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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甜心》第6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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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德鲁克大叔在《功能社会》里所言,任何就企业就像是一台巨大的机器,我们在其中就是一颗小小的、小小的螺丝钉。我站在高耸入天的凯仕大厦门前的时候,一直在想,我这颗平凡又卑微的零件在这个美国犹太人创始的工业流水线上究竟会怎样卡入它应有的位置,然后在轰隆不止的齿轮和轴承之间,飞速的旋转起来。

时间是早晨六点。cbd的街道上还空空荡荡。神经质的失眠让我搭乘了最早的一班地铁来到这里。一会儿,这儿就会变成世界末日。无数蜂拥而至的人从天而降,像躲避外星人攻击般地四处窜逃。但此刻,四下悄无声息,变成了一个被抛弃的星球。

一张被撕碎的支票残渣借着南风飘落到地上。我蹲下来,仔细地看着这个碎片,它就像我一样,在命运的风尘里被鼓噪地吱吱作响。它向前几步,又向后退去,最终飘向上空,我也随之起身,抬头仰望。在空中,它不断地转圈,飘忽不定,升升沉沉,穿过凯仕大厦顶部一座皇宫型的雕饰,和金碧辉煌的楼体,在刺眼的反光中消失不见。

和任何初入凯仕集团的新人一样,我作为最新的菜鸟被介绍给公司的各个部门。我和h.r小姐钢铁般的微笑一起,巡游了凯仕集团的四本杂志《vg》、《vg》男士版、《浮华世界》和《魅力》。还有公司的财务部门、法务部门、网络部、广告部、市场部、运营中心、调研中心等等五花八门的设置。这花去了我一上午的时间。我遇见了几百张脸。拿到一张几百个名字的公司通讯录。还有一张凯仕王国的公民居住证——一张白色的门禁卡和黑色的挂带。我们把它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来表示对公司的忠诚。

我得到一份为期三年的合同。合同写的职位是:助理编辑。中午,我带着项圈般的挂带和花旗银行的一群白领窝在凯仕大厦地下一层的一个快餐店里,很不自然的吃完了一个培根三明治。我像失去控制的机器人一样,有些失魂落魄地向曾经的滑板男孩告别。在座位旁边的玻璃镜子里,我看到自己成为了一个身穿白色衬衫、配戴领带的23岁的外企男人。那一瞬间,有电流在我的身体里经过,我像擦去一个错字一样地把玻璃抹了抹。

在玻璃的另一头,是“大食代”。它已经成为了凯仕大厦员工们的食堂。每到中午,这里就变成了联合国。来自世界各个国家的,在凯仕大厦上半的驻京员工,都将汇聚在这里。英语、日语、德语、西班牙语、法语和阿拉伯语,还有某些无从辨别的外星语言,一起混杂在杯盘碗碟之间,形成奇形怪状的声波图谱。

直到下午,我才有时间把《vg》男士版的杂志区域仔细侦查一番。我的好奇心来源于童年时旺盛的想象力。这本制造世界时尚的杂志和它那保护森严的编辑部总像某种森林深处的传说,让人有种寻根问底的探索欲。

《vg》男士版和《vg》杂志的办公区分别位于一层楼的两边。就像男性和女性的基因排列一样,两本杂志的内容构成一个针对女性,另一个则相反。《vg》杂志几乎在所有重要的国家都有不同的版本,在世界上举足轻重的是美国版、意大利版和英国版。而《vg》的男士版属意大利版最为出色。中国版的《vg》男士版虽然创刊时间不长,但已经是中国男性时装杂志里最有分量的一本。据说每年《vg》杂志都要召开全球主编会议。凯仕集团每次都会选择一个不同的国家。各个版本的《vg》主编都会齐聚一堂。那种风景总是能掀起时尚圈巨大的波澜。好事的时尚周刊记者会评价哪个主编最会穿衣,哪个主编最性感,哪个主编的发型最怪异和哪个主编最乡土。有些偷拍的照片,会被放在style.com上。

