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份气温转凉，耐冷的同学也都换上长衣长裤。

这日轮到鱼头值日，放学后程致远也留下帮忙清扫。

秋分过后，天黑得越来越早，离校时天已昏黑。另有两名值日生住在九栋楼，四人结伴，边走边聊。

路程走到一半，即将走出一条胡同，突然墙边两个男生跳了出来。

四人同时吓了一跳，稍后镇定下来，观察二人一个尖脸，一个圆脸，都没穿校服，从身高判断，应该是初中生。

尖脸男生成功吓到四个小孩，哈哈一笑，问道：“一年级的吧，兜里有钱吗？”

他这样开门见山的问，鱼头立时反应遇到劫道的了，道：“我有两毛。”

尖脸男生打量程致远，感觉他相对有钱些，问道：“你呢？”

程致远从未被劫道过，也没听人说过关于劫道的事，还以为他想看看钱长什么样，当下翻翻口袋，掏出一张五元纸钞。

程致远伸手到兜里时，鱼头在旁不断使眼色，然而天色有些暗了，程致远又专注掏钱，并未去看鱼头。圆脸男生却看到了，喝道：“小子，你给我老实点，不然把你眼珠子抠出来，你信吗？”鱼头心里不信，却也不便明说。

尖脸见程致远手举五块钱，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立刻伸手去抢。他这一下动作很快，但在程致远看来，速度便如枫叶飘落那般迟缓，当下转过手腕，轻巧避开。尖脸抢了个空。

程致远将钱放回口袋，道：“看过了吧，我收起来了。”

鱼头等人，包括那圆脸男生，还有尖脸男生自己，尽皆目瞪口呆。

程致远对鱼头道：“咱们走吧。”

鱼头咽了下口水，道：“你反应挺快哈。”

程致远轻声道：“不是我快，是他太慢了。”

尖脸回过神来，拦住程致远，道：“小子，我们是劫道的，乖乖把钱掏出来。”

程致远问道：“你们是街道的？我记得上次去街道打扫卫生，里面都是阿姨和奶奶啊。”

尖脸解释道：“你说的是街道办，我们是劫道的，也就是抢劫的。”

程致远“喔”了一声，好意提醒：“抢劫犯法。万一被警察叔叔抓到，不光要判刑很多年，还会垫着电话簿打你们胸口。”

尖脸和圆脸面面相觑，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圆脸呵呵一笑，道：“我叫田野，听过我的大名没有？”

程致远想起来了，那日冯新提过这个名字，问道：“听说你是十三路一带有命的混子？”

田野摇了下头，道：“不对……”程致远抢着问道：“那是没命的混子？”

田野道：“命还在，什么啊，不是有命，是有名。小孩真没文化。”

程致远又“喔”一声，道：“算是我说错了。不过这里不是十三路啊，你在这里也有名吗？”

田野道：“当然啦，你不是听过嘛。”

程致远道：“听是听过，可是我不认识你啊，而且你好像也不是特别有名。那人说你只在十三路一带有名，这里已经是九栋楼的区域了。我看你还是快回十三路去吧，万一被九栋楼有名的混子看到，你就惹上大麻烦了。”

这番话只说得田野哑口无言，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尖脸伸指戳了程致远额头一下，道：“你小子还挺会强词夺理啊，知道我是谁吗？”

程致远思索道：“他是田野，难道你是白云？”

尖脸道：“屁，我叫白鹤，白云是我二姑。”

众人都忍不住笑出来。

田野问道：“兄弟，你是算命的吗？”

程致远摇了摇头。

田野暗松口气，道：“兄弟，实话说吧，我们不是劫道的。你听说过江湖救急吗？”

鱼头刚才还很警惕，这时见气氛很热闹，抢答道：“我知道，就是兄弟之间互相帮忙。”

田野竖起大拇指，道：“这位兄弟一看就是混过的。”

鱼头得意一笑，对旁边同学道：“听到没有，哥是混过的。”

旁边同学早就吓得半死，根本没心情敷衍鱼头。

田野转过脸，继续对程致远道：“我们要跑路了，得弄点钱。兄弟，伸出你友爱的双手，支援我哥俩一下吧。”

程致远见他说得感人，道：“好吧，那就给你们吧。”又将五块钱掏出来。

鱼头急忙阻拦，道：“你傻啦，他骗你的。”

