗边,月老一下子就跃到桌子上,瑬心大惊:“月老快下来!这些日子住得惯了性子越发野了。”张缈看着月老笑道:“无妨,你跟他讲什么道理,左右是宠着玩的。再说了这猫怎么看怎么像你家王爷,我是不敢管教。”

瑬心不解:“月老像寿王殿下?”张缈也不介意瑬心将她的话传到李瑁耳中:“表面温恭,实最狡诈;但防狸奴,专食相思。”狸猫的“狸”字与李唐的“李”字本是谐音,李瑁写下这句话时就一语双关,暗指身在皇家便要接受感情由不得自己的宿命。

张缈不知道为什么父母一夕之间就改变了之前将她嫁到广平郡王府的意图,虽然口谕是圣人所下,但这件事上李瑁不可能置身其外。

瑬心不敢应答,张缈也不再提起这话,便抱着琵琶就着窗外滴水芭蕉的景致,用纤长的手指拨起了琴弦。她弹的便是那曲《溱洧》,她轻声唱道:“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曲子不长,然而张缈却仿佛迷失在那曲中的美好爱情里,唱完了便再唱一遍,反反复复不知停歇。瑬心觉得这曲子曲调婉转绵长,却被张缈唱得凄切哀婉,听得里面有“溱洧芍药”几字,虽然听不大懂但也知道大概是讲儿女情长的,原来张缈给相思鸟起的名字原自这首诗,而李瑁显然是懂得张缈的意思,才送了芍药绢花所制的逗猫棒。

李瑁在倚碧轩门外停驻了许久,示意门口的婢女噤声,因此里面的人并不知道李瑁来到这里。上次听张缈弹琵琶是在端午宴席上,记忆中能将词曲中的情意真切弹奏得走入人心里的,除了她只有杨玉环而已。

一首曲子,牵动的是两个人的心事,张缈念的是懵懂无知年少时光里的青梅竹马,而他念的是纵使在脂粉堆里长大第一个让他情念觉醒的初恋情人。她与李俶尽管有情,然而终究只是动情,并没有共同的经历。

但他与杨玉环却有整整五年的结发之情,五年里他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甚至发觉她不想要孩子偷偷服用避子汤,他都可以装作毫不知情;五年里他身边没有侍妾、没有通房;他为了她可以放弃权势只做一个闲云野鹤的亲王,然而换来的是什么?

与他的亲生父亲在华清池共浴、使他在人前人后颜面丧尽、她带发出家改名太真、她告诉他她的男人必须是最尊贵的人、她嘲讽他身为武惠妃之子居然被一个不受宠的三皇子夺了太子之位……

他为她舍弃的她从来不在意,他对她深情入骨却被告知她要的只是荣华富贵。他们两人之间也许从未真正了解过对方,他无疑是恨她,也恨自己不该轻易为了情舍弃原本属于自己的权势滔滔;他也许仍然爱着她、牵挂着她,但他绝不会再为感情心软一次。他这一生都不会再爱上第二个女人,他能做到的只有保护好还在他身边的人。

一滴泪水从张缈的眼中滑落,掉落在琴弦上。即便是再小的水珠也会被琴弦割裂后四下飞溅,即便再隐晦的情感也埋藏在离人的心中生根发芽。

六月过了大半,张缈许久未回家,竟然也没什么思念父母兄长之情,也许心中终究记恨着家人不声不响瞒着她把她丢给了李瑁吧。

她从小就与兄弟姊妹不甚亲厚,她一直被告知自己生来就是要做后宫之主的,这些诗词经书、这手琵琶琴艺,她从小到大下了多少功夫只有她自己知道。然而姊妹们觉得父母偏爱她因此嫉妒,兄长们觉得她性格孤傲只愿意跟李家子弟来往,但这一切又是谁造成的呢?别自怨自艾,因为没人会为她痛心疾首。

次日因刚下过雨难得地天气凉爽,带着月老走在园子里散心,月老突然对一只蝴蝶着了迷,非要一路追着它,张缈跟在后面道:“你才多大就生得又圆又肥,想不到跑起来却这般块!”瑬心气喘:“小娘子快别追了,让伺候猫的下人去吧。”张缈道:“这园子里树木丛生,还有好些水池,要是跑丢了可怎么办”说话间摘掉拖在身后碍事的黄色披帛一把塞到瑬心手里,只剩下身上的蓝画裙:“你帮我拿着,我去追他!”瑬心要阻拦已是来不及,只得抱着披帛在原地等候。

月老一路乱跑,钻到低矮树丛里便找不见他,张缈着急也跟着到处乱逛,后来连自己跑到什么地方都不知晓了。月老找不见了蝴蝶,悻悻地从树丛里钻出来,跑到张缈脚边趴下。张缈抱起它:“都怪你,眼下我是迷路了,下次再这样就由着你被山里的野狼叼走!”张缈其实是寂寞的,把那狮猫当成了人来养,也不知月老听不听得懂她说话。

