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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1980》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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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我五步一回头地看着她的百乐门,往家走着。我突然想,我得有一个手机了。我打车到了外公家,发现外公有客人,便去找外婆。外婆正在另一间屋子里看电视。你猜她看的是什么电视剧?是动画片!她看得津津有味,不能自拔。外婆一看我来了,高兴得说,她的病好了。她问我,饭吃了没有。我说没有。她说,等一会你外公的客人走后,我们到楼底下的酒店去吃。我说,对啊,应该庆祝庆祝,我找我爸妈,让他们请客。

我刚走了几步,又犹豫了,我说,那个客人什么时候走啊,打个电话都不方便。外婆说,我给你拿你外公的手机去。我得意地笑着。我给我爸妈都打了电话,他们也很高兴,尤其是我妈,这么热的天,在家做饭正是受罪,但酒店里有空调,又不用自己动手,当然高兴了。打过电话后,我说,手机还真是方便,唉!

外婆一听,转过头来看了看我,突然说:

“叹什么气啊?是不是想要一个手机?”

“算了,等大学上完再说吧!”我遗憾地说。

“干嘛要等到那时候?咱们家又不是用不起这小东西。得多少钱,我给你买。都上大学了,我总得给我的宝贝孙子送件礼物吧!”她的话我爱听极了。

就这样,第二天上午,我妈就陪我去手机店看了。我妈说,要买就要买最好的。我选的是三星的机子,花了她四千多元。她笑道,你外婆给了咱们五千元呢,咱们还赚了。我也笑道,好吧,剩下的钱呢,就算我请你,走,咱们去吃肯德基。我妈本来根本不喜欢那玩意儿,可经我几次请她,她也爱吃了。

下午的时候,我的手机就开通了。我想,第一个应该给谁说呢。我的一个同学一拿到手机就给所有的同学打电话告诉他的号码,我觉得那样很俗,我才没那么轻薄呢。爸妈还在睡觉,我上街了。我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她。

第一遍她没有接。我想,大概她还在睡觉吧。我一看表,已经两点多了,就又打起来。这一次通了,只听一个慵懒的声音说:

“喂!”

不知为什么,我喜欢慵懒且漂亮的女人,她的这种腔调就极其迷人。我压低了声音,几乎地表现得很深沉地说:

“是欧阳小姐吗?”

“是啊,那位?”她似乎起身了。

“我们一起去喝啤酒好吗?”我说着说着就露馅了。

“是你啊,你在哪里?”她高兴地问。

“我在街上看风景。我买了部手机,我想,第一个应该告诉的人就是你。为了庆祝这件事,我想请你去玩。”我说。

“好啊,你说玩什么?”她说。

“我记得你好像说你喜欢游泳,我们一起去游泳怎么样?”我问道。

“好啊,你在啤酒屋那儿等我,我一会儿就到。”她说。

我高兴地把手机看了半天,吻了一下它,装进上衣口袋里。我不喜欢把手机挂在腰间,我觉得那样一点儿都没层次。我一边走,一边唱起了歌。我在啤酒屋要了两杯咖啡。不一会儿,她就来了。今天她穿得很休闲。这个样子我特别喜欢。我说,先喝完这杯咖啡,清醒清醒再走吧。她说,你这个人的心还挺细的嘛。我笑了笑说,不一定,看对谁了。她也笑了。出门的时候,劳改犯冲我挤眉弄眼的,我冲他打了个手势。

刚出门时,她对我说:“这种人你以后还是少跟他来往,他是个劳改犯,你知不知道?”

“知道。我知道跟他们怎么打交道。”我说。

我们去了一家很高档的游泳馆,那里人少。我们就地买了泳衣泳裤。她穿了一件露着背的泳衣。我看见她时脸都有些红。她的身体真是迷人极了。我看见游泳馆里所有的眼睛都齐齐地向我们射来。她看着我的身体也直发愣。

