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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彼岸》第68章 追逐风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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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那么久,我们终于又回到了庆印都城郊外峨仙山深处悯婆婆的幽居。深秋的清风吹动着那几间茅屋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如画。

硝烟弥漫大地的战事终究是结束了,很快,手握九鼎重器的庆玄公就会再派出七位能者贤士掌管浩浩汤汤的人间大地。世界又将重新开始,我的旅程亦然如此,该启程了。

丧失了存在意义的鬼泣宗已然覆灭,三部的剑客们服了忘忧草的解药下山的下山归隐的归隐。葛天罡和悯婆婆搬到峨仙山的世外桃源来住了,回想过去的种种,现在每天都要四目相对,对我来说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手里端着一碗刚热好的滚烫的中药我急忙忙走在外屋通往里屋的院中小径上,突然腿被一团热乎乎的小东西给从后面用力抱住了,我大惊之下好不容易才重新拿住了滑溜溜的瓷碗,怒目向下一看。

小珠扬着笑脸,明亮的双眼眯成了缝,奶声奶气地朝我撒着娇:“墨姐姐,你是不是去给我爸爸送药啊?”

我蹙起两道凶眉向一旁努努嘴道:“小胖珠,吃糠去。”我对孩子还是这么没好气,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我已渴望着一个小小生命温情的触摸和守候。我变了。

六岁的小姑娘正揪着我的衣角嚷着不放,我忽然看见几颗茂密的槐树尽头葛天罡着一身灰蓝单衣在林草丰茂的院子空地上练拳。我慌忙低下头单手拉着小珠的手想要从他面前匆匆走过。虽然心头明了他曾经所做的一切坏事都非其本意,我还是不愿理他,在背后叫他偏执的死老头子。

哪知才走了几步,躲在裙子后的小珠“哇”地叫出了声,脚上像踩了弹簧似的几下子蹦到葛天罡身旁一把抓住他长长的白胡子开心地吵道:“爷爷,你教我猴拳好不好啊?”又小猴般钻进抹着胡子哈哈大笑的葛天罡的怀抱里指着我嘟着嘴嚷道:“你看你看,墨姐姐又端药给我爸爸了,我是不是该叫她墨妈妈了啊?”

我板着一张臭脸想要一掌毙了她的小命,葛天罡潇洒地一挥宽袖走近我,充满魅力地微笑着和声细语地道:“呵呵墨儿你看,我们就像是一家人哪,我们……”我顿时红了脸烧得厉害,逃离一般地风走了开去。

脚步慌乱有如踩高跷,差一点连人带药一齐栽在迎面而来悯婆婆矮胖的身躯上,她扶正我诧异地打量着我:“墨儿,我正找你呐,怎么回事,走路也跌跌撞撞的?是不是伤还没有好完,待会儿进屋让我看看……”

我尴尬地避开她关切的眼神,小声说:“我没事,只是……热好了药去后院送送。”

婆婆扯着我的袖子把我拉到一边去,垂下眼帘低声嘱咐道:“如歌的病,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得好,你……别太着急用那些过去的事刺激他了。”

我的心里泛起了苦涩的涟漪,忍住深深的难受拂开悯婆婆的手答道:“我不会的……你们放心,如今我早已不想强求任何东西了,只要他活着……我就……”

我不等泪落到黑乎乎的汤药里推开婆婆拔腿就走,我求什么我还求什么呢!我的脚重重擦过沙沙作响的草叶,他们会感到疼吗?

多亏这次回来悯婆婆新调制出的解蛊补药,现在的我可以和心爱的人结婚、恩爱,可以要小孩子,但这一切都已没有意义了,他已经在我之前走远了连背影都没有留给我,徒留一副躯壳。在我千疮百孔的内心深处经过这么多对对错错的纠葛,我忽然悟通,只有回归本轮宿命的彼岸才是我的归处,或许,我已超越了那些丝线缠绕的情爱。

我转过身再次叫住愣在原地的悯婆婆,上前坚定地看到她灰黑色的眸子里:“婆婆,谢谢你这么些日子里,一直关心、照顾我,我这个早就该死去的人真的无以为报……”

婆婆的手梳理着我垂落的长发稍,和善地道:“说什么傻话呐你这孩子!”布满可爱皱纹的圆脸忽又阴沉了下来,沉声道:“……莫不是,你还是决定要去那个活人都不敢踏进的地方,死人的领域?”

