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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不是超人》15 严竹君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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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每一个正经的老人,在年轻时,都有一段长长的不正经的岁月,那些不正经的事,就是世人口中的爱情。

那一年,严竹君十八岁,花一样的年纪,花一样的妙人儿,在当地省城的师专读书,她爱上了她的语文老师。老师也喜欢她,把她写的那些酸掉牙的诗发表在校刊上,在无人的教室里,对她吟诗:“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幼稚的女孩问老师:“我不是人吗?”“是的,你是精灵,是天使。”他说她是她生命中的天使。

毕业那年,她怀孕了,想生下那个孩子,想和老师结婚。老师有老婆,也有孩子,他不想再要一个孩子,也不想要她了。她哭,她闹,于是,那个给她吟诗的男人像缩头乌龟一样,悄悄地调动了工作,消失了。

毕业的那个暑假,别人都在忙着托关系找工作,她拿着积攒的几百块钱,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去旅行,她像一个亡命之徒,她想去死。

她去的地方真不少,无锡,南京,苏州,绍兴,如果不是没钱了,可能还要去海边,去沙漠,那些都是老师答应过她,他说要和她周游世界。有一天坐车经过一大片湖,湖面浩渺,她下了车,很想跳进去,就在那时,她隆起的肚子忽然动了一下,她感觉到一个强烈的胎动。后来,她还有很多次机会去寻死,站在一片无涯的深渊上时,面对呼啸而来的列车时,甚至看到小旅馆桌上一把小小的水果刀时,她都可以去死,但那些机会,都在她犹豫不决中错过了。最后,她决定回家,向父母坦白过错。

在回程的火车站,她忽然感到腹部丝丝疼痛,随着那种痛越来越强烈,她艰难地走进了火车站肮脏的卫生间。她的第一个孩子,就在那里出生了。那个孩子后来被另一个女人捡起,取名叫夏峻。

严竹君后来的人生,或可称得波澜壮阔,或叫做半生坎坷。她后来只身回到家乡县城,进了当地的中学教书,与校长的公子相恋,结婚,生子,哺乳期时,发现丈夫出轨,年轻气盛的严竹君愤而离婚,她不想再失去孩子,与对方艰难地打官司,无奈势单力薄,只落得净身出户,后来又再婚,那人是另一家中学的体育老师,高大英俊,人人都说他俩般配,不久又生了一个女儿,过了五六年,忽然又离了婚,娘家父母骂她作死,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把手臂和后背上的新伤旧痕给他们看;那一次之后,她大概是灰了心,一个人抚养女儿,日子也清净自在,谁知几年前,又认偶然认识了钢厂的工人老赵,老年人的爱情没有那么多甜言蜜语弯弯绕,就是在一起有话说。老赵有两个孩子,儿子已经工作,女儿早已结婚,她女儿也结婚了,两个人在一起轻松自在,没有那么多矛盾,谁知和老赵的好日子没过两年,那人有一天突发脑溢血走了。严竹君恨啊!每每对着老赵的遗像自言自语:“老赵啊!我真恨你啊!”爱过的人都知道,恨有时就是爱,她爱老赵,老赵也爱她,可这爱已经随风而去无痕迹。老赵走后不久,他儿子带了女朋友回来,说想要结婚,要把爸爸留下的房子装修一下,老赵女儿和老公吵了架,也回来住,家里天天鸡飞狗跳。她自己有一套学校分的小房子,和老赵在一起后就租出去了,想搬回去住,租期还没到,又不好赶房客走。年底了,索性投奔亲儿子去。她也是有儿子的。

没有哪个母亲能真正忘记自己的孩子。当她面对自己的学生时,当她生下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时,甚至在她遭遇苦难挫折的时候,她都会想起他,一个血肉模糊浑身紫红的小东西,巴掌大一般,哭声微弱,眼睛还没睁开,就被她遗弃了。她时常想,他还活着吗?或者已被哪个好心人收养?想起这个孩子,她的心就一阵绞痛。遗弃了他,并没有让她的人生更顺畅一些,那么他的牺牲就毫无意义,这种命运的真相更令她悔恨万分,她想把悔恨告诉他,她甚至悄悄在深夜里给那个孩子写过很多信,却不知道寄到哪里,他是十二月刺骨寒风,是骤然袭来的一阵痛,他消失天际,没有地址,是一个空洞的梦。