这是属于时尚魔头们的年终盘点。他们在时尚界的地位也能从某些细节中一窥究竟。比如美国的主编基本上处于最中心的位置,她的一言一行都会耗费掉摄影师门大量分菲林。那场时尚典礼的受关注度,甚至超过了本拉登即将引爆核武器。在世界上,还没有哪一本时尚杂志能制造如此巨大的排场。

通往《vg》男士版编辑部的,是一条幽深的走廊。它并不宽敞,甚至有点狭窄。微弱的光线从设计精美的顶灯里投放到地面。但是,只要稍微把头向左或者向右偏转10度,这条小路立刻就成为了通往时尚神殿的捷径。在两边的墙面上,悬挂了数不清的《vg》杂志的封面。它们记录了整个20世纪世界时尚圈最重要的人物和事件。这些让人耳熟能详,让人为之倾倒的画面都是来自于这本杂志和它的创意团队。twiggy、sophialoren、diana、lindaevangelisa、cocochanel、vivienleigh。这些20世纪的时尚符号的重要形象和影像,也都是由《vg》所成就。这本杂志本身就是一部人类的时尚史。

我在这里放慢了速度。让我有时间一边看墙上的图片,一边对这座时尚的博物馆有所了解。期间,靓女型男从我的身边不断地穿过。但几乎没有人向我展露微笑。他们的视线习惯于前方,而我对他们的全部意义,只是一个路边的障碍物。又何况,我坚持带着我的滑板,这让我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送快递的打工仔。只是,我不会踩着它在办公室里穿行,而仅仅在去地铁的路途上才让脚底生风。我愿意相信,这些处人待物的习惯,是这个行业的专业性使然。

毕竟,习惯是伟大的隔声器。

编辑部的区域晋魏分明。美术组集中在偏西的位置。一共有四位美术编辑和一个美术总监。他们的桌子是这里唯一一张没有隔板的连体长桌。桌子上清一色的是mac机。总监的座位在最左边。他们负责真个杂志的排版设计。

在离他们二三米的地方,还有三个座位的小区域。这里是视觉组。有一个视觉总监。和两个视觉编辑。这本杂志的视觉风格都由他们和主编商议决定。这个区域虽然小,但是桌面却是整个编辑部最丰富的。在狭小的桌子区隔间,贴满了形形色色的图片。他们是这些视觉编辑品味的象征。这些图片的内容大多是世界上最有名的摄影师的画像、风格奇特的时装画、一些狂野叛逆的男女模特和不知道出自哪里的标语。

其中一句是:“性的魔力,包含着深不可测的事物。”

专题编辑和消费编辑也是分开的。专题组集中在更北的位置。靠近落地玻璃。他们下面,就是cbd随处可见的拥挤和人群。六个专题编辑只来了三个。其余的三个在外面采访。人物与文化都是他们擅长的领域。消费组朝南。五个编辑包揽了美容、数码、旅行、酒、汽车、养生等所有的消费板块。

东部是服装组的领地。服装总监和他的四个手下试图把这里建造成编辑部里最时尚的中心。不但他们的穿衣风格在这里独树一帜,而且还保管着让“时装受害者”们惊声尖叫的国际一线大牌的限量版和特别版。这些宝贝们都被封锁在紧贴着时装组的一件衣物储藏室里。每期杂志让人目眩神迷的服装大片和眼花缭乱的服装配饰,都来自于这五对挑剔而精致的眼光。

流程编辑和版权编辑被安排在储藏室的右边。这让他们看起来更像一个宝藏的守门人。至少在时装组能够有些超低价的打折品时,他们总能在第一时间获取信息。

白云山的办公室在编辑部最左边。是一个独立于其他编辑区的空间。主编助理的座位在门口朝西的一片绿色植物盆栽旁边。

当我最终找到自己的座位时,我差点坐在了地上。它被成堆的杂志包围起来。隶属于编辑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每个月最新的杂志都会被送到这里,一些旧的刊物也会留在此地。与服装组价值连城的密室相比,我这里更像一个破烂不堪的仓库。我的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台好像绣逗掉的电话。电脑、文具、工作资料都得重新向公司领取。怎么看,都像是一片完全未经开发的蛮荒之地。

