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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杀》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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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的露珠已经被焦灼的阳光烤化了,不知不觉间蒸腾入了雾霭,在空中幻做绛紫色或是杏黄色的云彩,妩媚绮丽,像是做梦一般。任非坐在园中,阖眯着双眼,胸口轻浅的上下起浮。

大约是秋乏的原因,她近来总是困倦,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却仍然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睛。倒也不觉得秋风瑟瑟,只是坐在自己的园子里,任阳光暖洋洋的洒在身上,好像回到了家里,在冬日烘着暖炉,摘着草药。然后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又被阿爹叫起来,说她笨,把辣椒秆和藿香分到了一起去。

外面的天光渐渐的黯淡了下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好像隔着万世千代,和她毫不相关的红色熙熙攘攘的挤在门庭里里外外,就连向来素淡的园子也不放过。任非打了个寒颤,日头已经落下了,晚风萧索,月上柳梢,映着淡淡的酒气四溢飘香。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睡意迟钝了思绪,让她有些轻微的失神。

半晌,她才想起来,噢,对了,自己是在襄王府,外面是他在娶新人,皇上定的婚事,忤逆不得。任非慢慢的站起身来,庭院里满是富贵雅致的秋菊,十八凤环,玉龙闹海,太白积雪,金波涌翠,洋洋洒洒的淹没了整个花圃。

他昨日还说,要在花圃里为自己种满夕颜花。

“王妃。”身旁的丫鬟芍巧轻声唤道,“王妃若是困倦了,就去屋里歇歇吧。”

任非愣了一下,问道,“礼成了吗?”

“嗯。”芍巧点了点头。

任非脚下有些踉跄,双腿软软的站不住,曾经以为的山盟海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大抵也就是如此了,终究还是会有另外一个女人来同自己一起分享。任非知道,心里虽然难受却也不能表现出来,他对自己很好,更何况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两年的相守,已经是他的宠溺了。只是从喉咙里涌起的一股酸意,流到胸口,在里面变成了一把一把的小刀,绞的心头阵阵痉挛。

她摆了摆手,缓声说道,“我回屋子歇歇,这两天脑袋总是有点昏昏沉沉的不清楚。”说罢,她用拇指找准了手背上的中渚穴,用力一按,便有了股力量脱落的感觉。

翌日。

卯时未尽,任非还在床上睡的迷糊,身边嘈杂的凌乱的脚步声,人声,让她以为自己又做了一场梦。她翻了个身,把头钻进被子里,想了想不对,今天是新人入府的第一天,自己这个做正室的,怎么都要起来去喝一杯她端的茶。

“芍巧。”她轻轻的唤了一声,却没有人回答。这丫头,也不叫自己起来,不知道又跑到哪儿偷懒去了。

“王爷……”身后有个男声低声唤道。

任非猛地回身,自己屋子里有个男的?!光线射进瞳仁,她看见自己的床前,围的一层层的都是人,各自怀着不一样的神情看着自己,好像自己是故事里会吃人的妖物。而那正中,往日温润如玉的男子──襄王林溯云,正满眼通红的盯着自己。那其中,大约除了震惊,还有暴怒,不信任,以及悔恨。他紧紧的抿着嘴唇,过了半晌,才沉声问道,“你昨夜去哪儿了?”

他没叫自己的名字,问话是冷冰冰的,任非有些诧异,“昨夜,我在这儿睡觉,最近总是昏昏沉沉的,精神不好。”如果是说自己没来得及去喝上新人的一杯水酒,大抵不用这般兴师动众的来问罪。

林溯云挥了挥手,两个人抬着一个担架进来,上面是一个脸色苍白发青的女子,身上还穿着大红的锦缎喜服,头发披散在周围,身子略微的有些发肿。任非不解的抬头看着林溯云。“看看她是怎么死的。”林溯云沉声道。