她的生命与夏峻再次建立联结,是五年前报纸上的一则寻亲启示。那份寻亲启示,是成年后的夏峻在报纸上登的。那一年他大四,同学中有一个山东的男孩,从小因走失和亲生父母离散,多年后亲生父母终于寻到他,母子相认,感人至深,电视台跟踪拍摄,记者煽情报道。那件事在夏峻心里也引起很大的震动,他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产生前所未有的好奇,鬼使神差般,在一份全国发行的报纸上登了一份寻亲启示。那份寻亲启示一度让夏峻非常自责,那是他对养母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背叛,他背负着这种自责和一种隐隐的期待过了一段日子,并没有等到他的亲生父母来与他相认,便渐渐又忘却了那件事。在那则寻亲启示刊登了五年之后,严竹君偶然在学校图书室的一堆陈年报纸里看到了它,她辗转寻了来。那时夏峻刚刚买了现在住的这套大房子,也刚刚升职,在外人看来,是事业有成的成功人士,老母亲又自责又欣慰,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夏峻比自己想象中的平静一些,他听完她讲的那些经过粉饰的抛弃他的理由,谈不上怨恨,也就没有什么原谅,待她就像邻居的老太太一样彬彬有礼,请她去好餐厅吃饭,留她住了两日,带她去参观了著名景点,送她去火车站。这几年,也在逢年过节时汇款聊表心意,他出差去她的城市,也去探望她,仅此而已。他向夏美玲坦白了这件事,她也并没有怨他,说,人生有来处,应该的。

他没有真正和生母生活过,相处过,对她也不算特别了解,眼下这个关口,她突然来袭,他有点发怵。

天色灰蒙蒙,已经进入春运,火车站熙熙攘攘,他打了一辆车,在站口的一个大圆柱下找到她。她穿着一件灰呢大衣,短发,有点胖,但看上去很干练,一个手提着某优秀教师表彰字样的旅行包,一手提了一个旺旺大礼包,有点不好意思:“走得急,也没带啥特产,这个给孩子买的。”

夏峻叫了一声:“妈!”

一路上,母子俩没太说话,多数是严竹君一惊一乍——“这城市现在变化真大,我许多年前来过呢!”“听说现在房价涨的离谱,是吧!”“夏天放假了吧!”

夏峻就以“嗯”“哦”来回答。

堵车的空档,他试探地问她:“快过年了,就不回了吧!在这儿过年吧!”

严竹君马上一口应承:“嗯!不回了,我帮你带带孩子。”

夏峻的心咯噔一下,又不好流露出来,又答:“嗯!”

快到家的时候,他才告诉她:“我妈也在,我是说,我那边,我养母,也在。”

严竹君愣了两秒,轻松地笑了笑:“没事,过年嘛,人多了热闹。”

做好了心理建设,两个人进了家门。

家里的人却没有做好心理建设。一家人都在,夏美玲做好了饭菜刚上桌,陈佳佳也刚下班,一边陪孩子,一边打电话。见到夏峻身边的老太太,大家都有点意外。

“我妈,就是,石家庄那边的,妈。佳佳,你见过的啊!夏天,快叫奶奶。”

夏天五六岁时见过这个奶奶,逢年过节爸爸会让他打电话问候,他有印象,马上和眼前的人对上号,一时失言:“奶奶啊!你总是说过一阵子就来,过一阵子就来,这都好几年了,我以为你都死了。”

陈佳佳忙去打夏天:“瞎说什么呢?妈!快进屋。”

严竹君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化解了尴尬:“我的大孙子,奶奶还没死呢,奶奶活得好好的呢!”