张缈在寿王府住了这么久,却不曾留心王府的布局,本就是路痴的她,如今倒像是完全没来过这里。想要找个婢女问路,这边不知为何荒无人烟。张缈有些害怕,只得抱紧了月老壮胆。就这样东走西逛,也不知兜了多少圈子,无意中发现了一扇影壁,张缈绕过去却发现原来这边别有洞天。连接着此处的是另一处园子,头顶的匾额上写着“东苑”二字,门槛的对联上书“琴瑟相通心相合,鸳鸯双栖影双生”,这些字与之前所见李瑁所书大不相同,娟秀多姿的簪花体一看就是女子手笔,原本以为李瑁最讨厌鸳鸯,谁想到竟将这鸳鸯双栖的对联挂在了庭院里。

想起李瑁提醒过自己东苑年久失修,这一带都不见媵婢,相必此话不假,但她仍是挡不住好奇心,实在想进去看看这东苑里究竟有什么,导致这样一处旧园荒废至此。

进了东苑才知道整座寿王府的点睛之笔原来都藏在这里,这府邸显然是武惠妃最受宠时圣人赐下的,与寿王府相比少阳院和广平郡王府也不过是这里的南北两苑的大小罢了。张缈摇头,当真奢靡,一个亲王太会享乐实在是不适合做一国之君。

月老乍到陌生的地方有些害怕,一时间又挣开了张缈跳了下去。张缈懊恼不已,只得又提起裙子去追他。比之外面的雕梁画栋,这里更像是一出世外桃源,幽深的竹径、大片大片开得正盛的红茶花、树枝上栖息着的喜鹊、围栅里信步的仙鹤,正是这种少有人修剪的漫不经心,才有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味道。

这样幽僻的地方,一不小心张缈就把月老跟丢了。也不知独自转了多久,想来瑬心见她多时未归已经派人寻找了。然而李瑁说东苑这边少有人来,不由得有几分担心自己要在这里等上多久。张缈一边呼唤着月老的名字一边四处去寻,走到一处芦苇荡,却突然听闻不远处传来悠悠丝竹声。

张缈心中暗喜,也许这边是有王府的乐师在此练习,便想着找到那个人去问路,索性从石桥上寻声而去。原来前面有一个临水而建的平台,上面悬着各色轻纱,像是个染布的地方,想来是取苏杭民间之景来平添一丝田园风光。

轻纱随着清风摇曳飘动、重重掩映之下不知道吹笛者究竟是何人,绕过悬着彩纱的两层楼高的木柱去找那伶人,倒有一种踏雪寻梅之感。笛声越来越近,笛声里不是悠远清越的采莲之境,而是低柔婉转的缠绵情义。

张缈不忍惊扰这样一腔肺腑思念,只等待一曲终了才肯上前一探究竟。正是曲调情至深处之时,笛音陡然而变。张缈一惊连忙凝神细听,那曲调变得如怨如慕,绵绵相思、浓浓思慕转瞬便成暗恨丛生。那曲调像是质问,像是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曲子戳中张缈的心伤,她一时间浑身脱力,靠在柱子上暗自流泪。

一曲吹毕,张缈从轻纱后走出去,原来吹奏之人竟是寿王本人,她低头对李瑁施礼后用手绢拭净泪痕。李瑁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你听了多久了?”张缈道:“不过一曲罢了。”说完又解释道:“刚刚月老跑丢了,我是跟它来的。”

李瑁看着张缈鬓边微松、衣衫也有了褶皱,想必的确跑了好一阵子,此话应是不假,又问:“你身边的下人呢?瑬心怎么不跟着你?”张缈怕瑬心因此挨骂,便替她开罪:“是我嫌她跟着碍事,便让她帮我拿披帛,是我自己不对,我不该随意乱逛。”

李瑁不再多问:“月老可找到了?”张缈面露惭色,说是来寻月老,偏偏月老不在也没个物证,仍然如实相告道:“它体型小,随便一钻便找不见了。”

李瑁道:“这猫是我选的,我自由办法寻他出来。”说着便又拿起紫玉笛吹奏起来,这回吹的是一首轻快的小调,果然不一会儿月老就探头探脑地回来了,见是李瑁竟然十分高兴,欢快地小跑到李瑁身边。

张缈称奇:“这是如何做到的?”李瑁道:“这还不简单?年幼时一到给他喂食的时候,就吹这首小调给他听,久而久之月老一听到这曲子就以为有好吃的给他吃,自然就会循声而来了。”张缈道:“原来如此,看来我也该学了这小调,这样就不怕以后它再跑丢了。”

李瑁道:“动物也不愿意受骗,你若是单单吹曲子哄他过来,三五次后他自然不再信你,这招数也就没用了,因此你若是叫他也必要给他东西吃才是。”说着便取来桌子上一块糕点掰成小块喂给他吃。

张缈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解释道:“我真的不是有意来到这里惊扰殿下的。”李瑁拍了拍月老毛茸茸的脑袋后抬起头,又拿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直视张缈:”左右我只是要你尽量别来东苑,没有说你一定不能来,你也没有什么错处。“

张缈又低下头:“这里不是年久失修,而是只有王爷能进吧。”李瑁失笑道:“跑了许久累了吧,过来坐下歇歇。”张缈依言走到桌边坐下,她抬起头看着四周飘动的彩纱赞叹道:“真美,像是仙境一样。”

