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掖庭录·大唐恭顺皇后》第4章 长命结同心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四章:长命结同心

编成杂组费功深,络索轻于臂缠金。笑语玉郎还忆否?年时五彩结同心。(清《江乡节物词》)

转眼间到了五月,天气日渐炎热,张缈被送回宫中后又染了风寒,修养了半个多月,因为她患的多半是心病,因而病情反反复复等到能像往常一样四下走动已是端午将至。

期间听闻李倓也告病休养了几日,大抵是避了避外面的风言风语吧。李倓曾派人去张府看过几次,不过缈儿像是要逃避什么,每次都找借口不见。令缈儿心里愈发难受的是她病了这么久,李俶除了派人捎来几句诸如“好好休养、安心养病”之类的话就再没有别的表示。

嘴上虽然放了话吩咐底下如果李俶来张府她必定不见,可是不代表她真的希望李俶不来解释、不来赔罪,更不是真的就此要跟他一刀两断、做一辈子的仇人,可是这些李俶竟然丝毫不明白!难道他心里真的没有自己吗?难道他有了沈媛就忘了自己吗?难道他做了那样的事,他真的不觉得愧疚、不觉得应该给自己一个解释、真的不肯向她道歉吗?

缈儿神色黯然地看着花丛中开得正好的月季,绾月在一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大抵在情爱中女子总是吃些亏的,即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是一心一意的想着那个人。那日所有牵扯到东宫之事的仆役都挨了三十大板子,像绾月这种大丫鬟虽说少受了些皮肉之苦,也被罚了三个月的月钱。绾月知道只有缈儿什么时候放下心结,重新笑逐颜开自己的日子才会好过。

这时,张府一个外号“猴儿”的小厮像往常一样没心没肺、活蹦乱跳地过来。绾月连忙上前拦住,啐道:“死猴儿!没看到小娘子在这里吗?瞎闯什么?”

“绾月姐姐息怒,”猴儿挠挠脑后勺嬉皮笑脸道,“我这不是公事公办嘛!我可是带了好东西来的!”绾月偷偷瞟了一眼张缈,低声道:“有事儿快办!没事儿滚蛋!”“绾月姐姐干嘛见了我就跟见了瘟疫似的?”猴儿笑嘻嘻地从袖中掏出一做工精致的锦袋儿,道:“你瞧啊,这是什么?”绾月夺过一看,见了是王府的徽记,忙问:“这是谁给你的?”

“我就说是好东西吧!”猴儿笑着答,“谁给我的我倒是不知道,今儿个一早我出去到汇华阁取夫人定制的衣服时,遇到了一个穿得特体面的爷,他问我是不是宫里张府的,我就说’是’,他就托我把这个绣袋给咱们十四姑娘。说什么小娘子看了心中自然有数,于是乎,我心里也喜欢小娘子得紧,听见小娘子的名号就赶忙接下了!”

“呸!小娘子是你来喜欢的?趁早收了这心思,小心被人知道了非打断你的腿不可!”绾月气他口无遮拦却又哭笑不得道,“别人给你什么,你就拿什么,得亏这回没遇上坏人,不然出了什么私相受授的流言,你这条小命就保不住了!

猴儿听后一阵后怕,嘿嘿地笑了几声,讪讪道:“我不是听了是小娘子的事情嘛,这府里上上下下就十四娘子人最好,又最漂亮,不然我才不稀罕给那些臭男人办事呢!”

“孺子不可教也,”绾月摇头,“你是好意,可你这般不小心又可能害了小娘子,张府的名号怎能随随便便奉告?以后牵扯到跟小娘子有关的事情你给我长点脑子!”

这时张缈见身边不见了绾月,正欲寻找,一回头却见她正在一旁与猴儿说话。于是唤道:“绾月,出了什么事?”绾月连忙打发走了想一睹佳人的猴儿,快步过去,将绣袋递给缈儿:“小娘子,这是王府托人送进来的。

“王府。”缈儿蛾眉一皱,“哪个王府?”绾月也只认得王府的徽记,不清楚那些细致的差别,只得道:“奴婢也不清楚到底是哪家王府,是猴儿从外边带过来的。”缈儿接过绣袋,一眼认出是广平郡王府上的,双手不由自主攥紧了那绣袋。原来所有的委屈怨恨,都比不上他对自己不理不睬更痛苦难耐,她瞧不起自己白白读了许多书,仍然在感情中爱得如此卑微,倘若李俶真的就此跟她形同陌路了,她怕是要觉得活着都是没有意义的苟延残喘了。