田野道：“是真的，你看我的眼神多真诚。”说话之时，故意张大眼睛，一脸萌相。

程致远见他水汪汪的大眼睛确实可爱，心想：“这人比陈波讨人喜欢，就帮他一次吧。”笑道：“拿去吧，不用还了。”将五块钱递给田野。

田野接过钱，抱拳拱手道：“兄弟，谢了。”

白鹤在旁看傻了，对田野道：“哥们儿，咱俩是来抢劫的，不是来要饭的，你怎么还卖上萌了。”

田野将钱揣好，笑道：“这叫适应行业发展，人嘛，总要懂得变通，你就是太死板了。”

白鹤张大嘴巴，瞪着眼道：“你让李丽洗脑了吧。”

田野道：“少废话。”对程致远等人道：“兄弟们慢走，欢迎下次……，慢走啊。”差点顺嘴把当服务员时学的欢迎语说出来。

白鹤见田野抢了一个就满足了，急道：“不许走。”指着除程致远外的三人道：“你们兜里都有多少钱，全都给我交出来。”

鱼头道：“都抢了五块了，还不够啊。”说着从兜里掏出两毛纸币，扔在地上，道：“我就这么多，不信你翻兜。”

白鹤瞟了一眼地上的钱，道：“妈蛋，真当老子是要饭的了，捡起来。”

鱼头不捡。

白鹤大怒，上前几步，凑近鱼头的脸，道：“小子，你活腻了吧。”

程致远将钱捡起，递给白鹤，道：“钱在这里。”

白鹤接过钱，直接摔在鱼头脸上，道：“你给我捡起来。”

鱼头自尊受创，铁了心和他作对，道：“你打我，我就回家告诉我爸，明天我还要报告李老师和校长。”

白鹤道：“吓唬谁呢，马上捡起来。”

程致远再度将钱捡起，举到白鹤面前，道：“哥哥，你们不是要跑路嘛，快点走吧，一会儿赶不上最后一班公交车了。”

鱼头见程致远低声下气，更是不忿，叫道：“致远，不用怕他。”

白鹤没想到一年级的小孩如此硬气，倒不敢动手打他，从程致远手里抢过钱，指着鱼头鼻子道：“你给我等着。”对余下二人道：“等什么呢，交钱。”

二人分别交出一块钱。

白鹤将钱收起，对鱼头道：“你给我装狠是不是？”

鱼头不答，摆出一副爱谁谁的脸。

白鹤恶狠狠道：“小子，你给我等着啊。”

程致远怕他动手打鱼头，道：“哥哥，钱都到手了，你们快跑路吧。”

白鹤呸道：“跑个屁，明天我还来。”转身向旁走出五步，期间目光始终盯着鱼头。

田野走在白鹤身后，偷偷对程致远等人挥手，示意他们快走。

程致远会意，对鱼头道：“咱们快回家吧，天都黑了。”伸手去握他手，岂知一触之下，鱼头小手冰凉。

白鹤田野走后，鱼头沉声骂道：“王八蛋。”

程致远零花钱一向很充裕，从来不看重钱，安慰道：“别气啦，就当是破财免灾了。”

旁边同学也正庆幸，道：“是啊，你刚才差点挨打了。”

另一人双手一摊，道：“谁让咱们是一年级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呢，咱们四个也打不过他俩。”

鱼头转头看向二人，道：“你们就这么害怕吗？能不能勇敢点啊。”气冲冲脱下鞋子，拉出鞋垫。

众人见他鞋底居然藏着两张一元纸钞，惊讶之余，暗暗佩服鱼头机智。

鱼头取出钞票，塞在程致远手里，道：“你是为了等我才被劫道的。这钱给你，不够的明天还你。”

程致远握着又潮又冷的钞票，道：“不用了，我妈会给我的。”

鱼头道：“你拿着！”

程致远感觉鱼头的语气不容自己拒绝，只得道：“那好吧。”

鱼头站在原地，身子微微发抖，仰望远处夜空，握紧拳头道：“如果明天他们还敢来，不，从今以后，我不会容许别人拿走我一分钱，尤其是我父母的血汗钱。”

程致远道：“要不这钱还给你吧。钱没了可以赚，万一……”

鱼头低头看向程致远，道：“你踢足球的时候，力气大得别人都不敢守门，还有……还有刚才你的反应速度。就算你打不过他们，他们也打不到你啊，你怕什么劲儿啊。”