我们都在深水区游。水底下,我看见她的摆动的身体可真美。游了一会儿,我们到浅水区站着休息。一对情侣正在那儿泼水玩。一只皮球漂到了我面前。我拿起皮球四下里看,发现没有人想要它。欧阳澜正在看我。我也照着那些人那样将皮球拍到她面前,溅起了水花。她笑着拿起皮球朝我打过来。后来我们就朝对方泼水了。我的力量大,泼得她后来将双手挡在脸上。我时,有个游泳者可能把人看错了,一把将我推了过去,正好跌在欧阳澜身上。我在水里站不稳,跌倒了,扑到了她的怀里。她也没防备,被我扑倒了。她很快就站稳了,又把我拉起来。我站起来就想跟那个人翻脸,那人却说:

“对不起,认错人了。我才学的。”

她还拉着我的胳膊。我转过头来,冲她笑,笑着笑着就觉得有些眩晕。她太美了。她也看着我,轻轻地说:

“算了。他不是故意的。”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温柔地伸出手来给我把脸上的水擦了。那时我傻了。我们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后来,我们就到岸上去喝冷饮。我们看着彼此,都有些渴望。这时,游泳池里的钟响了。我们一看,已经四点钟了。她说她该回去了。我有些不舍,我说:

“能不能请个假?”

她犹豫着,我说:“我想请你吃顿饭,然后你就去上班。”

“好吧!”她说完,就到更衣室去拿手机打电话。

然后我们又去游泳。而这一次,我竟然敢抓住她的手下水了。她顺着我,一直多情地看着我。我幸福极了。我们已经能够开心地泼水了,似乎已经进入恋爱了。

快六点钟时,我们才离开那里。我们手拉着手出了游泳馆,一起打了车,来到了市郊的一家粤菜馆。我想,她可能爱吃粤菜。我外公带我来过这里。

我们要了一个包厢。不知怎么地,一到这里,我倒有些拘谨了。我总是想拉着她的手,可服务员老是进进出出,我便等着。我们都很高兴。她说话的口气已经与前两天大不一样了,一直很温柔。我也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吃饭的时候,她总是要给我夹菜,我也给她夹着。

吃过饭后,我们打车回去。我有些舍不得她,她也似乎舍不得我。她说,明天我请你吃饭。

第二天,我们没有去啤酒屋,在百乐门附近见的面。我们直接打车去了她说的一个地方。那是一家很高档的酒店。我们要了酒。那天我们喝了三瓶红酒。她不胜酒力,几杯后就有些脸红。我乘着酒兴说她喝上一点酒后真的很美很美。她笑着。我突然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说,我想亲一下她的脸。她笑了一下。我知道她默许了,就亲了她的脸。她颤抖了一下。我呢,则像五雷轰顶一样。亲完她的脸后,我就一直抓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些红,有一种炫目的柔情在闪烁。我说:

“我想再亲你一下。”

她看着我,用眼睛点着头。

我并没有亲她的脸,而是把双唇轻轻地靠近了她。她没有异议,似乎知道我要亲的就是那儿。轻轻地,我把双唇捱过去。她则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靠近了她。在触及她双唇的一刹那,我由不得自己了。我疯狂地亲吻着她的双唇、眼睛和脸颊,然后我又回过头来再吻她的双唇时,她终于也忍不住了,紧紧地抱住了我,狂热地吻起来。直到服务员敲门时,我们才赶紧分开。她对服务员说:

“我们叫你的时候你再进来。”

然后我们又一次抱在一起吻起来。后来,我把她抱在了我腿上。她温柔地搂着我的脖子,我则搂着她的腰。我多么想要她啊!

吃过饭后,她说让我去看看她的住处。我实际上也在想。她住在一幢大厦的第十八层,是一套很大的房子,里面的设施都很齐全。她说,这是她哥给她买的房子。

我们后来在沙发上又吻了起来。这一次,我们自由多了,但我还是很矜持。吻着吻着,她把我的手放在了她的胸前。我再也不怕了。她则摸到了我那儿。我也大着胆子摸到了她那儿,直觉得她那儿早已湿透了。我再也忍不住了,她也似乎一样。我们就这样开始了。

腰股内一阵颤栗。竟从中生出

断垣残壁、城楼上的浓烟烈焰

和阿伽门农之死……

叶芝在《丽达与天鹅》中这样写道。为什么要提到“断垣残壁”、“浓烟烈焰”和“阿伽门农之死”?

