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漆似胶的日子既快又慢，转眼年到了。范欣然与贾世源一个在县城东，一个在县城西，归家后的境遇，迥异。

从二十岁技校毕业开始，贾世源是年年被催婚，岁岁被介绍相亲，他也是个妙人，家里让相亲就去相，相看了之后，或者是女方嫌弃他胖不同意，或者是女方觉得他还可以，他“没感觉”不同意。总之，四五年间，相亲几十人，依旧是只单身狗。

今年贾世源一回到家，大姑姑就到了，跟贾世源的父母聊天：“张庄村的女孩，平时在檀渊打工，一个月三四千，人很漂亮……”

“还有一个是田崮堆的，在嘉禾医院上班，护士，有编制……”

……

贾世源在隔壁房间听着妈妈和姑姑热聊哪个可能成为儿媳妇，有点儿后悔没有提前告诉家里自己已经谈恋爱了。跟家里说了，怕被催婚或者被反对，会横生枝节；不说，他们还是会介绍相亲，还是会横生枝节；不说，被范欣然知道他被介绍相亲，可能要生好几天气。

想到范欣然可能会生气，贾世源都不用犹豫权衡了，走出去：“姑姑。”

贾妈妈笑骂道：“你还知道你姑姑来了！熊小子，一回家就在屋里缩着不出来，跟个大闺女似的。赶紧的，给你姑姑拿橘子拿瓜子。”

凤凰县的父母总是用贬损孩子的方式给自己和客人留脸面，贾世源不似女孩子那样玻璃心，压根儿就不在乎这些，笑呵呵地拿了吃食招待姑姑。

大姑姑惊讶地看着贾世源：“哎呦，世源怎么瘦了这么多，这脸都凹下去了。咋地？舍不得吃了吗？”

贾世源只是笑笑。

贾妈妈说：“就说呢！你看他，一段时间不见，瘦成这个样子，说什么流行瘦，瘦了好看。哪里好看了，眼角都出褶子了。”

贾世源：“……”亲妈！亲妈！

“这回家了，饭也不吃，肉也不吃，你喝西北风活着啊。”

贾世源只是笑。

大姑姑也说：“可不是啊！以前白白胖胖的，多好看！世源啊，你妈妈给你准备了很多好吃的，你过年可得好好养养。”

两代人的审美差异啊，贾世源以前那副尊荣，他自己和年轻女孩都嫌弃，倒是很入凤凰县中老年人的眼。

贾世源笑着说：“姑姑说的是，我肯定得多吃点儿。”

“你来得正好，跟你介绍个女孩，”不等贾世源回答，大姑姑就自顾自地说起来，“闫霍村这个女孩——”

男人如果不是天赋异禀，又没有经过特殊锻炼，在说话方面跟女人对抗是万万没有胜算的。

论谈话场上的主导地位，贾世源跟范欣然比都比不过，何况范欣然跟贾妈妈、大姑姑相比还有几十年的进化历程。

贾世源为了说明自己已经有女朋友才出来的，可是出来之后，他就一直被溜着走，压根儿就没机会说话，直到这会儿大姑姑提出相亲，他才不得不打断大姑姑的话：“那个，大姑姑，我有女朋友了。”

大姑姑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她感到很不悦，是因为被打断说话？因为之前自己搜集女孩的信息花费的功夫白费了？还是因为担心已经夸下海口介绍娘家侄子给人认识，结果又没了后续没法跟那边的人交代？又或者，生气他看不中自己介绍的，非要自己选？

总之，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在她眼里都很重要，远比贾世源自己的感情、幸福要重要。

她不是一个人，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这类人多到我不敢说这样的人是坏人，因为我不敢说人人都是坏人。他们不坏，是我们错了，我们不该把自己跟他人的关系想象的那么亲密。

说来是姨娘姑舅、叔伯兄弟，其实在很多事情上并没有利害攸关。同理心并不经常起作用，人们的感情并不相通，人们的利益更是各自不同，你看重的于她而言无足轻重，她为了自己的纤毫利益能毁了你的泰山。

大姑姑冷着脸说：“你说啥？你自己谈的？外面的那小妮儿都不正经，你咋敢跟她们谈？别被人坑了。”

在凤凰县方言的语境中，用“小妮儿”称呼女孩就带着轻蔑与贬义。

贾妈妈与大姑姑的立场不同，她听闻儿子自己谈了女朋友挺开心，听到大妹妹的说法有些不高兴于她的态度，又有点儿担心外地的女孩不好，问：“哪里的？多长时间了？你也不跟家里说声，害得我们一直担心你会打光棍，光给你操心了。”

贾世源倒没怎么介意大姑姑的语气，在他看来，大姑姑以为范欣然是外地的才会那么说，他早就知道父母亲眷都不喜欢外地人。与绝大多数中年凤凰人一样，他们都认为外地人不好，本地人才是最佳伴侣。

哥哥谈过一个外地女友，他的父母就极力反对，最终两人分手，后来哥哥虽然在外地买房安家，娶的妻子却是凤凰本地的。姐姐倒是嫁了外地人，也过得幸福美满，却是因为姐姐坚持要嫁，亲眷们也不那么在意姐姐的婚事没有极力干涉才能成，即便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父母因为没有拦住姐姐外嫁被爷爷姑姑等人埋怨，即便已经过去四五年，现在提起这事儿，二姑姑还会警告他父母，一定要把他留在家里，不然三个孩子都飞出去了，老了没人伺候他们。

是以，为了避免跟家人起冲突，他从开始有少年心事起就知道不能找外地的女朋友，他十五六岁就离开了凤凰，至今已有近十年，这十年间他遇到过很多优秀美丽、温柔善良的外地女孩，他心动过，寤寐思服，或许比当初暗恋范欣然的时候更甚。但是他不敢去行动，怕到头来给两人留下伤痕。

“不是外地的！”贾世源相当自豪地说，“就我们凤凰县的。”期待得到妈妈和姑姑的认可。

贾妈妈倒是挺开心的，但大姑姑不啊，她才不管贾世源是该娶本地的还是外地的，她只知道她的推测被贾世源证实是错误的，这让她很没脸。对她来说，这很重要。

大姑姑面色已经恢复，平和又暗藏杀机地问：“哪个乡的？”

“林庙镇的。”

大姑姑马上撇撇嘴，恶狠狠地说：“林庙的！哎呦！林庙的小妮儿你也敢招惹。林庙那是什么地方，满大街是造假的、卖哮喘药的，听说还有贩毒的！这可不行！林庙的小妮儿可不能娶。”

贾世源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有些茫然：为什么你们的标准说变就变？他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标准的问题。即便范欣然是别的乡镇的，甚至本乡镇其他村的，她也能挑出毛病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林庙在本地的风评确实不好，贾妈妈的脸色也不太好了，看他们母子不高兴了，大姑姑心中的郁气才得到了平衡。

蝴蝶谷里，一只蝴蝶轻轻扇动了美丽的翅膀，一场大风暴即将席卷肆虐，可惜此刻只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