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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势》第7章 第一部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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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我可能妄言了。在我身上有一种妄言的毛病。因为警惕,所以妄言,不惜危言耸听。有时候恰像是耍流氓,什么话也说得出口。记得之前有一次,一个校外的人要进学校借上厕所,工友拦不住,我冲过去,叫:

“你能保证你只是上厕所?要是把学生污辱了怎么办?”

但这下是真的污辱了。对方忽然邪恶地笑了,说:“你以为我们小昆要你女儿啊?”

“不要,还要亲人家,就更是耍流氓了!”我应。

“你以为你女儿那么值钱啊?”

这话说得恶毒。我应:

“我女儿不值钱!再不值钱,也由不得你们玷污!”

对方一愣。我很得意。这些回答,我原先并没有准备,却像是打了腹稿似的。好像我平时酝酿太久了,闷在心底太久了,像满是氨气的化粪池,压得太狠,爆炸了。

可是对方忽然找到了击破口:“那你为什么还要把你女儿赶到我们家呢?”

我愣了。确实。不是吗?妻子和女儿还在门口。我只得耍赖了。“你们想得美!我把女儿赶到你们家?我的女儿再不值钱,也是我自己的,再怎样也是我的女儿!”

我这么说,蓦地感觉心里一个闷痛。我的女儿,再怎样也是我的女儿!再怎样仍然是我的女儿!这改变不了。这是一个死结。你把她赶走了,她仍然是你的女儿。她在外面乱搞,也是丢你的脸;何况她还会自己出走……十多年后,真的应验了。

12

“果然出走了!”十多年后,我对妻子抱怨。“当初那么小就要离家出走。”

“当初孩子没离家出走,是你硬把她拉出去的,那么凶。”妻子应。

“我要没那么凶,她早就离家出走了!”我说。

当初,我们就争过同样的话。妻子气,说我强词夺理。不管是不是强词夺理吧,孩子必须管教是没有错的。更要严加管教了。

电视是不让看了,也不让跟伙伴玩。小昆当然是不会再来了。女儿就问她妈:

“小昆哥哥为什么不来玩?”

“小昆哥哥上学了。”她妈妈只好这么骗她。

她就坐在阳台看外面,看着外面伙伴们跑呀,跳呀。她有时候也会从阳台叫下去。有一次,她看到小昆了,她跑去跟她妈妈说:

“妈妈,小昆哥哥没有去上课,他在下面玩呢!”

她妈妈只好解释:“小昆哥哥刚放学回来。”

“那让他来玩吧!”

我说:“不行,人家要去做作业了!”

别的孩子来串门,也被我赶走了。“女娲要学习了!”我说。

从背诗,到练书法,到后来她上学了,该学的东西就更多了,又是画画,又是珠算,又是儿童英语,什么都没有学成。其实她学没学成似乎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占据了她的所有玩的时间,我有这么多理由把她留在家里了。我也知道,我的借口即使能骗得了那些找她玩的孩子,也骗不了他们的大人。也许他们早在外面对我议论纷纷,这没什么。只是他们还会来劝。大家都是同事,为了小孩的事闹得大人矛盾,“小孩痂,大人灾”,是不是值得?当然我认为值得。但他们毕竟在邻里住着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至少,仍会影响我们。最好是搬走。孟母三迁,择邻而居,还真是有道理的。我发现传统的许多东西还是很受用的。

可惜我没钱买房子。只能住单位宿舍里。

有时候也觉得女儿也挺可怜。人家的孩子都能跑外面玩,欢天喜地的。可是谁叫她是女孩子呢?当然那些孩子中也有女孩的,但那是他们的父母不负责任。我可不能。可是女儿不干了。让她算珠算,她磨磨蹭蹭,半天才抱着算盘过来,算,半天也算不出来。直到我威胁她,再算不出来,就揍!她就很快算出来了。我怀疑她是在跟我抗拒。我给她讲解,她把脸转到别地方去。我教训她,她又眼睛看着天花板。我当了这么多年老师,这样的学生不是没见过。我就打。

我打她,起初是用手。妻子说,你们男人手心重得很,要打失手了怎么办!于是我改成用蒲扇柄,把蒲扇倒过来打。但是妻子又说,蒲扇柄太粗了。又改成筷子。她又说太硬。我们家找不到别的的东西,我烦了,应:“过去我爸揍我,抓到什么就用什么!”