她显然不是处女,这一点我早有思想准备。

“你爱我吗?”她躺在我旁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问我。她似乎正是就是那只天鹅。

“爱。”我真的爱她,我说,“我早就想对你说了,可我一直不敢说。我怕你笑我,拒绝我。”我似乎也真的是可怜的丽达,满心的羞涩。

还有恐惧。丽达没有恐惧,而我有。那不可预知的未来使我又一次想起“阿伽门农之死”。

“傻瓜!该怕的人不是你,而是我。我都老了。”她有些伤感。

“胡说。你这么年轻,这么美,怎么能说自己老了呢。”我拨弄着她的鼻子说。

那次之后,我们过了好几天才见面,这之间我们都没有打过电话,实际上是彼此都在等对方给自己打。是我最先熬不住了,给她打过去。她正在会客人,说等一会给我打过来。我便等着。过了一会儿后,她打过来,问我这几天在干什么。我说,想你。她笑了。我问,你在干什么呢。她说,上班。我有点失望。我说,我想见你。她说,不行,等明天吧,我现在正忙呢。我说,反正天气太热,我也睡不着,我就在百乐门口等你,好不好。她说,你千万别这样。

我给我爸说,晚上我去看一个同学,可能不回来了。然后我就去了百乐门口转悠。我看见很多进口车停在那里,就想进去看她,但我最终还是没去。大约十一点钟时,她打来了电话,问我睡了没有。我说,没有。她问我在干什么。我说,等你。她问在哪里等。我说,在你门口。她说,你别傻了,快回去吧!我说,不,今晚我就要等你,你不用管我,你上你的班,我在这里等你。她挂了电话。不一会儿,她从百乐门出来了。她跑了过来,把我拉到角落里说,你怎么这么傻。我什么话也没说,拉过她吻起来。她一下子把我抱得紧紧地,我们只恨不是她家里。然后她摸着我的脸,温柔地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回去交待一下就出来。

我们一起到了她家里。那晚,我们疯狂地做爱,始终开着那个暗红色的壁灯。她喜欢这样。我也喜欢,我太爱看她的身体了。她也一样,她说,我是她见过的男人中最帅的也是最高贵的男人,说我有一身贵族气。她把我的全身上下吻了个遍,我感动得快要流泪了。在这几天里,我已经是第二次听人说我有贵族气。我对这个评价很自豪。我也把她吻了个遍,听着她的呻吟声,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成人,一个完全成熟的男人了。

亚当和夏娃在偷吃了禁果后,第一次看见对方的身体时为什么会害羞呢?纯粹是胡扯。我想,那是道学家吓人的鬼话。那么他们什么时候应该害羞呢?应该是见了外人的时候。道德由此而来,道德是为了与外人划清界限的墙。我们的恐惧、羞耻都是因为道德所致。据说人类最早是没有性禁忌的,最早的人类只要相互喜欢就可以发生性关系,所以有母子婚、兄妹婚和鲁那路亚家庭,性道德是人类新的秩序的需要。宙斯所处的时代正是性道德才开始建立的时候,宙斯与他的母亲、姐妹都发生过性关系,生过女儿。所以宙斯与丽达竟然没有罪恶感。

她抓着我的那儿,不住地称赞着,吻着。我也吻了她那温柔的地方,她的身体摆动着,发着欢快的声音。然后我们迅速地进入了。上一次是我一个人在那儿运动,这一次还是那样,我问她,舒服吗?她说,舒服极了。

我们什么都没穿,相吻着睡去了。不知到了什么,我觉得自己的那儿被她的手又抓住了。我醒来了,发现她正看着我。我们又一次进入了。这一次,她主动坐在我上面开始了。我从书上知道,这样,男人会轻松一些。我也喜欢她这样。这样的时候,总是她问我,你舒服吗?我说,舒服极了。做完后,我们还是没穿衣服,又是嘴对着嘴睡去。

大概到了早晨八点钟左右,我口渴得醒来了。我起来倒了一杯水喝起来,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的身体。她只用毛巾病盖住了她的肚子和胃,其它的一切都露在外面。看着看着,我那儿又直了。我轻轻地用手抚摸着她的臀部。那曲线太诱人了。她醒了。她看见我看着她,笑了。她起身去冲澡,然后也端了杯水喝起来。我们赤裸着身子坐在床上,看着对方。我们又一次心血来潮,又抱在了一起。

她累得爬在我身上说,今天得请假了。我说,好啊!

