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大过年的，有人欢喜有人愁。

钟秋野很发愁。他本想趁着春节期间的一家团圆的气氛，修补感情，促进夫妻和睦，谁知，李筱音在大年三十当天，飞了法国，参加某国际会展的工作。机场十里相送，钟秋野依依不舍：“大过年的，还要出差？你们公司也太没人性了。”

李筱音面无表情：“法国不过春节。”

“老婆，我会想你的。”

钟秋野夸张地嘟起嘴索要亲亲，浩浩也有样学样：“老婆，我会想你的。”

李筱音对钟秋野的献媚讨好置若罔闻，把香吻送给了自己的小男人汉，笑意盈盈：“要乖乖哦！听爸爸的话。”

钟秋野的嘟嘴和笑容僵在脸上，又锲而不舍地伸出大臂，想给老婆一个离别的拥抱，李筱音巧妙地一侧身，转头就走，走路带风，消失在安检通道。

过年七天乐，钟秋野和儿子其实过得不错。他每天会准备好包装大气的礼品，和一堆甜言蜜语吉祥话，带着儿子走东串西去拜年，蹭吃蹭喝不亦乐乎。初二的时候，在陈佳佳娘家，回娘家的陈佳佳夫妻俩，和钟秋野不期而遇。钟秋野提着旺旺大礼包和银耳莲子羹礼盒，浩浩由外婆抱着，来大姨妈家团聚，没错，陈佳佳的妈妈，就是钟秋野的大姨妈。

过年的这种亲戚饭局，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小区楼下是车展，看谁开的车更高档，饭桌上，碟子碗热腾腾的摆上桌，来自七大姑八大姨的灵魂拷问也正式开始——期末考试成绩第几名？照着工作了吗？月工资多少？谈对象了没？什么时候结婚？房买了吗？车买了吗？年纪不小，该生个孩子了；一个孩子太孤单了，生不生二胎啊？升职了吗？加薪了吗？……，句句让人胆战心惊，比过五关斩六将还难。还好，夏峻和陈佳佳已基本就上面的问题给出了满意的答案，最近这一两年，亲戚们已经放过了他们。

可大家还并不想放过钟秋野。

二舅妈笑里藏针地问：“秋野啊！现在在哪里上班啊？”她故意这样问，是因为听说他一直吃软饭。

吃软饭的男人也有尊严，追求梦想是他的遮羞布，于是，他厚着脸皮说：“最近没上班？我想趁着年轻，正是创作的高峰期，我如果天天奔波劳碌去上班，根本静不下心来画画，那我的梦想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理由无懈可击，陈佳佳的小姨受到鼓舞，也为儿子帮腔：“秋野是自由职业，是画家啊！他现在一幅画好几万块钱呢！”

钟秋野心虚地直喝水，讪笑着：“还好还好，没那么夸张。”

就这样躲过一劫，二舅妈的枪口竟然指向了夏峻。在过去的一个月里，陈佳佳向各位亲戚热心推销过保险，聪明的二舅妈产生疑虑：“佳佳怎么出来工作了？是不是夏峻单位的效益不行啊？我听说现在经济下滑，许多大公司减薪裁员，是不是真的啊？”

大庭广众，几十号人面前，夫妻同心，陈佳佳护夫心切，挡在夏峻前面，为他圆场：“舅妈，你尝尝这个土鸡肉，在郊区一个农场现买现杀的，吃虫子长大的，特别鲜，我哥早上一大早去买的。”

“是吗？什么农场？地址给我，下次我也买。”

成功转移话题，大家继续吃菜，喝酒，大舅聊起了燃油涨价，美元汇率，小姨聊起了食品安全，房价疯涨，大舅妈聊起移民美国的小女儿，二舅妈聊起刚刚在政府部门升官的大儿子，人人都有满腹牢骚，人人又都有远大前程。

夏峻默默吃菜，钟秋野忽然来了句：“哥，你工作找好了吗？待遇怎样？”

二舅妈马上惊呼：“夏峻失业了啊？在找工作？”

大舅妈叹息：“人到中年，可不能随便辞职啊！隔壁老李的那儿子，辞职了，在家待快一年了，要求一降再降，也没找到合适的工作。”

望着钟秋野那张欠揍的脸，陈佳佳气不打一出来，脸上却故作平静地笑着：“有本事的人都任性，夏峻不愁找工作，多少猎头挖他呢！慢慢挑，不急。”