任非无奈,只得披上外罩,从床上走下来,俯身去看那早已经冰凉的尸体。

她抬手去探那女子身体的时候,着实愣了一下,大约死了已经有几个时辰了,身子开始僵硬,但一抬她的手腕,就像一个无骨动物一样,软软的,所有的关节都被巧妙的折断了,关节处泛着紫色的肿块,是死之前就被硬生生的弄断的,所以血液疏流不通,才会淤结在那里。下手的人狠心,竟然能让她活着就受这样的罪,要有多大的恨意多冰冷的心,才能下的了这样的手?任非抬头看了下女子的嘴,嘴唇被咬破,微微的张着,露出黑漆漆的喉咙,里面的牙齿都被咬碎寸断了,有些碎渣还插/进了牙龈,让人看着就觉的一阵头皮发麻。大约是下手的人点了她的哑穴,让她就算是疼也喊不出来,而只能死命的咬碎自己的银牙。更恐怖的还不止于此,女子的脸上被划上了数十段数百段大大小小的刀痕,密密麻麻的看得人胃里一阵阵的恶心,未被划伤的地方则脸色苍白,泛着深浅不一的青色或者紫色,就像风雨欲来时的积云,黑黢黢的压在人的头上,让人透不过气。鼻梁被平平的压碎,几截碎骨穿透皮肤显露在外,好似无脸的野鬼面上生出了万千獠牙。

任非摇了摇头,伸手去探女子的脉搏,习惯性的动作,并不是为了确认生死,因为这女子如此这般,不可能不死。指尖刚刚触及,她便倒吸了一口冷气,七经八脉,全部断了,任非抬起女子的手腕一看,上面细细密密的针孔,每个针孔对准一个穴位,准确无误的挑断了所有经脉,却没有一滴鲜血流出。她不由得在心里惊叹这人的手段,稳重,缜密,狠毒。

“如何?”林溯云在一旁问道。

“经脉具被挑断,关节折断,但什么是死因,我不知道,我不是仵作。”任非起身答道,这么一清早,把人抬到这屋子里本来就是怪异,何况是让她去验尸。

“什么人能有如此手段?”

“除了谙熟穴位经络之人,不可能有人有这么精细的手段。”任非答道。

林溯云点头,脸上却现有一丝恍惚的颜色,“好,好,应当是谙熟穴位经络之人。芍巧!”他压低了声音,喊了一句。

“王爷……”人群中让出一条缝隙,身形单薄的小丫鬟走了出来,颤颤巍巍的,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昨夜王妃去哪儿了?”

“昨夜……”芍巧抬头略略的看了一眼任非,“昨夜王妃去了橘香居。”

任非满脸不解,橘香居,那是王府中为新嫁进来的丞相女儿准备的院落,自己昨夜早早睡下,怎么会跑到橘香居去?“芍巧,你昨夜不是服侍我睡下的吗?”她连忙辩解道。

芍巧点头,“是,是奴婢服侍王妃睡下的。后来夜里冷,王爷吩咐怕王妃畏寒,就吩咐奴婢来给王妃添暖炉,结果看见王妃急匆匆的往外走,奴婢害怕王妃有什么闪失,就紧忙在后面跟着,却看见王妃进了橘香居。”

“她几时去的?呆了多久?”林溯云问道。

“大约是子时末,呆了有一炷香还要久。”芍巧回道。

任非一直摇头,不对不对,自己从未去过橘香居,“溯云我……”她顿了一顿,“子时,溯云不是应该在新人房中吗?我又怎么会在那里?”

旁边有一男子冷哼道,是林溯云的贴身侍卫武德,“要是王爷当时真的在橘香居就好了,也不会被你这毒妇钻了空子!”他从一旁拎出来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人,“你说!是谁让你放火的?!”

那人缩在一边,抬头上下仔细的端详着任非,嘴角颤抖着猛地点了点头,“没错,就是她,是她给了我一百两银子,让我在王府粮仓点火。”

“点火?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任非脑袋里一片轰鸣,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站在自己的房间里,为什么林溯云不开口,为什么突然之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自己。

“哼,没有人引路,粮仓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进来的?”武德瞥了一眼任非,“粮仓起火,王爷带人去灭火。而你就趁机去了橘香居,杀了侧王妃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你精通穴脉经络之学,除了你,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杀人毁容,乃是嫉妒所为,除了你,谁还会嫉妒这新进的侧王妃?!王爷对你情深意切,若不是心里念着你,也不会在新婚之夜还让芍巧给你来送暖炉。岂知真心竟然被你这毒妇糟蹋!也好,让人看见了你,识破了你的本相!”