我们一直睡到了下午一点钟时,被电话吵醒了。我以为是她的手机,她也以为是自己的,可一看不是她的。原来是我的。我一看,是我妈打的。她问我在哪里。我说,在一个同学家里,有什么事吗?她说,没有,就是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说不上。她又说,有几个同学在找我。我问是谁,她说了,我就说,不要管他们。

她打了电话给一个人,说她感冒了,被空调吹的,下午可能去不了,如果晚上好一些,她再去。我们躺在床上,因为天气太热,身上基本什么也没盖。我看她的时候,她把下身那儿盖了盖。后来她起来了,问我想吃方便面不,我点点头。她给我们一人泡了一盒。方便面吃得我们身上又流了汗。她要去冲澡。我说,我们一起冲吧。

我们在澡堂里又抑制不住地进行了。中间时,我们移到了客厅里。这一次我们都感到很累很累。她说,我们不能在一起。我吃惊地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们才住了一晚上,就这样疯狂,如果我们将来住到一起,过不了三天,我们就会死掉。我笑了。

后来我们分开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眼圈都有些黑。我说,我先走了,你如果还能睡着的话,再睡一阵吧。她懒懒地笑着说,好吧。她没有起身。

到开学之前,我还去过她那儿两次。第一次,我们同样很疯狂,一共进行了三回。第二次进行了两回。我们的爱除了劳改犯之外,几乎无人知晓。我也不愿意告诉别人,一则因为我太小,还没有结婚的能力,二则是因为她比我大好多,说不上那天就要结婚,而和我分道扬镳了。但是,这两个原因都使我悲伤。我说不清楚我和她的爱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我从书上看到,说是十八岁的男人爱的不是欲,而是情,可是我们认识不到几天就发生那种事,究竟是欲还是情呢。算了吧,我不想去管那么多。想这种事是很累的,而且据我的经验得知,你即使想清楚了,也不一定就是对的。比如我爸和我妈的事就是一个例子。有时我觉得他们的结合似乎缺乏同等的爱,但有时我发现我妈是非常爱我爸的,那种爱不亚于我爸对她的爱。后来我还发现,男人和女人对爱的理解与表达是不同的,甚至不同时期都有不同的理解和表达,于是我明白,不能轻易地去断定一件事,也不能武断地用自己的感受去断定别人的感受,人与人是不同的。

欧阳对我说,有时你怎么像个经历了很多事的老人一样。我说,我不像你们,从小是和同龄人在一起,想法也和同龄人差不多,但我们这一代不一样,我们在家里一直是和大人在一起,所以从小就想了他们要想的问题,跟着他们一起老了。

的确也是这样,我之所以对很多事都能抱着中庸甚至是宽容的态度,就是因为独自观察所得来的,是从他们身上得到的经验。

上大学是人生的转折点,我对大学也是存有幻想的。上了大学,就可以远离我的父母了,再也不用被他们管着了。上了大学,就可以不用再那样被逼着学习了。南大的操场早已种了俄罗斯进口的青草,绿茵茵的,很棒,每天下午四点以后我可以在那里踢一阵足球,然后去冲操,再找一家人少的餐馆随便吃一点,在七点钟以后干点别的,要么去约会,要么去听艺术系学生的演出,或者就像我爸说的去听一听那些所谓的成功人士的报告,特别是什么知名作家和艺术家的讲演。我还可以一个人坐在秋天傍晚的大榕树下读几首小诗,要是可以的话,我也即兴写点什么,不过我绝不会像我爸那样去写作。现在他对写作的感受已经成了一种职业,一种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的技术活。我可不想那样。还有啊,我曾经想,上了大学,就可以好好地放开谈一次恋爱了,没想到没上大学我就开始了恋爱,且已经同居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过,你们不要骂我卑鄙,我有时也想,上大学后也得准备去和大学里的女生谈恋爱,以防欧阳在某一天告诉我她要结婚时我会自杀。这只是自保。说真的,暗地里我也觉得她比我年龄总是大了一些,这是一种遗憾。跟同龄人谈恋爱可能是别有滋味的,至少不会这样快就上床。我对我们如此快就上床总是有一种无法说清的难过。唉,这么说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们实际上早就上演着悲剧了。