她忐忑地打开绣袋,只见里面并无他物,只有一条结成桑葚式样的长命缕。

端午节于手腕或胸前佩戴以“青、赤、黑、白为四方,黄为中央”的长命缕到节后第一场雨到来之时摘下扔掉,是大唐一直以来的习俗,除了祈福、续命本无其他特殊寓意,而这桑葚虽说也是长命率的寻常款式,桑葚却象征着酸在嘴里、甜在心里的爱情。

当日夜里,张缈辗转良久仍然无法入睡。自沈媛一事之后,没有一日她不是哭着入睡的,为了不被守夜的侍女听见,她只得咬住锦被的一角,慢慢的等泪水润湿了枕头上的绣纹直等到哭累了才能慢慢睡着。

快到四更天时,张缈终于有了睡意。在睡梦中,梦到了当年在大明宫少阳院初遇李俶的情形。

也是一年端午将至,宁亲公主带着七岁的她拜访太子殿下。李俶那年十一岁,那时的他还不是广平郡王。母亲告诉她,皇祖父曾在大表哥李俶出生的时候说,这天下有三个天子,一个是当今圣上,一个是太子殿下,第三个就是这个身穿青纱袍的表哥。

张缈上前拜见,缠着他玩耍,李俶答应了陪她去荡秋千,却总是不大喜欢她的样子,不肯与她多说话,总吓唬她说天色已晚,怕她到宵禁之时回不去家。张缈觉得无趣,为了让李俶陪她玩耍,从荷包里取出了一条自己编了许久的长命缕。

她坐在高高的秋千上正好够得到李俶的手臂,她小心地将那条精心编成桑葚形状的长命缕系在李俶的手腕,抬起头,一双杏眼灵动可爱:“俶表哥,我把我亲手编的长命缕送给你,你可以喜欢我吗?”

那时她懂得的喜欢,还只是单纯的玩伴间的喜欢,李俶知道她的意思并无其它,可还是涨红了脸,盯着手腕上的彩线:“我没有不喜欢你。”张缈听了十分高兴,甜甜地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月牙儿型,嘴角浮现出两个酒窝儿:“那表哥喜欢缈儿吗?”李俶看着缈儿清澈的眼睛,低声道:“表哥喜欢。”

从梦中醒来时,张缈有一瞬间恍惚,在半梦半醒的时候有一丝幻觉,似乎她与李俶还是自□□好的青梅竹马、还是婚期将至的甜蜜爱侣、他们之间没有沈媛、没有嫌隙。她不知道那恍惚的美好持续了多久,也许不到一秒,也许很长很长。最残忍的事情就是在梦里仍然美好的一切,在现实中早已支离破碎。

李俶送她的东西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只可惜,当年的那条牵绕了两人情感的长命缕已经在那年的大雨中丢掉,也许在水中漂着漂着就染上了泥泞,也许这许多年过去已经与泥土融为一体。正如两人的感情,已经沾了污渍,再也回不到当年。

端午节之日,《大戴礼》云:“五月五蓄兰,为沐浴也。”此时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街头乞儿都要兰汤沐浴,以图一年吉利。

皇宫里昨日下了请帖,特地要宁亲公主带张缈一同参加皇上在麟德殿开设的宴会,张家子女颇多,单单指名叫了张缈去,想是跟她最近传出的种种事端有关,皇帝要代东宫及广平郡王府安抚张家吧。

缈儿闭上双目,在洒着花瓣的温水中享受这片刻的安宁舒适。沐浴所用的浴汤用艾草、香蒲、濱雀稗、香附子、黃荊和樟树叶等六种草料煮成药水,以求在端午之日祛除一年病气。蒸汽氤氲,将屋内笼罩得朦朦胧胧,有如仙境。由于水温的缘故,张缈的双颊亦染上了红晕,乌黑的秀发散落在水中,美得闭月羞花、美得不可方物,有如仙子落凡尘。

缈儿沐浴时不喜有人在近身伺候着,她喜欢独自一人享受这慵懒又静谧的时光。身为张府嫡出的小姐,又有这准郡王妃的身份,张缈自幼就受着世间瞩目,也只有这一点点光阴,是能让她真正放松,远离了他人的窥探,这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片刻轻松。

绾月知晓自己主子的性子,因此只在外面侯着,此时提醒道:“小娘子,时候差不多了,您快着些吧。”缈儿闻声缓缓睁开眼睛,又长又翘的睫毛上竟沾了些许水珠,先是轻轻抬起了一条雪白的玉臂,光滑细嫩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