“杀了侧王妃?”指责咄咄逼人,任非摇头,“不……这是……我……”她慌慌张张说不出一句话,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余光扫过躺在担架中的女子,她猛地向后踉跄了两步,这是丞相之女,过门了的侧王妃?自己光是注意她可怖的死相,却忽略了那一袭红衣。

“王爷……”芍巧在一旁又小声说道,“奴婢今天早上在王妃的床边捡到一枚银针。”她卑微着腰,双臂平身,把那东西递了上去。林溯云接过针看了一眼,正要说些什么,就听见芍巧继续说道,“奴婢早上都会试试王妃的温度,因为王妃畏寒,结果今早把手往里面一探,竟然感觉床褥子下面有硬邦邦的东西。”

“你看了是什么?”林溯云问道。

“奴婢没看,王妃当时还在睡觉,奴婢不敢乱动。”

林溯云看了武德一眼,他快步走了上去,伸手一掀被褥,下面里衬第二层竟然有着一排的银针,在清晨透澈的阳光下,闪着栩栩动人的光泽,说不出的诡异和凌厉。

任非听见所有的人都在暗暗的吸气,和鸣像是暴风雨前的低吼,一件一件的事情接踵而至,银针,银针!怎么会在自己的床下?!她脑袋有些发胀,嗜睡的感觉又渐渐的爬了上来,和着浑身的寒意一起,好像掉进了一个大冰窟,想睡却又不敢睡。任非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愣愣的看着他。

林溯云像是不忍心看这一切一般,扭过头去不再看她。这时人群中跌跌撞撞的冲进来一个白发老者,他看见担架上的女子先是呆住,背对着任非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任非见过他,知道他是当朝丞相张贺江,原本健硕豪叟的一个人,此刻却只是一个失了女儿的老人,仿若一夕之间老了十岁,连轻薄的丝绸衣服都撑不起来了。

“王爷。”武德提醒道。

林溯云抬头看了一眼任非,微微的摇了摇头,那双眸子漆黑的像是一口井,一旦跌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任飞猛地惊醒,拼命的摇头,“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溯云,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你信我……”

她伸手去抓他的衣角,他总是穿着黑色的锦缎,每每触及,上面都是冰凉的。任非刚嫁进王府的时候,一个乡下姑娘,什么都不知道,面对一屋子前来道贺的朝臣商贾多少有点紧张,就会轻轻的抓住他的衣角,像是抓到了什么可以依靠的事物。然后他会回头冲自己温润的笑,把她的手轻轻的握在自己的温暖的手中。这样的举动落在了众人的眼里,便成了笑闹他的谈资,他却也不恼,只是握着她的手,向一个个前来道贺的人回礼,反而像是在炫耀自己得了一位好王妃。那个时候,任非心里满满的,以为这样,便是一生一世。

“溯云,你信我。”而此刻她却只能近乎卑微的祈求着。

张丞相回头怒视着她,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骨的模样,“襄王,刑部是你的管制!”

林溯云转身,再也不看她,过了半晌,才轻轻的吐出一句,“带下去吧。”

任非如被雷劈,整个人僵直在原处,带下去,他不相信自己?

武德带着几个侍卫走了上来,伸手夹着她的胳膊,想把她拖下去。任非却紧紧的抓住那冰凉的衣角,“溯云……真的不是我,真的……你相信我,”她苦苦哀求,求的不是饶命,而是信心,他对她的信心。却没想到她话尚未说完,他便从一旁抽出一把剑,干净利落的斩断了衣角,剑锋划过了她的指尖,曾经为他驱除疼痛的指尖,如今不用了,便要抛弃吗?鲜血涌出,任非手里握着那一截黑色锦缎,愣愣的不敢置信。

这天地间,任谁都可以怀疑我,不相信我,独有你一人,只要你信我就好。可是……这一剑,斩断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依靠,而是她的全部,她的笑她的嗔她的信念……

恍惚间,她看见担架上的女子张着空洞的嘴好像是在笑,笑她笨,笑她傻,笑她追悔莫及,笑她不识时务。她看见所有的人带着各式的面具看着自己,众生百态,林溯云的身影渐渐被人群拢住,他转身向老者深深的鞠了一躬,低声说道,“是溯云没有保护好芝纹,溯云甘愿受罚。”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看任非一眼,直到人群把她和他隔绝在两个空间里,再也碰触不到彼此,就算她一直喃喃着说让他相信她,他也没有回头再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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