但我想无论任何人都会有这样小小的二心的,只要他不昧着良心说话。这大概就是人性。所以我对绝无二心的发誓充满了鄙视,人是不可能做到任何时候任何处境都始终如一的,他总是会怀疑,在怀疑的时候他就会给自己寻找种种出路,在这个时候,他就会有二心,小小的二心,只不过是自我保护的本能的二心。不过,人是有道德的,男人是得负责任的,于是这二心就成了一心一意。我对欧阳就是这样。

进大学的那天,我妈非要陪我一起去。我不想让她去。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可她说别人家的孩子都有人送,她也要送送我。我没办法。实际上,我倒是希望欧阳送我去。她也曾提过,但我还是觉得不妥,没有答应。

学校里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车,报道处挤的全是家长,而学生自己则在不远处观望着。因为天气热,那些家长们一个个都挤得满头大汗。有两个家长因为一个没排队就挤到前面而吵起了架,丢人死了。我妈也要为我去排队,我一下子火了,我说:

“走吧,今天不报道了,等他们都报完了,我再报。”

我妈不行,说必须早点报道,这样就可以去占个好床位,如果等别人都报完了,不就剩下门口的那个了吗。她当年上大学就是去的很迟,就在那个床位上睡,结果没生我呢就落下了风湿病。她不希望我这样。

我坚决要自己排队。我让她到远处去找个凳子坐下来休息休息,可她不行,一直要站在旁边陪着我。我很不高兴。她便到远处站着。我看着那么多的家长跑来跑去,我就有气。我就是从那时在心底里瞧不起我们这代人的。好不容易排到前面了,有个家长找了熟人来夹队,后面的学生和家长都有气,但都不愿意出声。我就出面了。我到前面拍了拍那位家长说:

“你没见大家都在排队吗?”

那是位年近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看样子可能是某个机关的什么领导。他有些不好意思,但他没有说话。说话的是那位他找来的熟人:

“好好好,马上就好了。”

“不行,我们都在这里辛辛苦苦地排队。你们又不是学生自己,最好让学生他自己来报名。”我说。我才不怕他们呢。我外公也是南大的兼职教授,南大的校长和我外公很熟的。

后面的学生和家长都说,是啊,应该到后面去排队。那个熟人瞪着我走了。我妈这时跑了过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简单地给她说了。她悄悄地对我说:

“你别呈能了,人家肯定认识南大的人。”

我大声地说:“南大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学生都成了老爷,家长却成了奴隶。”

大家都看着我,有些家长的脸已经挂不住了,红红的。我转过头来对我妈说:

“妈,赶紧回去,我自己的事自己处理。”

我妈也红着脸到远处去等我了。

后来我想起这件事就觉得自己还行,还有些男人的本色。但是,进了南大后就发现,大学实际上也很压抑。竞争使人都异化了,一个个都看上去像是机器,不像人。首先是四六级英语的压力,然后就是就业的压力。人人都在强调一个词:竞争。我对竞争的意义就是在那时理解透的,也是在那时反感到了极点。竞争强调了弱肉强食的道理,强化了人心中的欲和恶;竞争使人自然的本性趋于紧张,使人人都趋于一个利字;竞争还强调了技术,讽刺了和平。我不喜欢竞争。我似乎更像一个方外之士。

宿舍里一共住四人,设有卫生间和写字台。一个来自北京,一个来自上海,还有一个来自西北农村。从北京和上海来的两个自恃甚高,而从西北来的又怀有自卑。四人中间,只有我和北京来的说普通话,另外两个夹杂着方言,有时我们都听不清。开学的第一个星期,来找我的人很多,有些是南大比我高一些的学生,他们都是跟我一个中学毕业的;有些是和我一起考入南大的。他们都希望做我的大哥大姐,有事都去找他们。后来,又来了些人,说话和行为乱七八糟的,经他们介绍才知道他们是学校文学社的一帮人,他们得知我是着名作家古月的儿子,也以为我爱好文学,想拉我入伙。都是些自视甚高的家伙,有几个看着极不顺眼,还有一个说话很脏。不过,我还是礼貌地告诉他们,我偶尔也写写东西,不过不希望发表,因为我不想成为一个作家。我想他们可能会死心,没想到他们睁大眼睛说:

“境界高,这才是真正的作家和诗人,想着发表就俗了。这才是真正的无为而为。”

他们走后,宿舍里的三个人对我一下子刮目相看了。他们原以为我只是一个浪荡公子,没想到我家学源渊,为人甚谦。后来,大家就都知道我是古月的儿子了。看来我不得不沾点我爸的名气。

班上要推举班长,女同学和一部分男同学都推举我。我是坚决不干。这种累赘我是不会沾的。后来又找我当文艺委员,我更不干了。我不可能听命于别人的。再后来找我当什么体育委员,班主任是个刚刚毕业的女研究生,这次亲自来找我谈话了,说一定要我先干一阵子,等大家都熟悉了,再换别人。我觉得她还不错,就答应了。过了些天,又说是中文系的传统,要在班上成立一个文学社,非要让我当社长,我才不干呢。

北京来的那个叫刘威,也爱踢足球。西北的那个叫陈立卫,不会踢,但他表示愿意跟我学。他比刘威要高,年龄也大一岁,我们就叫他大卫,而把刘威叫小卫。足球是欧阳给我送的。

开学的第二周周末时,我才给她打电话。她一接着电话就说,我肯定被班上的女生给缠上了,所以竟然半个月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给她打。我赶紧给她解释,她才满意。她让我在南大门口等着,半个小时后她来接我。我高兴地答应了。

正在路上走,我妈打电话来,让我赶快回家。我以为有什么重要事呢,她竟说是给我做了一桌子饭,就等着我呢。我撒谎说,这两天班上有活动,这周我就不回家了。我妈说,那我和你爸去看你吧,你明天在不在宿舍。我一听,赶紧说,不要不要,我们这两天要搞球类比赛,我是体育委员,你们来了我没法接待你们。我妈说,谁要你接待,我们就在旁边看看就回来。我终于烦了,对她说,你们这是干吗啊,又不是我快要死了。这话可能说的太损了,我妈都生气了。总算把他们打发了。宿舍区离大门有一段距离,大概得走二十多分钟。刚到门口站下,就看见一辆红色的奔田车朝我驶来,我赶紧让路,看见开车的竟然是欧阳。

我惊奇地坐了进去,问她是哪来的车。她告诉我,为了能经常来看我,她买的,有一半的钱是她哥给她的。我听后,高兴极了。我们迅速地离开了那儿。她把我拉到市郊一个叫碧水山庄的地方,她说,她已经为我们订了一个临水的包间。一下车,我们手拉手,跟着一位服务员去了她说的地方。一开门,我就喜欢它。说是一个包间,实际上临水的那面墙是不存在的,但上面有一个

帘子,可以拉下来。从那里,可以看到一个很大的人工湖,湖水碧绿,远远地有几只小船在游弋,上面坐的也是一对对情人们。她说,这个湖只做欣赏用,里面的几只小船只是点缀,很有限,要划船,必须提前订,我们来的晚了,已经订不上了。我已经很满足了,我说,算了,在这儿看可能比在船上划更有情趣。说着,我走过去把那个帘子拉了下来。我们相拥在一起,长久地吻着对方。

我们吃了一会儿才把帘子拉起来。这时,夕阳把整个湖面照得色彩斑斓,湖中间有一片稀疏的芦苇,这时也看上去格外添色。很远的湖面上停着几叶小舟,安静极了。没想到在这里竟然有这样一个好地方,我以前怎么从没听说过呢。这时,一个服务员敲门进来,对欧阳说:

“你好,正好前面一位先生订的船他不要了。如果你还想订的话……”

“好啊,把船叫人驶过来吧!”欧阳说。

一会儿,一条小舟由一个船夫驶了过来。欧阳问我,要不要我们自己划船。那个船夫问我们,你们会不会水。我们点头。他就把船交给了我们。我们上了船,一会儿就划到了湖中心。夕阳正在缓缓西下,快要隐去了。西边的天上涂满了彩霞,映在湖面上,湖面也满面秋色,熬是好看。我们手拉手坐在船上,看着彩霞和湖面,任凭小船儿晃晃悠悠。不一会儿,夜色浸来,湖面变得深沉起来。一丝凉意悄悄袭来。我搂着欧阳说,我给你念首诗吧,这是我给你写的。她看着我的眼睛,温柔地点了一下点。她虽然比我大好多,但很多时候我觉得她比我小。我其实很少写诗,也不大懂诗怎么写,但在一个晚上,我特别想念她,就顺手写下了如下的几句:

梦的这边

我写下你的名字

梦的那边

我守候着

我想

整个梦里便只有你和我

秋天的夜和秋天一样高而深

秋天的月和秋阳一样白且凉

梦中

我遇见无数陌生的面孔

唯独寻不见你的香

醒来后发现

梦的两头都枕着冷秋

一头一滴泪

我念这首诗时,秋夜正悄悄地走来。它暗合了我的诗意,似乎正是为这首诗而来的。欧阳听完后,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她说:

“你真的很想我吗?”

我点点头,对她说:

“我在写完那首诗时,忽然间理解了秋天的心。秋天的心用一个字形容足够了,那就是:愁。秋天是一个思念的季节。秋梦太冷了。”

说完后我陷入深思之中。她看了我很久,才说:

“今天我才发现你原来是一个诗人,真正的诗人。”

我笑了起来:“我才不愿意做什么诗人,我就是写着玩的。我的诗只写给你听,不会发表的。”

她笑了笑说:“要是一直这样漂着,听你念你的诗,该多好啊!”

我说:“那我们今晚就在这船上抱着坐一晚上,怎么样?”

她说:“会着凉的。”

我说:“不会的,我抱着你,你可以在我怀里睡觉,我可以不睡,反正明天我也没事。”

她说:“这样吧,我给总台打个电话,在这里订一个房间,什么时候我们觉得冷得不愿意呆了,就回去。”

那天夜里,我们一直在船上抱着聊天,后来我还给她唱歌。她一直躺在我怀里。我请她给我唱一首歌,可她说不会唱。直到晚上三点钟时,我们终于困了,才回到房间睡觉。那一夜,我们过得非常开心。也是那一夜,使我们的爱忽然间圣洁起来。

关于这一切,我给很多人也讲述过,每次的讲述都有所不同,内容也随着我的心情而增减和改编,所以,在数年之后,在讲述和改编很多次之后,我也不能确信它们都是真的。也许当初根本就没有什么湖,也许我们只是随便地吃了顿饭,但在我心里,它是这样的。那个碧水山庄我再也没去过。如果我是第一次讲述,我大概不会离事实太远。我喜欢讲述,而讲述往往会改变原创。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多时,我们退了房,回到了她的住处。她从楼底下的一家餐馆里给我们要了几个小菜,在家里吃了饭。我们看起了电视。边看电视边聊天,我们聊起了宿舍里的人。下午四点多时,她要去上班。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学校。我留在她那儿,继续看电视。虽然宿舍里也有电视,但只在中午和夜里十点到十一点放,那时已经没有电视剧了。我爱看武打片。下午六点钟时,她打来电话,问我怎么吃饭。今天我不想再让她请假了。但是,如果我不想下楼的话,她说她买好给我送来。虽然离开才一会儿,但我还是很想念她。过了一会儿,她来了。一手拎着盒饭,一手竟提着一个足球。她把足球送给了我。

她说,她可能到明天清晨才能回来,我拿着足球回学校了。她要送我,我不让。我的心情太好了,我要坐着高高的公共车慢慢地回学校去。一路上,我可以看看街上的风景,还可以想很多事。这是我的习惯。

班上有个女生叫刘好,爱看我踢足球。中文系的课很好上,而且课也不是太多,下午的时候大多没有课,都留给学生自己支配。我的下午分为两部分:吃过饭到四点钟,我一直睡懒觉,四点钟以后去踢足球。刘好本来是要去上自习,手里拿的是徐志摩的诗集,说是要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孤单地读,才会读出其中的味道来。听起来她说的也很好,我便说,好啊,你读完了我也读读。她看我拿着足球,问我踢得怎么样。我说,我在中学时一直是学校足球队的队长。她一听就说,是吗?肯定有很多女生是你的球迷了?我笑着说,是啊,现在一个球迷也没有。她说,那我就当你的球迷吧,不过,我得先看看你踢得究竟怎么样,我可是真正的球迷。就那样,这个可怜的女孩便成了我最早的球迷。