李瑁叹息道:“你觉得美?可惜这园子的主人不觉得。”张缈想起门口匾额上的字迹,心下了然:“这园子的主人是太真娘子?”李瑁听到这个名字恍惚了一瞬:“没错。是太真娘子。”

杨玉环在宫中虽然还没有名正言顺的位分,但是宫里人都称她为“娘子”,待遇已与梅妃比肩。张缈察觉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急忙绞尽脑汁岔开话题:“想不到寿王殿下竟也能将笛子吹得这般好。”李瑁目光一时游离:“昔日玉娘与我在这轻纱掩映中笛声相和,她也许不懂得太多诗书,但在乐律上的造诣连你也不及她。”

张缈听这一句,好胜之心被激怒,勉强忍住没有作声,心中暗想:谁要和她比了。李瑁继续沉浸在回忆之中:“不光是笛子,她的琵琶、舞蹈之精妙都是无人可比。”张缈忍不住冷哼一声。李瑁仿佛这才留意到她:“罢了,都是过往了,还提它做什么。”张缈讽刺道:“我没有亲眼见识过太真娘子的惊世曲技,不过凭皇祖父对其之宠爱便也大约知晓了。”

李瑁皱眉:“你今日怎么了?可是心情不佳?”张缈冷笑道:“如今我寄人篱下,哪里敢有这些情绪?只是还请寿王殿下下次追忆’玉娘’之时切莫将我捎上。晚辈资质鄙陋、才疏学浅,不敢与十全十美的太真娘子相较。”

听张缈刻意将”玉娘“二字咬得紧,李瑁摇头道:“你今日这脾气发得也是奇了,若不是我跟你也算知根知底,我便会只当是你与那些侍妾一般争风吃醋。想不到你的好胜心竟然如此之强,一句实话也听不得了。”

张缈愈发生气:“是不是事实我自己心里清楚,可也轮不到别人置喙!”说完了感觉还不够解气,又道:“本以为殿下如此深情,身边必然容不下其他女子,原来你身边还有那么些侍妾忙着为了殿下争风吃醋呢。”

瑁也有些不悦:“若我出言不慎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张缈语塞,她平日里很少有这般情绪失控的时候,也断然不会与旁人争这些口角。大抵是李瑁实在可恶她才如此抵触,如此一想,眼前这个相貌楚楚的衣冠禽兽更是面目可憎,他便是将她与李俶拆散的罪魁祸首。

想了想终究是自己理亏,张缈敛容道:“方才我也有错,不管怎么说,殿下既是亲王又是我的长辈,于伦常尊卑我都该请罪。”李瑁的拳握紧后又松开,神色平静地淡淡说道:“无妨,你想必是累了。先回去吧,以后不要来这边了”张缈悻悻地抱起月老,在心里暗自不服,不光是这东苑,最好连他这个人也再也不见。

待她走了几步,李瑁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你不认得路,我送你回去。”张缈停住脚步,却也不回头去看,待他的脚步声靠近,才气鼓鼓地走在前面,原来李瑁的声音清冷起来也是这般招人厌恶。

李瑁见到瑬心,将她训斥了一顿,瑬心也万万想不到张缈独自一人竟会跑到东苑去。

回到倚碧轩张缈便屏退了众人,看着她不在时下人送来的李瑁先前为她挑选的首饰,张缈觉得就连这些东西看着也碍眼,拿起一个华胜就用手去掰。然而那玉石所制的东西哪里是张缈轻易掰得动的?张缈跟那东西较不过劲来,愈发觉得无趣,看着那些东西想一并丢到水里,然而爱美之心作祟,还是不忍心丢掉这些好看的首饰。只得不顾月老的抗议将他一把搂过,看着月老道:“他是不是很讨厌?我真的是烦死他了!”月老被她抱得难受,发出不悦的呼噜声,张缈放开他:“罢了罢了,忘了你们本是一伙儿的。”便独自托腮回想今日的事情,想了许久,终究觉得尽管李瑁是棒打鸳鸯的恶人,但这些日子对自己照拂有加,自己误闯禁地在先、无理顶撞在后,实在是有失教养,该些日子该亲自去道歉才是。

想到居然要向李瑁道歉,张缈头疼得很,她也是养尊处优长大的,要她道歉还不如罚她。就是这种死要面子的性子有些讨人厌,也证明了她阅历尚浅只能人前做做样子,离人情练达还差得远。看来李瑁说她在外面的表现做作也不是空穴来风,本不是平和宽厚的性子在李俶面前一直是小鸟依人,在李瑁这种不相干之人面前倒是懒得保持大家闺秀的样子可以放任自由了。

想到这里,张缈安慰自己,既然是不相干,也不必因为他说自己不如杨玉环而不甘,不就是道个歉吗?就当是对李瑁头顶的发冠说好了。

眼前浮现出李瑁俊朗的面庞,耳边回荡起他清冷的声音,张缈堵住耳朵趴在桌子上,懊恼道:“你真的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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