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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看见》第26章 凤凰和孔雀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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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是嫌弃我嘴巴有毛病,怕我滴出的口水污染了毛发令它们发臭和打结。我顶多不回去就是,这次我真是铁了心了。这时,我听到孔雀在卧室里的尖叫。

这跟平常的还真不一样。做爱时,她的尖叫是圆的。现在,她的尖叫像她的胸一样扁平。赵主任来了以后,圆润的尖叫的确少了,有也得克制着,低低的,像鸽子那样间歇性呻吟,实在压抑不住声音时,她会用嘴巴咬住枕头。地球人太可怜了,我们才不管你们,在夜里我们想咋叫就咋叫,肆意得很。原来孔雀做了一个恶梦。

她摇醒凤凰,说她看到梳妆台上,有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女孩子在黑暗里看着他俩睡觉;后来又飘了出去。她跟到厅里,发现那个女孩子一定不动地端坐在儿子的写字台前,在摸黑做功课!

凤凰坐起来,迎着被拧得大亮的天花灯和床头灯拼命撑开眼睛,在半迷糊的状态听孔雀讲完她的梦后不耐烦地说:

“说完了吗?你老公我受过高等教育,是个唯物主义者,坚决相信这世上从来没有牛鬼蛇神,有也是你自己心里作怪,明白不?睡觉吧,明天我一早还要上班呢。”说完倒头睡回被子里。

孔雀不依,揪着他耳朵质问:“哎,我问你,啥事没有的话,我为什么要心里作怪呢?”

凤凰一字一句地说:“因为你不相信科学,正确的科学观会改变你的人生观的;我告诉你,你就是不相信科学,也要相信我。”“刘凤凰你不相信我,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凤凰愤怒了,半支起身说:“半夜三更的别乱发神经好不好?同一张床,我没做这个梦,就证明我没胡思乱想,只有胡思乱想的人才会乱做梦,甚至白日做梦!”被他这么一吼,孔雀不敢再吱声了。她把自己一边的床头灯留下来,拧到最暗,重新躺下,却不敢闭上眼睛。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凤凰的话是有道理的。

可是天亮以后,她依然是纠结,所以只好求助对门的杜鹃。

这下大家都知道了吧,孔雀家买的是玫瑰曾经跳楼的房子。

我多想告诉孔雀,昨晚她不是做梦,千真万确,我也看到玫瑰回来了。她本来想到卧室看她妈妈的,没想到大床上躺着的不是妈妈,是一对不认识的男女。

然后她蹩进自己的房间,黑暗中发现里头换了张双层床,上面睡着个看不清脸的男孩,下面躺着个老太太,睡得死沉死沉的,大声地打着鼾。她找不着自己的书桌,便跑到客厅里,看到靠墙有一张写字台,她就在那儿坐了一会儿。

杜鹃其实一直担心、又有所期待地等着孔雀来敲她家门的这一天。不说她早晚会憋死的。自从对门搬来后,从来藏不住秘密的杜鹃就给自己嘴巴上了一道锁,她警告自己打死都不能透露实情,一是这样做不厚道,二是她也怕黑,玫瑰出事令王师奶搬走以后,对门放空了半年,遇上公子不得不在外应酬的时候,她一个人晚上回家,一出电梯面对黑暗,声控灯又未能接上,电梯门就在身后关闭的那一瞬间,她惊恐万丈。

而且,现在她自己的房子也在放盘,如果被外面知道对门是凶宅,也会直接影响她的房价。只有对方住得好好的,无风无险,她的房子才好出手。倘若凶宅的住客被吓跑了,又要放盘的话,一定卖得比市价要便宜好多,那无论从价格或是成交几率上都会殃及池鱼。同一层楼的房子,就等于同一条船的人。

所以,一看到孔雀一家搬进来,她就像过节一样,欢天喜地起来。

为了让住着的人没有心病,所有的邻居和知情人,都有一种人道默契,就是缄口不说。没有人会选择做那样一个坏人,主动告诉人家说:知道吗,你买的房子曾经有人跳过楼哦。这样做不遭非议也怕遭天谴的。

让一个有点甲亢、没有胃去消化和收藏任何事情、眼睛也容不下一颗细砂过夜的人,做一个重大秘密的握匙人,杜鹃是多么难受啊,她潜意识里想象过无数遍当对方知道真相后的种种反应,她骨子里绝不是个坏心肠的女人,可她总是难以压捺自己不这么想。