伸手取过丝巾,慢慢从水中站起身来。用丝巾裹住了凹凸有致的玉体后,迈出修长秀美的腿,拭净了身上的水珠。换上了素纱中单才将绾月唤了进来。今日不是朝参仅仅是皇帝与杨贵妃召来皇室宗亲、内外命妇及少数贵女共同玩乐的家宴,不用穿朝见时隆重反复的钿钗礼服。

开元以来,唐初流行的窄袖短衣已经过时,妇女们宽大华丽绚丽多彩的上襦想象征着大唐财力鼎盛,领口也从唐初的圆领转变为直领坦胸。下裙较之以前也用料更多、更为华贵。

绾月替张缈换上鹅黄衫,下着九破的瑟瑟罗裙,外面穿上月色半臂锦,足着重台履。又虽然颜色繁多却都素雅清淡,并不显得张扬,反而是低调内敛,仿佛一抹春意一般清新脱俗。此时的缈儿大概连天上的神仙见了都是要醉了的。

随后几个小丫鬟进来打扫清理。暖阁里,绾月帮张缈梳理她及了腰的长发。很快,一个繁复不失身份却又清纯可人的发髻已然梳好,绾月帮张缈插上石榴石镀金步摇,忍不住赞叹道:“若是打扮起来,就是神仙也比不上小娘子美呢!”

缈儿听了只是轻轻扬了扬嘴角,仍旧心事重重。虽说是躲着不见,今天宴会上她必然会遇见李俶与李倓,她该如何面对他们呢?他与他又会如何对待自己呢?她心不在焉地戴上红珊瑚耳坠儿,任由绾月为她淡淡匀了脂粉,她伸出纤纤玉指取了蝴蝶型玉片,在额前印下了精致的梅花印。最终她的目光看向妆奁,妆奁的最底层中安放着的那条李俶送给她的长命缕,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它仔细地系在自己的右腕上。

那条长命缕很长,足足绕了几圈仍是垂下了长长的穗子,张缈知道李俶这长命缕除了“长命无病”还意味着“互结同心”、“幸福绵长”。

她从未想过李俶还记得他们初遇时的情形,因为李俶对于感情总是表现的不很在意。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觉得是自己错会了李俶的心意,错把兄妹之情当做了儿女情长。

直到听到李倓向她抱怨李俶在百孙院里养了十几条狗,都是些进贡来的稀有品种,每日里犬吠不止,每天天还没亮就会被比鸡鸣还准的犬吠声吵醒,别说是他,住得近的郡王对此都颇有成见。因为李唐开国以来皇子争储十分激烈,为免于此,皇帝即位后开创了十王府和百孙院,总归大家都住在一块,虽有封地但并没有实权,便于皇帝控制。太子也不住在太极宫的东宫,而在大明宫寝殿附近的少阳院居住,也受着皇帝严格的掌控。想来李俶养这些狗,必会扰了其他郡王的清梦。

而李俶突然养起狗的原因,却是张缈偶然对李俶与李倓提起她想养一只小狗,但是宁亲公主不许于宅中饲养宠物,还是张垍送了她只名贵的鹦鹉作为补偿,可惜她并不喜欢养鸟养鱼,只喜欢通人性的小狗。李倓听了安慰她几句,李俶却说不过是宠物,养了几天新鲜劲儿过去她就腻歪了,这件事让张缈暗暗生气了好几日。没想到李俶却为了她在百孙院养起了狗,她惊讶之余感动不已,再回想才明白,不光这件事情,尽管李俶什么都不说,仿佛她可有可无,但她说的话他确是一直记在心上的。

她从未喜欢过其他人,她不知道除了李俶这世间她还能喜欢谁,她从未想过如果她嫁的人不是李俶该怎么办,因为这不可想象,她心里只有李俶,这可能不代表她有多爱李俶,但她确信自己认定了一个人之后心里不会接纳第二个人。

她的母亲是宁亲公主,父亲作为驸马一生便只能有一个女人,她就是在这样母权大过父权的家中长大,她只知道自己不能接受李俶心里有别人,李俶与别的女人的肌肤之亲让张缈觉得恶心。可她不是公主,她只是正三品太常卿的小女儿,李俶确是皇长孙,是郡王,是要拥有三宫六院的未来的天子。她要怎么办?李俶不肯向她道歉,难道是认为她错了吗?