“现在跟过去怎么一样?”妻子说。

“有什么不一样?”我说,“我还不也一个罕子?还三代独传呢!我奶奶我妈我姑我婆叔叔婶婶一群围过来劝,我爸照样揍!”

“你怎么一样?你是男孩!”妻子说。

确实,男孩子可以打,可以骂,女孩子就不能了。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所以现在必须管,趁现在还管得了,再长大,就不好管了。

可是妻子仍然在罗嗦。我火了。“那你说要不要管孩子?”

妻子道:“管,也不是让你打的!”

我叫:“不打怎么管?小孩子就是‘贱骨头,不打不转轱’!‘不打不成器’!‘棍棒底下出孝子’……”我有一大堆古训。

女儿也懂得父母意见不统一,她有空子可钻。我一要打她,她就跑到她妈那边去,让她妈保护。这让我更加光火。我扑过去拽她。她把她妈的腿抱得紧紧的。妻子也把她抱住。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在管教女儿问题上,是丝毫不能迁就的。这是个原则问题!教不严,师之惰。苟不教,性乃迁。“你这样纵容孩子,听过《咬乳头》的故事吗?”我嚷,“将来她长大了,也会‘咬乳头’的!”

《咬乳头》,是我们这里人耳熟能详的戏剧故事,讲一个孩子,被母亲从小溺爱,长大犯罪被判了死刑。临刑前,他佯装要再吸母亲一口奶,把母亲奶头咬断了,痛恨道:这都是你纵容的结果。

妻子尖叫了起来:“你怎么这么说我?我们女儿怎么会那样!”

“难说呢!”我应。

这时候的我,就好像是巫师。我甚至恶毒地真的希望孩子将来就是那样,证明我的正确,即使是我们遭受了报应。有一次我冲妻子喊:

“你躲开,要不连你一块打!”

简直是暴君。妻子应:

“好啊!打吧,打吧!反正孩子要打出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你以为我就很想活?”我说。

邻居们也来劝。他们都瞎嚷嚷说我教育方法有问题。有问题?操,让你们生个女儿,看看你们教育方法有没有问题,假如我生的是男孩,我甚至可以不管他,随他变坏,去当流氓,去偷,去抢,去杀人,去放火,去强奸别人的女孩,那也不是我的亏。坏算什么?不道德算什么?坐牢算什么?杀头算什么?一个女的,被奸污了,即使得法律让你声张了正义,又有什么用?你也完了。但是我就是没能力生男孩。这就是我的宿命!我就这么命苦,命中注定要比那些生男孩的父亲付出更大的代价。

其实,打孩子,我何尝好受?这一下下,简直就是打在我自己的心头上。女儿毕竟是我的心头肉。甚至还比打在自己身上更疼。我自己疼了,我自己可以忍受,而她疼了,我不能替她忍受。看这孩子哭得那么可怜的样子,我也真想哭。我的心在哭。但是孩子是万万不能不管的!

我最后想到了竹扫把的枝丫。用那东西打,既疼又不会受伤。我去教室折了一枝,在自己手上打了打。我感觉到一种细致而准确的疼痛。它就像优秀外科医生的手术刀,我简直被它的精湛陶醉了。

我在打的时候,精心挑捡着部位。打手心,不能打手背,手背有骨头,还有血管,打手背容易伤着,手心肉厚。或者打屁股,那里肉更厚。打针不都是打那地方吗?但是在落下竹鞭前,我仍然会斟酌,由于孩子挣扎,很容易打到别的地方去。她还会伸出手来抵挡,这样就会打到她手指头。这可不行。我于是把她的手扭过去,但是又怕把她的手扭脱臼了。我只得握着竹鞭抖抖抖,撮着嘴巴,瞅着她挣扎的间隙,心一紧,猛一下打下去。然后再抖抖抖着,瞅准了,再打一下。