程致远见他发火了，低声道：“我不爱打架，为了五块钱，我不在乎钱。”

鱼头听他这样说，更加恼火，道：“你贱骨头，天生爱被别人欺负，是不是？告诉你，明天我还在这个时间走这条路，如果那个白鹤还敢欺负我，我就和他拼命。我要向所有人证明，鱼头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旁边两名同学见鱼头训斥程致远，料想很快轮到自己挨骂，均道：“我爸，我妈，让我早点回家，先走了啊。”

程致远礼貌地向二人说再见。

二人走后，鱼头道：“就是因为你们这种胆小鬼太多了，坏人才敢这么猖狂。上次我摔了陈涛一下，虽然陈波来找过我，可是后来陈涛再也不敢惹我了。致远，你为什么胆子这么小啊？”

程致远和鱼头相处俞久，愈发欣赏他有话直说的表达方式，也认同鱼头的话没错。只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像鱼头那样勇敢，况且鱼头体格大，又有爸爸和哥哥撑腰，他自己则一无所有。

事实上陈涛这两个月来，有意无意欺负过不少同学，唯独程致远和鱼头没被欺负过。陈波那日中午来找鱼头，后来这件事传了开来，陈涛听说鱼头认识谢佳迪，不愿惹他。而程致远不被欺负的原因，实在是他太乖巧了，一个肯吃亏的人，别人是找不到欺负的理由的。

鱼头没考虑到这些因素，只是单纯盼望程致远勇敢起来，突然问道：“你身后是谁？”

程致远回头去看，不见有人，再回头时，脸上已挨了鱼头重重一掌。

鱼头知道程致远反应快，于是先是骗他回头，然后才抡起巴掌，打了他脸一下。鱼头急中生智，担心程致远会躲开，这一下出手有些没轻没重，力气也没保留。

程致远冷不防挨了这一下，眼前顿时金星乱冒。他捂着热辣辣的脸，绝望地想：“他受了欺负，所以拿我撒气，他……”心口一酸，流下泪来。

忽听鱼头大声喝道：“不许哭。”

程致远委屈极了，抬头看向鱼头，不想竟见他在流泪，不禁愕然。

鱼头上下门牙咬住口腔壁，用这样的方法让强硬持续下去，问道：“我打你了，你现在告诉我，有想象的那么疼吗？”

程致远道：“脸上不疼，可是心里很疼，你为什么打我？”

鱼头道：“我打你，我心里比你还疼。致远，我就是想告诉你，挨打没那么可怕。”

程致远听他这样说，登时破涕为笑，口气微微责备，笑道：“你……这方式也太粗鲁了点儿。”

鱼头忍不住上前抚摸他肿起的脸颊，问道：“还疼吗？”

程致远摇了摇头，推开他手，道：“不疼。”

鱼头见他脸都肿了，却还微笑装作不疼，更是心疼不已，道：“我总算知道了，原来我爸打我的时候，他心里也不好受。”一把抱住程致远，哭了出来，道：“以后你不许害怕了，听到没有？不然我就白打你了。”

程致远心中温暖，道：“好，明天咱俩还一起走，再遇到劫道的，咱们死也不给他们钱。”

鱼头放开他，道：“说得好，咱们不怕，他们就怕了。”

程致远坚定地点头，道：“对，咱们不怕，让他们怕。”

鱼头伸袖子抹了一把脸，笑道：“别怕，想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咱们是变形金刚，大炮都轰不死。”说着向前狂奔，大叫：“汽车人，变形！”

程致远赶忙追上他，一同变形，向家奔去。

半月过后，自从那次被劫道后，二人每天一起回家，没再见过田野白鹤二人，仿佛二人真跑路了。

这日经过那日挨打的地点，程致远笑道：“鱼头，那天我回家想想，你说得很对。”

鱼头笑道：“是吧，你就不应该害怕。”

程致远道：“不是这件事，而是你犯了错，叔叔才打你，我可没犯错就挨了你一下。”

鱼头琢磨一下，道：“也对啊，看来我还是不能原谅我爸揍我这件事。”

程致远“啊”了一声，停下脚步，道：“你的思维也太跳跃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鱼头哈哈一笑，道：“我开玩笑的，你不觉得我这个人很幽默吗？”

程致远摇了摇头。

鱼头道：“我不幽默？”

程致远道：“还好吧，你没有我幽默。”

鱼头笑骂：“臭屁，你只是会说笑话，我是天生就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