宁亲公主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张缈怯场或是不懂规矩招人笑话,尽管张缈在禁中长大,可她能触及的只是张府的头顶方寸天空,从来没有机会去麟德殿这样的地方。麟德殿用于举报皇室家宴或是用来接待外国使臣,如非皇亲国戚或是极为得宠的臣子怕是终其一生都没有进入麟德殿的机会。因此,普通臣子都以能进入麟德殿为荣,甚至以后都可以向子孙后代炫耀。而今日端午节的大型庆典已经在含元殿开毕,这麟德殿所设的筵席只邀请了一些皇亲国戚前来赴宴。

出了张府、乘上早预备好的辇轿,抄近道向麟德殿抬去。张缈忍不住挑起车窗帘子的边缘朝外看了几眼,仍是熟悉的景致,大明宫到处都是红色的曲曲折折的宫墙,住的久了仿佛世间也就是这个样子:假山假水假石、富贵奢靡单调,心中又多了几分沉闷之感。坐辇轿其实是一件极其不舒服的事情,完全又轿夫抬着为了保持平衡,撵轿上的人不可轻易移动、只能纹丝不动地正襟危坐,若是可以张缈倒宁愿走着去麟德殿。然而人抬轿本就是一种象征身份的符号,因为身份得到的多,有些东西就必须要去承受。

张缈的心不由得肃穆了起来,一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见到天颜既有几分激动、又有几分害怕,能见到皇上是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呢,可是她偏偏又对那个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圣人心存些微畏惧。

大明宫建筑巍峨壮阔,因初建是为高宗养头风病,所以以土木结构制成,地势极高,即便长安多雨的气候大明宫也可以相对的保持干爽。也正因为它的地势之高,使大明宫愈发显得气派非常。缈儿又心中生出几分嗟叹,这里是全天下最豪华的地方,是大唐统治下皇权至高无上的权利的象征,这里出过多少帝王将相、多少倾国佳人,有多少凌云壮志自此而起,又有多少深闺佳梦于此破灭。自己有幸生长在这样的地方,拥有嫁给广平郡王的机会,将来甚至能做皇后为天下女子表率,这样的福分还要自怨自艾,可见人的欲望永远是填不满的。

“落辇!”那位引路的太监话音刚落,步辇早已稳稳落下。便有侍者挑起帘子,扶下宁亲公主与张家十四小姐。张缈环顾四周,见惯了大排场,看遍了奇伟宫室的她居然完全被麟德殿四周的景致所震撼了。

麟德殿坐落于太液池西边的高地上,两主殿紧密相连,四周有廊庑围成庭院,数座殿堂高低错落,更衬托出主殿的高大雄浑,各殿宇皆与飞廊相连,融为一体。前有宽阔得甚至可以用来打马球的广场,尽显□□上国的威严与繁华。

早有内监通报进入,由一位司仪司中年女官引入殿内,按尊卑排好席位,让宁亲公主与张缈落座。张缈不敢多有言语,生怕不小心失了礼数,只是偷偷瞄了几眼殿内的场景与已到席的人。

殿内的奢华与壮观自然不必细说,中间宽敞得足够上演百戏。

倒是赴宴的人引起了张缈儿的兴趣,帝后主位坐北朝南,男宾与女宾的席位分别坐落于大殿东西两侧。女子这边早早到场的大多是些名不经传得妃嫔,平日里总见不到皇上几面,只盼望今日出头,得皇上眷宠。个个穿着艳丽夺目的五色彩裙,弄得满头珠翠,浑身上下都金光灿灿的,个个打扮的像花蝴蝶一般。美虽美,可惜美得同出一辙。没有丝毫的与众不同,自然不能得到皇上侧目。此外还有公主、郡主,甚至一些诰命夫人以及出身高贵的官家贵女。

男宾则是亲王、嗣王、郡王等皇室宗亲,众所周知,皇上身边的女道士杨太真本为皇上的第十八子寿王李瑁的王妃,名为出家实则暗度陈仓成了皇上的枕边人,此次有意无意地为了避嫌并没有邀请各府上的王妃,同样也没有邀请驸马到场。因此缈儿的父亲张垍今日并未同往。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已看见了斜前方相邻而坐的李俶与李倓,感受到他们两个望向自己的目光,缈儿连忙瞅向其他方向。李俶一定看到自己戴着那条长命缕了,不知他会怎么想。许久未见,有时回想竟已然模糊了李俶的相貌的细节,今日重逢,张缈才明白,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他的气息是永远刻在她脑海里,怕是几生几世都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