我煞费苦心。但孩子并不能领会我的苦心。她只一味地尖叫,叫疼。她一看到我拿鞭子,就尖叫起来。甚至,我的鞭子还没落到她身上去,她就抽搐,就叫疼了。我挺恨她这样。我有时会因此更打了她。

女儿啊,只要你配合爸爸,就好了!马上好了!我甚至乞求她。爸爸并不是要伤你,只是要教育你。到你长大了,懂事了,你就会理解爸爸、谅解爸爸的。我是你爸爸,怎么会去害你?只是要惩戒你!我不惩戒你,谁惩戒你?我现在不打你,你将来会受到更大的伤害的,会被这个世界害得更惨,那时候后悔就来不及啦!我在心里叫:

“女儿啊,爸爸是爱你的!”

这样说着,我感觉到了一丝甜蜜,细致入微的,沁入心脾的。这在平时是难以享受到的。我感觉到自己的心渗出了血,鲜红的血,热乎乎的血,热辣辣的疼,一种奉献的甜蜜的痛。

打完了,我叫她过来。她战战兢兢地过来了。她抽着鼻子,用水蜜桃一样的眼睛看着我,又令我心痛和自责。我把她揽过来,搂进怀里。她的身体僵硬着,不敢接受,又不敢抗拒。这令我更自责。我帮她擦了眼泪。她的身体有点柔软了。我把她摁在胸口上时,发觉她的小手迟迟疑疑爬上了我的肩。我的身体顿时温暖了,涌动着暖流。暖流涌上了眼框。我问:

“爸爸打疼你了吗?”

她摇头。可是她的屁股上还有我打的印痕,一杠一杠的,我的手都能触摸得到。她是在安慰我。她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我终于流出了眼泪。我在心里喊:你不要原谅我,不要安慰我,我是畜牲,我的女娲,爸爸是畜牲!我亲她的后脖颈。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彻底柔软了,像蒸熟了的年糕,软塌塌黏在我的身上。

13

记忆中的女儿是可爱的。那时候的日子是金色的,阳光是金色的。我们一家关起门来过日子,只有我们三口人,爸爸,妈妈,女儿。有一次,我们逗孩子,问她跟爸爸好还是跟妈妈好?孩子不说,只瞅着我。我以为她是对我有顾虑,就做出微笑的表情,说:

“说吧,没关系,跟谁好,就说跟谁好。”

其实我挺担心她跟我不好的。她想了半天,说:“都好。”

我们笑了。这孩子,年纪小小,就这么滑头了!她母亲说:“不行,要说跟谁好!”

“跟爸爸好。”她居然说。

我没想到。女儿毕竟是女儿,这就是血脉相连吧。爸爸打女儿,毕竟只是爸爸打女儿,她也知道我的心疼吗?她也理解我的苦心了吗?她母亲不高兴了,说:

“这没良心的,要是没我劝着,你早就被你爸打死了!”

渐渐的,我发现,女儿还真的跟我比跟她妈好。莫非恰恰是因为我打了她?因为我打了她,然后又疼她,她倍觉温暖。也许还因为她懂事了。

她不再想出去玩了,小朋友来叫她,她就自己说:“我要学习啦!”

“哎,这就乖啦!”我就摸她头,或者她的小脸。她会像小哈巴一样,微微一缩,稳住,顺从地让我摸。还贴着我的手,像一只依人的小鸟,依着我。那柔顺,令我心碎。生女儿真好,我也为女儿的柔顺而心碎。我注意到,她的皮肤还微微起了些鸡皮疙瘩,就像从冷空气里一下来到阳光底下。

后来,她会冲我调皮地哼哼。再后来,她还会说:

“摸一下,一毛钱!”

那时候中国人有了经济意识,她小小年纪,也学会了。我就给她两元毛。我要多多给她,给她所需要的一切,这样她就不会到外面要了。

女孩子就是用来溺爱的。女孩子不溺爱,她就会到外面去寻找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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