夏峻忍也住了暴揍钟秋野的冲动，和妻子一唱一和，不忘夹枪带棍反击一下：“是啊不急！正好在家歇一歇，带带孩子，说起带孩子，你可是前辈，有经验了，我要向你取经学习，以后咱俩多交流。”

反击成功，二舅妈瞟一眼小姨，继续打探求证：“小野在家带孩子的啊？他不是画家吗？”

众人诧然。夏峻暗笑，钟秋野气结，两个大男人，幼稚得像两个骂架说反弹的三岁孩子。

就在这时，还是亲儿子浩浩为亲爹解了围。

就在刚才大人们吹牛拍马捧高贬低的时候，孩子们已经离开了餐桌，出了家门，在夏天的统领下，在楼下的池塘边玩。脱离了大人实现的孩子们变成了一群活脱脱的野猴子，他们在池塘的冰面上滑冰，一块冰裂开了。

“浩浩掉水里了！”夏天通风报信。

大人们闻风而动，前来救援。池塘的水并不深，浩浩没呛水也没被淹，只是衣服湿了，初生牛犊不怕虎，还笑得没心没肺。

没有人再关心谁失业谁升职了。这一群猴子被赶回了餐桌上，浩浩的湿衣服被扒掉，换上了家里其他小孩的旧衣服，大姨妈烧了姜汤来让孩子喝下。

席间又开始拿孩子们逗乐，问小学生期末成绩，问幼儿园得来几朵小红花，让孩子们说吉祥话拜年，然后，大姨妈给孩子们发压岁钱，一人五百，共七个孩子，真让人肉疼。

饭毕，钟秋野茶足饭饱，孩子压岁钱也合理装进腰包，功德圆满，先告辞返程了。

陈佳佳在厨房帮母亲收拾，母亲忍不住埋怨：“小野这孩子，越来越不懂事，一年到头了，就带个旺旺大礼包就上门了，那五百块压岁钱，要不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我还真不想给。”

“过年嘛！就图个热闹，别计较这些。”

“对了，夏峻真的失业了吗？怎么回事？”原来这茬母亲没忘。

“您别操心了，夏峻找工作不难。”佳佳敷衍着，端着水果出去了。

夏峻正在和岳父高谈阔论，佳佳走过去对他悄悄耳语：“此地不宜久留。”

过一会儿，夏峻找借口告辞，说怕回去晚了路上堵车，岳父岳母也忙累了一天，客走主人安，皆大欢喜。

钟秋野和儿子回到冷清的家里，洗了个热水澡，早早进了被窝，孩子玩乐了一天，很快入睡，他躺在床上玩手机，给李筱音发微信：“老婆，我想你。

李筱音并没有回复，他为自己找了理由——法国此刻正是下午两三点，老婆恐怕在忙工作。

大四女生更新了朋友圈，是分享了一首孙燕姿的《雨天》。闲着无事，正好逗逗她，他发微信私聊她：“孙燕姿的雨天，莫文蔚的阴天，周杰伦的晴天，梁静茹的昨天，萧亚轩的明天，都不如你和我聊天。”

女孩很快回消息：“你也喜欢听歌啊？我也喜欢杰伦的那首《晴天》。”

“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但偏偏风把距离吹得好远。”他迅速百度了歌词，选了两句暧昧的话发过去，意味深长地说：“我喜欢这句歌词。”

于是，一对狗男女开始了愉快的聊天。

后来狗男先行睡去，半夜又被冻醒，发现是暖气停了，而浩浩的胳膊腿都漏在被子外面，脸蛋通红，喘气短促，一摸额头，烫得像烙铁，浩浩发烧了。

狗男马上化身尽职尽责的好父亲，深夜送儿子去医院，恰好车子又坏了，他只好把孩子用大衣裹着去路边打车，凄凄惨惨切切。如果让长大到三年级的浩浩写一篇作文《我的爸爸》，这一定是首选素材，感人至深。

浩浩被诊断为急性肺炎，天亮后烧退了一点，下午又反复，老父亲愁肠百结，哈欠连天，多了两个乌青乌青的眼圈。

巧不巧，李筱音招呼没打，就在这天忽然回国了。家里冷冰冰，空无一人，她打电话给钟秋野：“你在哪儿？”

“医院，儿童医院。”

李筱音第一时间赶到医院，在病房门口，和钟秋野大吵了一架。

“你能干什么？你能干好什么？连个孩子都带不好。”

钟秋野自知理亏，小声辩解：“小孩子头疼脑热，很正常，我也不想的。”