我微笑着略点一点头:“您别这么说,那是我早应该去的地方……我意已定……”我轻轻拉起婆婆有些不住颤抖的双手:“不过,走之前我想要去看望一个人。我要回一趟鬼泣城。”

“我想去看看月如水……师姐……跟她说说话……”我的眼前浮光掠影般闪现她妖媚鬼惑的姿影。

婆婆埋怨似地叹息道:“你又何苦……”

我默默摸着手里渐渐失去温度的药碗,一言不发地迈开步子。

她突然在背后高声叫住了我:“你真的还是要去那里么,你舍得这里……舍得他么?”

“……我……“背对着立在原地得我说不出话来,“我送药去了,药……都快凉了……”拖着铅重的脚步我走向阳光朗照的后院空地。

小径转过弯,抬头便看到他抡起袖子在后院晒麦秆,手里抱着金黄金黄地一片,在灿烂的阳光下映得我得眼睛生疼,差点掉落火辣辣的眼泪。他回头看到傻乎乎捧着碗的我,随手抹一抹额上的汗水,放下怀里的麦秆对我礼貌的微微一笑。英挺的眉宇之间还是让我的心“扑通”一动,我看到他眼角细细密密的皱纹。

“师妹,你来啦?”他呵呵地笑道,漆如星子的眸子里透着温暖的意味,温暖得我不敢直视。

“明知故问。”我生硬地答了一声,走过去把药碗硬塞给他。

这几日,我们都是以师兄妹相称,实在是怪别扭的。他忘了我的名字,忘了我这个人,也忘了那些残酷而悲伤的过往,对他未尝不是幸福,我想。

他只零星记得自己曾在深山里习武多年,有一个年迈的师父吩咐自己去刺杀庆印君王,却完全不知怎么如今又莫名其妙得了小自己五岁的一个师妹和一个孩子!他只知道不停地干粗活和傻傻笑着。还记得他从前是从来不笑的,那个习惯苦楚和坚强的人。

看他还看着我不住地笑,我伸出食指指一指他捧了个宝物般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碗刻板地命令到:“……喝吧……”

他兴高采烈地冲我点点头,埋头呼噜呼噜地喝了起来。

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我不知道能够埋怨谁,我早已不会埋怨天命,但是那个庆玄公真是会折磨人,让葛天罡给烈如歌喂了没有解药的毒草,就是医仙悯婆婆现在也只能一一尝试着上千种汤药。操纵傀儡丝线的玄公,还是在试探我,考验我最终的选择。

我打理好简单的包裹,携好剑,牵一匹马静静离开了悯婆婆的小山幽居。清脆的马蹄得得,我纵身驶过模糊的山野、市井和村庄。我放开马缰迎着风开怀大笑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感到地底深处早已布满青苔苟延残喘的生命充满了久违的,勇气。

回到鬼泣城,青山长在。

我提起裙摆穿越百转千回的杂草丰茂的木质走廊,来到海如墨曾住了十四个春秋的那扇门前,抵着剑鞘轻轻推开。

“嘎吱”一声,第一眼就看见落满一层灰的地板上还掉落着我被狼狈地赶出鬼泣宗的那天晚上我从海如墨床头悬剑中取出的信纸。

我犹豫着蹲身拾起那张薄薄的纸,滚烫的珍宝一般捧在手心里,上面娟秀的三个墨字写得那么深,如今都没有褪去。我仰起头用目光爱抚日光熙微的室内我和她用过的一切摆设,在心里追忆这个除了所爱的人任何男人都不能触碰的冷漠而炽热的女人。

门缝里踏进一只脚,一只纤细的手抚上了门框,我转身看到一身缟素的鸠绮静物般盯着我,浅浅地笑了:“我瞧见了你拴在大殿门柱的马,你总算来看她了,赛姑娘。”

我把那张纸小心掖在衣襟里,走上前去道:“月部主她现在在哪里?”

鸠绮纤指一挥,白净如瓶的瓜子脸上却落下一丝荫翳,小声道:“您跟我来吧,不过,主子她自从冰室练功走火入魔后一病不起至今已经……”

我的心也是一寒,涌上一些悲怆,只挥袖命她带路。

翠绿色的布幔飘动,厚厚的床帏后倾斜下一川瀑布般的银发,有个女人在低低地呻唤着,霎那间时光仿佛在此交错生辉。

“主子,海部主来看你来了。”鸠绮坐到那川银色瀑布旁,支着肘轻柔地扶起床榻上的人,一床绣锦的被褥直拉到女人的下颌上。

“师姐……”我惊呆地迎上去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嘴唇忍不住颤抖着。

“咳咳……咳……”两鬓霜雪,脸颊如寒璧的月如水朝我伸出一只骷髅手骨般的手,“你总算来看我了……如墨……你来看我了……”