两个妈是第一次见,都只是从夏峻口中听说过对方,气氛微妙,好在两人都是性格外向的人,很快就握着手热络起来,严竹君知道夏美玲是越剧名角,聊了几句,便亲热地称她为“大明星”,夏美玲知道严竹君是教师,便称她“严老师”,两人一时低声倾诉,一时谈笑风生,严老师又是悔恨自责,又是感恩涕零,夏美玲表示宽容谅解,用“缘分”来慰人慰己。晚餐也没有特别准备,是夏美玲做的清粥和几个菜,一家人也算其乐融融,在这餐饭里,完成了即将同处屋檐下,一个家两个妈的心理建设。

吃完饭,严老师和大明星抢着洗碗,每个人理由都很充分。

“你刚来,怎么能让你干活?我来吧!”夏美玲说。

“我又不是客人,我来吧!”严老师说。

厨房一亩三分地,就是女人的天下,谁占领了厨房,就在这个家站稳了脚。最后,这一次洗碗争夺赛,严老师赢了。她哼着歌欢快地洗碗,夏美玲也没闲着,把厨房的垃圾整理出来,招呼夏峻去扔。严老师还湿着手,忙出来阻拦:“峻峻歇着吧!累了一天了,我等会儿去扔。”

夏美玲笑笑,还是让夏峻去,说:“外面天黑路滑的,咱们这老胳膊老腿的,摔了就不好了,就让他去。”

儿子听谁的话,谁就在这个家站稳了脚。这一次,夏美玲赢了。

夏峻回屋去拿手机和烟,看到玥玥已经睡了,陈佳佳并不在女儿身边,他有点纳闷,拿了烟,提着垃圾,下了楼。

雨早已经停了,漆黑的天幕挂着一轮惨白的月亮,冬天的夜风割脸,吹得脑袋生疼。他扔了垃圾,就站在花坛边的垃圾桶旁,点燃了一支烟。这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陈佳佳的声音。她站在楼侧的花架下,正在给谁打电话,大概是同事,或者是她那个闺蜜琉可。他听了几句,谈的是工作。

她满腔抱怨,虽压低了声音,但在安静的夜里,那声音还是格外清晰。

“天天开会,不是灌鸡汤,就是催业绩,出单就把你捧上天,不出单人人都能踩两脚,早会唱歌扭屁股,远看群魔乱舞,近看一群二百五,千万不要质疑,你敢提出异议,就是负能量,洗脑成功,你就先拿亲戚朋友下手,说到这里,亲爱的,我插播一下,你需要买保险吗?你正好需要,我正好专业,找我没错的。我已经忽悠我大姨,我表弟,忽悠我自己,各买了保险,据说本月我会是销售冠军,……哦不不不,你想错了,第一个月没有业绩提成,只有区区千把块钱底薪。……,哈哈哈哈!套路话术一大堆,天天纸上谈兵,就是不正经教一些专业知识,新人连险种都介绍不清楚,怎么拿下客户?有客户了,你以为真心为客户着想吗?我亲眼见有一个人来理赔,这也不赔,那也不赔,经理还振振有词,怪他没把合同看仔细,都这么赔,我们喝西北风好了。经理在会议上说了,好了以后不要再向客户介绍xx保险了,这个保险卖得没赔的多,下个月停售了。呵呵!你知道吗?我们经理躲在楼梯口抽烟,给他的心腹亲授实战经验,教导他怎样增员,你猜他怎么说——‘哄那种头脑简单的家庭妇女进来,像陈佳佳那种。’……呵呵呵!去他大爷的。”陈佳佳说得义愤填膺,竟然说起了脏话。

夏峻想走了,可好奇心驱使着他,他迟迟挪不开步子。这些话,她从来没对他讲过,初听起来,让人只觉可笑,他暗地里不屑地笑笑,笑她无知,笑她矫情,笑她愚蠢,可再听下去,他却笑不出来了。

“感觉我是从家里那个大坑里,又跳到另一个大坑。对没错,家里也是一个大坑,是夏峻给我挖的坑,他叫我在家带孩子做主妇,他却明里暗里嫌弃我,‘带个孩子有多累,别的女人不都是这样吗?’我想把这句话捡起来扔他脸上,告诉他,不是这样,别的女人不是这样……,每天下班和我也没话,我问他点单位的事,永远只会说,‘你懂什么啊?’他懂啊!他是百晓生,百事通,平时像隐身人,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磕了碰了,他就诈尸一样跳出来,指手画脚,你这也不对,那也不好,你能干啥,你连个孩子都看不好!有时我真想一头跳进小区的湖里算了,我这么差劲,一无是处,我还活着干什么啊?……,什么?辞职?我才不辞职,我就是对你发发牢骚,天底下哪有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工作,没有,我们公司虽然问题不少,可是毕竟是大公司啊!做销售嘛!都是这些套路,我也理解,事在人为,没人教专业知识,师父说自己在学习中更能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这话也没错,我自己现在给客户介绍产品,比我师父更专业,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不是为了去当兵的。我就想证明给夏峻看看,我不是一无是处,我要狠狠地打我们经理的脸,我不是头脑简单的家庭妇女,……”