当每次正面碰到孔雀,她都得用力倒咽口水,把嘴边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压下去,次数多了,咽喉和食道都快被堵塞了。

对不爱说话的人来说,语言是干涸的泉;对很爱说话的人来说,有话不说,简直是滔滔江水遇到了拦河大坝,突围不得,感觉就如焚心以火。尤其是事关重大,关乎生死的事。

杜鹃有时想,如果我不搬,难道为了对门我要隐瞒一辈子吗?难道要我的脑袋天天爬满蚂蚁也不能喊痒吗?她甚至为此想到失眠,觉得自己真是天底下最无辜的一个群众,什么也没做,却让不知何方飞来的一个大包裹沉沉压住一颗心,活活让一个秘密发霉生锈也要烂在肚子里。

现在是被洞里的人自己察觉到了,想顺着光线走出来,既然人家找钥匙找到她头上,她说出来就是救赎了。不但释放了别人还释放了自己。

再憋下去她绝对会生喉癌、食道癌甚至乳腺癌的,这事的危害性旁人无法想象。她因为堵得食欲减退都瘦了好几斤了。所以她能不说吗?

对方听到后的神情,是她一直悬着的好奇心千沟万壑的全面平复,她潜意识一直想知道这种恐惧会让人惊爆和迸发到一种什么样的程度。这是杜鹃的本能,也是一部分地球人的本能。她达到目的了。孔雀的惊骇完全在意料之中。

一个叫玫瑰的女孩,曾经像小鸟一样,从小刚的房间窗台纵身跳了下去。

就是那天夜里进过她房间的那个女孩;就是那个在客厅里摸黑做作业的女孩。

她从未看清女孩的容颜,但杜鹃说玫瑰是瘦削的,她看到的女孩子影影绰绰也是瘦削。儿子的房间太小,摆放了一张双层床后,可以选择的位置很有限。搬进来时,凤凰只能依着原来业主放过床的痕迹把儿子的床放下去。一想到儿子跟玫瑰睡同一个位置,头与脚都是同一方向,床在她眼里就成了一个原木棺材。而且,他们要考的也是同一间学校,女孩子还跑到客厅去,坐在儿子的座位里做作业……一想到这些具体细节,孔雀顿时魂飞魄散、毛骨悚然!令孔雀更为寒心的是,在同一天她知道了另一个真相——她老公刘凤凰原来早就知道这件事!

之前她反反复复地想,如果告诉凤凰房子曾有人跳楼的事,凤凰这个农村长大的男人会有怎样的反应呢?他这个人从不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官,这次他会内疚,也会害怕得发抖吧。可是没有。整个下午,她想过小心翼翼告诉凤凰的各种后果。傍晚的时候终于等到他下班回家,没想他听完后异常平静,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一边泡茶一边说:“是吗?这有什么,城市哪个地方没死过人呀,好多楼盘是挖了山坟后盖起来的呢。”“你就不怪中介骗了你?我们可以告他们欺骗的,你老说我疑神疑鬼,精神有问题,如果我也得了忧郁症,我也跳了楼,他们怎么赔?”

孔雀很愤怒,赵主任知道也很愤怒,两婆媳从没这么齐心,一副马上抄家伙去劈人的架势。

为了平息他们,凤凰只好说:“好啦,我不怕告诉你们,之前我是听说过的,买的时候就知道,你们别怪人了,好不好!”

他真会虚张声势啊,每次跟他倾诉,想向他要点安全感,他都道貌岸然,道理一堆,掷地有声,撒谎时从来是眼不眨,心不软。

刘凤凰的解释是自己从不信鬼神之说,不告诉她是怕她有心理阴影,住得不舒坦。

孔雀从门后抄出一根树身长着无数带刺疙瘩的降龙木。“你不是说不怕吗?不是说唯物主义吗?你买这个回来干什么?”刘凤凰果然是打不死的,他振振有词:“那是别人送的,我拿回来也是为了让你心安啊。你以为我是傻子吗?明显比市价低三十多万的房子我会发现不到其中猫腻?你以为中介是傻子吗,那么便宜的房子他们不砸死人来抢,轮得上我们?可是,我们有得选择吗?以我们现在的财力,这省下的三十万可以少供十年!而且我不说,对门那三八不说,咱们不一样住得好好的?我们搬进来以后,哪儿不顺了?儿子也得靠这套房子进重点学校啊,你们这些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大惊小怪、神经兮兮的搞那么多事,到头来折腾的只是自己啊!