仿佛是一个货物的流散地。每隔半个小时,就会有不同的编辑和广告部的同事来拿取杂志。他们抱走两三本。有时碰到还未开封的包裹,就拿伸缩文具刀“啪滋”一声划开。我每天大部分听到的声音就是杂志的塑料纸彼此摩擦的“次次”声和刀刮牛皮纸封带的“啪滋”声。它们就像一连串就要扔去垃圾处理厂的乐器们在临死以前最后的合唱,让我觉得生命是何等的宝贵。

当这些声音开始让我觉得一丝厌倦的时候,我起身前往洗手间,也许把脸侵泡在凉水里,能让我稍微好受一点。我重新穿过那条金光闪闪的通道,按照顶部的提示牌走到电梯的位置。

在刚要走进洗手间的时候,我发现这里有三个门。一个是男士。一个是女士。还有一个没有任何标记。我实在很难想象这第三道门的用处。很多答案在我的脑海里盘旋。它的使用者到底是谁?婴儿。宠物。变性人。或者是一个表面上是洗手间,实际上美国总部的老板定期来监视员工的密室。

我并不是在胡思乱想。在邮寄应聘资料之前,我曾经百度了凯仕集团的相关信息。其中有一篇是美国凯仕集团总部老板在《vg》中国版落地时接受《经济观察报》的专访。在那篇人物特写当中,那位时尚板块的记者把它描述成了一个极其低调的人。似乎是那种神不知鬼不觉就出现在总经理办公室,精通公司管理的权威人物。在随后的独家对话单元,他有一句古怪而神秘的话让我始终纠结不已。他说,即使我不在公司,我也知道每一个人在做什么,我用我自己的方式了解每个人的生活,我的眼睛在公司的各个角落。

用凉水冲完脸后,我望着镜子里湿漉漉的面孔。想起回去以后要面临的撕心裂肺的声响,我就不由地想在这里多待一会。我走出洗手间,环视电梯四周,又望了望头顶和地板附近是否有监视器。简单地说,就是向周围的“各个角落”扫视了一遍。确认没有“眼睛”以后,我扭开了第三道门的把手。

为了怕被人误以为是变性人(在进入之前,我始终认为这是公司为了表明自己对于性别平等的支持而增设的一个公益性空间)我几乎是跳窜进去的。进去以后,我立刻把门关紧,深呼吸保持冷静。我把门反锁起来,以确保自己的安全。等一切就绪,我开始环视这间设计豪华的房间。从外表看上去,这只是一个卫生间。只不过比刚才的男用洗手间要高级很多。比如,虽然只有一个冲水马桶,却是豪华电动型的。洗手池上方的镜子边镶嵌这施华洛世奇的水晶。洗手液是来自普罗旺斯的手工植物材质。一个真皮包装的擦手纸盒子。和温馨怡人的香薰气息。我情愿把自己的桌子搬到这里。喝下午茶,欣赏《vg》杂志里的美女写真。但是我总得这里另有玄机,我围着马桶寻找按钮,坚信在什么地方有个隐藏的蓝色开关,轻轻按下,某面墙壁就会翻转过去。一个密室突然出现,里面是成千上万的监视器,中间还有一个神秘的美国佬神情诡异地喝着从迪拜空运来的阿拉伯咖啡。

很快,这场幼稚无趣的幻想就被前来保洁的阿姨所消灭。原来这里只是一个供凯仕公司高层专用的洗手间。是只有主编和主编以上的公司管理层才能独享的世界。“其余的所有人,都去员工专用的洗手间下地狱去吧。”心中的恶魔在此时的幻觉中重新张开了翅膀。

这就是美国sty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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