“这是头疼闹热吗？肺炎啊！肺炎啊！”同事家有个小孩去年得肺炎，差点送了命，李筱音想想都后怕。

“这是我的儿子，亲儿子，我愿意他生病难受吗？看着他这样，我比他还难受。”

“我看你很自在，刚才我进来，还在玩手机，你除了聊骚，还会干什么？”

别指望一个被背叛过的女人字典里还有“温柔”二字，她们像刺猬，随时准备着竖起刺发动攻击。

“我哪有，只是看了看时间。”说起手机，钟秋野想起了手机支付宝里的余额，有点畏缩地提醒她：“对了！住院押金还没交。”

钟秋野也真是人穷志短，自己往枪口上撞，李筱音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你配当父亲吗？你还算是个男人吗？虚伪自私，软弱无力的窝囊废。”

“窝囊废”这词对钟秋野的杀伤力是巨大的。从小到大，他的原生家庭就是女强男弱的状态，母亲骂他父亲最常用的口头禅就是“窝囊废”，父亲就低着头看着地板，一言不发。那三个字，像是剔骨刀，能瞬间把人连皮带肉刮剔下来，一点东西都不剩。他没想到自己竟走了父母的老路。

狗急跳墙，这只狗男也是有尊严的，他不服软认怂了，也提高了分贝：“你呢？你还算是个女人吗？你配当母亲吗？你一周有几天是在家吃晚饭的？你一个月有几天在家？你算过没有，你一个月能陪孩子几个小时？就算是在家，不是打电话，就是视频会议，你比日理万机的总统还忙。你知道孩子现在上的是小班还是中班？孩子给你送的自己画的生日贺卡，你随手就丢在一边，孩子第二天在沙发底下看到，都哭了，他问我，妈妈是不是不喜欢他送的生日礼物？妈妈是不是不喜欢他？李筱音，你配当妈吗？”

话说出口，钟秋野已经后悔了，可是，已经收不回了，他只能强撑着，胆战心惊地看着她。

一招制敌。李筱音语结了，她愣了三秒，嘴唇颤抖着，没有说话，半晌，像是泄气一般，轻声说：“初七他们就上班了吧！去把手续办了吧！”

钟秋野已经后悔了说那些话，可是话赶话，他还没找到台阶下，只好嘴硬：“办就办，谁怕谁？”

李筱音的电话响起来，她接起来，谈的还是工作上的事。

“画展不办了，撤了。”她面无表情，回过头来挑衅地看了看钟秋野，似乎说的事正好和他有关。

那边办事的人有点急了：“别啊！李总，这个美术馆的档期很难安排到，我好不容易才刷脸申请到的。”

“改天我亲自面谢，和向馆长道歉。”

“是赞助有问题吗？还是画家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赞助已经到位，预算也没有超出，只是画家这边，出了问题。回头我再向你解释吧！”

她挂断了电话，仿佛出了一场恶气，轻描淡写地说：“好吧！我以后少忙一点，多陪陪孩子，不该我操心的事，我就不管了。”

这话意有所指，钟秋野隐隐猜出了几分，迟疑地问：“什么画展不办了？你在和谁打电话？什么意思？”

“明日之心，未来大画家，钟秋野的画展，不办了。”

“你没告诉过我，为什么不告诉我？”钟秋野后悔莫及。

这几个月来，李筱音一直利用工作闲暇时间，在为他人生的第一个画展而忙碌。谈美术馆的档期，拉赞助，联系媒体，刷脸，求人，动用人脉，就是想助他一臂之力，早点接近梦想。

这本是一个莫大的惊喜，在这一刻，却变成了一个莫大的笑话。

钟秋野后悔莫及，眼看李筱音要进病房去看儿子，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别啊！老婆，别这样！这个事，咱们好好商量一下，我觉得，咱们就是缺乏沟通，筱音！”

李筱音一抬手甩开了他，他这才发现，她的手背，有很大一片红破，血已经干涸结痂了。

他心里一惊，抓住她的手腕：“你的手怎么了？怎么搞的？”

哪怕是一个如此这般的女人，也是会有脆弱的时候。从法国到北京十个多小时的直飞，再换乘北京至x市的航班，她再乘坐一辆网约车赶回家，网约车在路上于一辆车发生碰撞，她的手受了点伤，她觉得这些都不值一提，她遇到过更加颠沛的行程，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没有什么能难倒她。可是这一刻，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在心里涌动，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失败的女人，糟糕透顶，沮丧冲击着她，她忽然蹲下来，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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