我不忍地握住那只比冰块还要彻骨的爪子,凑过去仔细打量着这个昔日拥有绝世无双美貌和身姿的女人。爬山虎的脚一般的纹路蔓延包围了那双依旧妩媚的双眼,紫红的唇瓣绽开一个带哭的笑。

“我是不是老了,你告诉我实话,如墨。”床上的病女人有气无力地问道,捂在我手掌里的那只手艰难地像不安分的蜘蛛般蠕动着。

“苍老的不是你的容颜,苍老的是你的心,师姐。”我轻轻帮她掖了掖被角。我们都还年轻,可是我们的心,已经老了,成灰了,成了风中的琥珀。

她突然睁圆了双眼奋力挡开了我帮她的手,颤声道:“呵……过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你再叫我一声师姐的时候我已经……咳咳……成了这种老妖怪的样子。这这……这实在是天赐的报应啊!”她那双九阴白骨爪蓦地捂住了脸。

我望向镂花窗外的葱茏山色,自语似的说:“你当初……真的那么恨我,想要杀掉我么?”

她忽地哈哈哈猖狂地笑起来,整个床榻都在她的疯狂与绝望中摇颤着:“你以为我一直恨你么?我是嫉妒你!他怎么都不肯正眼看我一眼……”她干巴巴地对着自己的手掌笑了几声,举头凝视着我:“但对你,为什么连你失忆了像个傻瓜他还要从头教起你,就算你都自己放弃了自己还不放弃你!为什么?”狂笑变成了发疯似的抽咽,响彻了小屋的天穹。

“师姐……”我吃惊地看着这个细如干柴裹在被单里深受折磨的女人,眼眶干涩地瞪大了。是的,我没有她的美貌无双,我没有她的魔鬼身姿,唯一我曾拥有的,只是割心裂肺的痛苦。与烈如歌共有的悲哀的身世和记忆灌注了一生的痛苦,不管是我,还是海如墨。

所以,他不能放弃我,他只有放弃他自己!我陡然明白了烈如歌所做的选择。

“这一切都过去了……”我转过头掩饰心头涌现的难受。

“还记得,”她猛地松开了双手,脸上和眼眸里写满了奇异的流光的美好,“还记得小时候,他拉着我跑在鲜花弥漫的山野上,我感到……我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

这时鸠绮担心地从一旁瓷盆里拿起一块湿绢想要擦拭她冷汗涟涟的鬓角,她却狠狠地推开了那块湿绢,倏忽又陷入久远的迷梦中。

“我知道,爱是自私的,爱是想要占有一个人的一切想要把他一辈子都拴在身边,每一个日出时第一眼看到的都是他温柔的脸。”月如水嗤嗤地笑了起来。一只秋蝶扑棱着金黄的羽翼从窗口翻然而来,轻盈地停落在她苍白的靠枕上。

蝴蝶多愉快,飞进秋风中双双对对

蝴蝶多愉快,刀光剑影中来来回回

我在你回头时飞走,剩下残缺的海誓山盟

直等到风把心蚀空,

变成了蛹

花顺着水流,无止又无休

花顺着水流,听琵琶独奏

那变成了翅膀的手

怎么难以挥走,爱恨情仇

梦里飞来,恩恩爱爱,梦醒离开,欢乐不再

只留眼神,谁的眼神,思念空白

望着天外,等待

她瘦弱的身躯映着无穷无尽泻下的天光像个小女孩轻轻哼唱起这首歌,两行醉人的泪悄悄滑落逐渐泛红的双颊。

我移步到床边坐下,把那战栗不已的满头银丝搂入怀中,哄孩子般呢喃着:“我不恨你师姐,我可怜你。”女人都为男人付出了太多太多,对于爱是没有对错的。

“你还是要走?去那个禁地……”好不容易平静之后,衰老的红颜低沉地问道,有些不可思议的凝视着我的脸。

我淡淡一笑避开了她灼灼的眼神,走向秋色斑斓的窗口:“……让我们都还是追逐风的女子,知道自己的,方向……”

“追逐风……那该多快乐啊……”她舒心地闭上了困倦的双眼。

曾经的你争我斗,明争暗算。人的争斗,到头来,谁都没有赢。谁又赢了?

我们要的,自由,我们追寻的仅仅是心的自由罢了。

飞驰在山间小道上,那漫山的红枫,红得那么的绚烂。

仿佛一瞬间那一腔年少轻狂又回到了这个我借用的躯壳,我,还是那个追逐风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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