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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奋斗在巴黎的日子》第63章 上海迷魂馓·伤心小酒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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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车熟路地,杰瑞带我来到了其中一幢的前面,三四级石灰旧台阶,黑色铸铁的门牌号,还有同样黑色铸铁的门灯架子,昏黄模糊的旧灯罩不知道是存在了十几年还是几十年,这些都让我恍惚是置身于法国的某条偏街的一所房门前。

按了门铃。我心里突上突下跳得厉害。一个穿了连身围裙配同色围头的中年女人来开门了,笑盈盈的,温顺的那种和气,说:

“少爷回来了?”冲我也客气地点点头。

少爷?哈哈哈哈,我心里直笑。她看起来确像个旧时大家庭的女佣。她怎么叫杰瑞是少爷?难道这房子里的人还活在旧的时代,不知身外世界?

杰瑞鼻子里哼一声,算作答应,带我径直走进去。

这洋楼里面其实并不算得宽敞,但温暖舒适,家具物什都不落俗。一套待客的沙发是暗杏黄色,有金色铆丁漆边儿的那种旧式样,配一张原木色的直脚方茶几,脚下还有块驼色的地毯,对沙发的墙上开一个壁炉,但只放了铁丝的护板,搁置不用。

杰瑞招呼我坐在三人座的沙发上,刚才的女人端上了两杯茶,奉茶的杯和碟是我小时候印象中的那种印着花纹的好货色,现在却是很难见到。

刚抿一口茶,就见楼梯上下来一个女人,浅灰暖毛衫,系带收腰打只散结,下着黑直筒裤,一头黑发,梳成了大波浪,整理得纹丝不乱,完全看不出年龄,心下正生诧异,却见她向我微笑,便忙起身致意,她点个头,示意我坐下,只一瞬间,我发现她已经很快地从头到脚把我审视一遍了。来人正是杰瑞妈妈无疑,只是年轻得不可思议。

她坐两人座的沙发上,斜对着我们。

“前些时候,周末一直在给一个老邻居的儿子辅导外语,都没抽出时间让你到家里来玩一玩。”她说典型的上海普通话,声音很柔和顿挫,有淡淡的鼻音,像越剧演员在念白。

她轮廓分明,有杰瑞的眼神和嘴巴,不露痕迹地,她化了点儿淡妆,修饰了眉,描了眼线,还有淡淡的腮红,靠近了方看出年龄,只不敢想她年轻时该有多时髦多漂亮。

“没关系,是我应该找时间来看您的。”我甜甜地一笑。

她也跟着一笑,说:

“杭州我去过多次,西湖的风景很好,杭州菜也好吃,我和李阿姨学做几样,今天给你尝尝。”我忙称谢。

李阿姨点点头笑笑。

大家都没话,杰瑞更似局外人,不知过了多久,

“这里是杰瑞爸爸的一点心意”,她低眼瞥了杰瑞一下,稍事犹豫地递给我一个封套,洋化的那种,封口的地方缀饰白粉两色小花。里面一定是什么贺仪。

正待礼貌地接过来,却被杰瑞一把抢了先——

“他根本就是死了!”他几乎是在喊,“多少年过去了,我们都不再提他,为什么?为什么你又提他,让他的鬼钱跟他一起去进地狱吧!”,边斥责边把那个礼封撕得粉碎,转身摔门而去。

我惊得根本忘记了自己是在哪里。屋里一片安静,李阿姨不知所措地欲去追掂量着又回来,站远了看着杰瑞的妈妈。

杰瑞妈妈在努力地笑,或许想要为自己挽回点面子,但我却看到她眼里的沧桑轮回和欲哭无泪,过了好久,她俯下身子拣杰瑞撕碎的纸片,隐约可以辩出那好像是citibank的支票。

李阿姨忙过来要代她捡,她却阻住了,一点点全捡好了,再把那朵白粉的小花压在上面,这时候她的泪才下来。我看了心酸,靠她过去坐下,想跟她说句贴己的话却不知道说什么。

“这十万美金不多,也是他的一点心意啊,毕竟是父子嘛——”,说完,浑浊的眼睛看着我问,“你今年多少年纪啊?”