她长得很纯洁,脸白白净净的,一点青春痘都没有,一看便是那种内心宁静的女孩。我喜欢这种气质。她在听我说话时,一脸的春色与微笑,眼睛一直盯着我,从不看别的地方,且不住地点头。就是她的个子有点低,才到我的肩头那儿。这当然是相对说的,我的个子太高了。有时我觉得这是个错误,它使我总是很抢眼。

刘好看我踢球的事在宿舍里成了闲话。大卫和小卫坚持认为她一定是爱上了我,让我好好把握。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们我有女朋友的事,所以我只是淡淡一笑说,刘好啊,我看做我小妹妹还差不多。

谁知道这事被我说着了。大概是国庆节前夕的一个傍晚,她给我拿来几本书,一本是徐志摩的诗集,一本是普希金的诗集,一本是《堂·吉诃德》,还有一两本是什么书我就记不清了。她说她是从图书馆为我借的。她给我这些书的时候,宿舍里还有大卫,她拿出一张卡片给我说:

“我知道你是后天的生日,你肯定回家过,见不着你的,所以就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大卫要抢着看,我没让他看。农村来的学生,有些习惯和我们不太一样。他常常用我的毛巾和牙膏,在我回家的时候,他老是领什么老乡来住在我的床铺上,走的时候连被子都不给我叠。这些我很不习惯,但都是弟兄又不好说。当然,有时候我觉得他的那些大度的粗野的生活方式其实很好。我们这些独生子的确很自私。

刘好给我写了一首诗,写得非常朦胧。其中有这样的意思,说我常常在她的梦中出现,还说我们在梦中一起在乡间的小路上玩耍。最后的落款是:你的妹妹刘好。后来我才知道她也是小时候被父母送到乡下的奶奶家长到四岁时才领回去的,怪不得她的梦里会有乡间的小路。我的记忆里也有乡间的生活,我很小的时候,只在乡间的小路上走过一次。那是我奶奶一次得病说是不成了,想要见见孙子,我爸就带我去了。结果,一去奶奶的病竟然好多了。我在那里玩了一周。记得那时是五月,田野一片碧绿,远远地又能看见一片金黄,走近了才知道是油菜花。我爷爷天天早晨和下午都要去田野里转,他非要抱着我,我却非要自己走。我们顺着一条大概有一米五宽的小路一直走啊走,老是走不到头。那些小路都特别直,一直通到了天边。我总是问爷爷,还有多远才能走到路的那头,爷爷说,不远了,但我就是觉得很远很远。往往是我走不动了,才往回走。我也是在乡下看见过彩虹,看见过自由自在的雄鹰。在一次国庆时,我又在乡间第一次看见好多好多的大雁,它们排成人字形往南飞去,在空中唱着歌。那一年我可能十六岁吧。我又一次一个人顺着那条乡间的小路走去,又看见一片一片秋天的油菜花,那么壮观,那么热烈,就是秋阳有些冷。我竟然走到了路的尽头,回头一看,并不很远,怪不得爷爷说不远。那一次,我没有见着鹰,也没想到它曾经存在过。所以,“乡间的小路”这五个字对我,本身就是一句诗,一片回忆,一生的幻想。

国庆节后,我见她时竟有些不好意思。她也有些脸红。不过,我很快就打破了僵局。我说,我从小就希望有一个妹妹,现在好了,终于有了。她也是,希望有一个哥哥。我还委婉地告诉她,我认了一个姐姐。她听后有些惆怅,说那天带她去见见我的姐姐。我答应着,但我自然不会那样做了。

她在班上的人缘特别好,有很多男同学都对她有些意思。虽然不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但却是最有气质的女孩子。我们宿舍选班花,经过我的争取,选了两朵:牡丹和幽兰,其中幽兰就是她。我们还选了女生中的四丑。结果这个评选结果很快被别人传了出去,一直流传到毕业。听说女生宿舍也在男生中选了“三大天王”和“四小丑”,刘好说我是“三大天王”之首酷王。我一听就说,俗。刘好问我,你那位姐姐多大了?我说,不知道,没问过,反正要比我大好多。刘好问,她结婚了吗?我说,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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