那头的闺蜜为调节气氛,开了句玩笑:“是的,你是四肢发达的职场妇女,会打人呢!”

……

夏峻站在黑暗中,手里的烟一口没抽,燃尽了,他从有暖气的家里出来,在冷风里站了半天,冷热交替,脸被风吹得灼烧地痛,也许是心里忽然涌出一丝内疚,羞愧而脸红吧!这些话她在他面前吵过,闹过,又或者倦怠了,失望了,把怨气撒在了孩子身上,他都没有在意过,现在听起来,那些话就像这冬夜的风一样,小刀子划脸,又烧又疼。他不能再听下去了,捻掉烟头,疾步走进了楼门。

回到家时,严老师已经把自己的旅行包搬进了一楼的书房,外套挂在了书房的椅背上,书房里有一张单人床,以前夏峻加班回来晚了,会在那里睡。没有主人安排,严老师就自己把自己安排在这个房间,再合适不过了,因为也没有别的房间可供选择。

此刻,夏美玲正在客厅看电视,严老师正在用自己强大的人格魅力征服大孙子。大孙子问她:“奶奶,听说你是老师?教语文还是数学的啊?”

“语文。”

“那你以后能帮我写作文吗?”夏天喜出望外。

“不行!但是,我可以教你写作文。”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陈佳佳回来了。她看上去眉眼带笑,和刚才躲在暗处打电话的那个充满戾气的女人判若两人。她为河北婆婆也拿了新被子,新牙刷,客气周到地安顿好老人,嘱咐夏天少玩早点睡觉,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夏峻洗漱完毕,也上了床,拿了一本汽车杂志随意翻着。陈佳佳深深地呼吸,准备睡觉。夏峻曾经看过一本心理学的书,书上说,一切不能声张让人难受的苦痛,大部分人选择酗酒,闷头大睡,骂人和深呼吸来对抗,很显然,陈佳佳刚才选择了骂人,现在选择了深呼吸。不得不承认,陈佳佳是个经济适用的好老婆,对抗丧情绪都是用最节约成本的方式。他假装随口一提,但却充满真诚:“如果工作太累,就别干了。我算过了,家里的股票和基金,还有存款加起来,就算我一两年不工作,足以应付自如,不会让我们的生活品质受到影响的。”

“为什么不干?我干得挺开心的。”她还是嘴硬。

“何必呢?就你挣那三瓜俩枣,够干什么啊?”他明明是好意,话说出来,却变了味。

陈佳佳嗤之以鼻:“庸俗。工作只是为了挣钱吗?”

“不然呢?你不要说为了情怀啊!”夏峻从前也没少给员工做培训,情怀啊,价值啊,这些鸡汤信口拈来,他比谁都会讲。

果然,这个被早会成功洗脑的女人反击道:“为了实现自我价值啊!唉!给你说了你也不懂。”

话不投机半句多,夏峻无心恋战,撇撇嘴:“你开心就好。”

“当然开心了,我刚才又发展了一个客户,她要买两份保险,明天就签。那种出单的快乐,你不懂吗?”

“谁又上当了?”

“什么叫上当?说得这么难听。是琉可,我会骗她吗?”

琉可就是她那个闺蜜,据说嫁的比较好。原来她刚才在楼下跟琉可吐槽那么多,是为了忽悠对方买保险的。

夏峻对妻子真是刮目相看了,鄙夷道:“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我给自己的亲戚朋友,当然是推荐最合算的产品了。”

“下一步你要拿谁下手了?我吗?”

陈佳佳回头笑了笑:“是的没错,你真聪明,你的保险我已经买过了,受益人是我。老公,我对你好不好?”

夏峻无语,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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