赵主任不说话了,可能觉得儿子的话有道理,现在后悔也无用,怔了一会儿就反水,倒过来劝了媳妇几句,自圆其说后,起身去市场买香烛纸钱回来烧。

孔雀肩膀还在发抖,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某根神经不倏的搭到另一根神经末梢上,她无法不让自己的脑屏幕停止浮现每晚梦中那个影影绰绰的女孩。

凤凰提议到:“这样吧,以后咱们开着灯睡,咱们不省这个电,好不好?”从此他们家的卧室大亮。他们再也没有做爱,我也再也不能摸黑混进去了。白天没人时,我好奇地跳进玫瑰——不,现在应是刘小刚和他奶奶的房子,却发现他们都搬到另一个原来用来放杂物的小房间去了。孔雀和凤凰的睡房呢,空气浑浊得差点把我呛了出来,因为孔雀不肯打开通过阳台的门窗,床上被褥散发着凤凰的汗味,床底下积着一团团孔雀每天往下掉下的头发,里头还夹杂了不少白发。我发现他们很少吵架了。

以前孔雀老跟赵主任和凤凰两母子搞对抗。孔雀不关热水器,凤凰认为挺耗电的;她淘米时,顺手就把洗米水倒掉,而赵主任嫌她不会积起来淋花;以往刘凤凰是不主张种花的,但自从菜价飙升,他们一致同意做菜奴——在阳台种点姜、葱和韭菜。

为什么凤凰鄙视种花呢?因为觉得浪费时间浪费水,有次孔雀嫌九里香结了花蕾老不开,买回几元钱一包的肥料,遇凤凰呵斥——那是什么东西呀,还不如他直接撒泡尿上去呢,此后他就定期到阳台去撒尿。赵主任来了后,他更有坚强后盾。老太太一看海城的葱两根就是老家一把的价,就开始留葱头,买菜籽,在阳台搞起了试验田,孔雀从此不敢再让公司的同事到家里来了,直到有一天继房奴后,网上出现了菜奴,她才在办公室里松了口气说,咱家真是时尚呀,都走在前面了。

现在种菜也好,种花也好,孔雀也不关心了,很多家里平日看不惯的细节,在她眼里都是飘渺的,甚至是无形的,她看什么都不是,包括公司里的那盘账,也被她做得一塌糊涂。在她眼前,人生是离幻的、无常的。有次她还因为错划了钱给客户而要自己垫上,差点连工作都丢了。

两个月后,失眠导致孔雀两个眼圈黑得像只大熊猫,她疲软得实在找不到力气坚持下去了,再次提出要卖掉房子住到出租屋,凤凰再次摇头否决,理由是他从没做过孔雀那些古怪的噩梦,他只会做儿子考进重点中学的美梦。

开始孔雀舍不得离婚,因为他们不会让儿子跟她的。她也问过律师,律师说这些理由不足以让也是唯物主义的法庭把儿子判给她。

最后她还是作出了选择,自己搬出了紫荆花园,和同事在公司附近合租了一套两房一厅的房子,成了单身女子,也是一个周末妈妈——周六日两天,前夫会把孩子送过来,和她相处。

刘凤凰发誓说,他两年内不考虑再婚,给她一个回去的机会。她听后牙齿咬得咯咯的响,就差嘴唇没出血。她冷笑道:“多谢,你千万不必等。”

他不知她恨得他要死。恨他买了那套房子,把儿子和她一半尚余青春的头发留在那套房子里——虽然儿子已从小房间搬到更小的房间里,那间带有玫瑰气息的房间反过来变成了杂物间。这就是我们小区凤凰男与孔雀女的故事。后来不知听谁说,赵主任身体不好,疑似绝症,回老家养老去了。之后她替凤凰从老家雇过来一个有点远亲关系的年轻保姆。

保姆刚来时,凤凰腾空了杂物间,让保姆住在玫瑰住过的房子里,直到后来他们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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