“二十七岁了。”我答。

“二十七啊,跟我当年结婚的年纪一样啊,那个时候我刚从伦敦毕业回上海。”

“哦,我也是刚从巴黎回来——”,正想附和她地说“好巧啊”,却听她慢慢地插进来说:

“你知不知道,男人的花痴痴是会遗传的?”挂着泪的眼睛却是含笑的,那张神经质的得意的脸越靠我越近,我被她看得全身都在发冷,抓起包就冲了出来,那条弄堂里的别墅都似有了钩和爪,裹着她那双浑浊带笑的泪眼压在我的头顶上追着我迫着我……杰瑞,你在哪里?你还是你吗?

4、

刚拐出弄口,便被杰瑞一把抓住了,他忧伤的眼睛看着我,什么也不说,只将我紧紧地抱住,人来人往,我们却凝固成了电影中街角的一个镜头,久久地站在那里。

都不知道怎么进来的这家小酒馆,第一次,杰瑞跟我说了很多,他的清冷的往事、残缺的童年、迷茫的成长。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我已有十一岁,也就是去美国的前一年,他,我应该叫父亲的那个人,当着我的面……奸了……我家的一个女工”,声音越来越小,“那女孩不过才十几岁,十几岁呵……”头深深地埋在酒瓶后面,许久,抬起头把整瓶的酒一气儿喝完。

那是埋在他心灵深处多年的阴影、耻辱、痛苦,还有年少的恐惧,现在他终于说出来了,说吧,杰,还有什么,都说出来吧,我会和你一起分担的,我截过他喝完的酒瓶,放到一边,那里已经有不知多少空瓶子了。

“——哎,你也喝一瓶嘛,就算陪我。”说着,他给我拧开一瓶。抬起醉眼看我。

吹瓶喝的啤酒,从第二口开始便感觉热眼朦朦。

“那个人就是我应该叫爹的人!然后,哼,怀孕、堕胎、直到那个女孩自杀……,我全知道,那些烂事情,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说完他把手上的那瓶又一饮而尽。

所以你说你的父亲死了,所以你妈妈说男人的花痴痴是可以遗传的,杰瑞,你会遗传他么——我悲怯地质问着他,却只在心里。

“我妈,那样一个优秀的女人,出身良好,我的外祖父是大资本家,留给我妈用不完的财产,却一辈子都走不出他的恶习、忏悔、作孽,再悔……,可又怎么样呢?待她老了,他却再也不会跟她生活在一起了,她还在傻等,以为会有那么一天,你知不知道她好可怜……”,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像是呜咽。

这个小酒馆的包间外,服务生已经来回走过好几次,外面的人声儿也越来越少,上海初秋的夜晚已经开始凉了,除了伤心的人,大家都回家早早歇息去了。我突然不难过了,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释然与轻松,我轻轻抚着他的背,像待小孩子一样,让他哭出来,从十一岁到三十七岁的泪,我帮他一滴一滴接起来,然后挥出去洒到地上,让它们永远沉寂不再来扰我们,这世界上我有杰瑞,杰瑞有我,就够了,我们互相依靠互相安全,这不正是我要的那种境界么!

回想从巴黎到上海的一幕幕,所有的人和事全都涌来又全都淹没,像是涨潮时候的急浪,又像是电影中的快速翻转的镜头,似是抽象捉不住细节,实则清清楚楚历历在目,偶尔也有不快或顾虑吗?那就滤了去吧,我是个凭感觉过活的人,我和杰瑞是注定了今生相爱的,追随他陪伴他,或许从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在这样祈祷了。

飞往芝加哥的飞机是在晚上起飞,走在通往机仓的甬道里,偶一侧头,看见外面空旷的黑夜和黑乎乎的飞机翅膀,我的心情突然变得格外复杂,就像一个赶场的演员,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下一个舞台会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样的人和事。在那里还会遇到我的橄榄和子秋吗?想必颜艳也是会有的了:更不用说大卫了,要到他的老家了么,只是那些绚丽的背景和经典的台词都不复再现,铅华洗尽,只留一幕幕黑白的影像,却是永远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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