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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看见》第24章 凤凰和孔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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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一杯拿铁;一套凶宅;一个真相;你不必等

凤凰是个男的,孔雀是个女的。我听到他们的对话,是从一杯咖啡开始。这天他与她在紫荆花园会所的西餐厅里喝咖啡,我明目张胆地在露台晒太阳,因为我的嘴烂得太厉害了,得好好晒晒。老板娘认为猫招财,也是一道别样的风景,鉴于这点价值,我才没被驱赶。

孔雀穿着高跟鞋,轻轻内八着腿,挺惬意地端着餐牌,一页一页地看里面的彩色图样,那种架势和专注,仿如看的不是餐牌而是名画。“给你点杯拿铁吧。”最后她说。

凤凰无所顾忌地说:“什么打铁的,全不用,我喝柠檬水好了。”孔雀拿食指放嘴上嘘地,让他小声点儿。“柠檬水虽然免费,但喝多了会伤胃的呀。”凤凰:“伤胃好过伤钱包啊,一杯咖啡十五元,不如去抢!在家里喝会死呀,明天去超市给你买一大包速溶的,海南的几毛一杯,进口的,也是一元搞定。”

孔雀:“人家是现磨的,可是上好的咖啡豆。我们就是买了咖啡豆,也还得配上磨豆机和咖啡机吧,那些不用钱吗?还有服务呢?环境呢?”凤凰说:“为什么非得要现磨那么复杂?速溶的不好吗?人家大厂大机器生产,拿个杯子,往里冲点开水就好,多科学啊,回家我给你冲,你想看风景,我给你端到窗边去,这儿看到的风景跟咱家厨房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孔雀气得。她尴尬万分地拿眼睛看看四周。

餐厅生意冷落,收银台上的老板娘闲来无事,正朝这边张看。孔雀压低声音说:“照你这么说,所有餐厅都要关门了。”“我巴不得!”凤凰愤世嫉俗,“现在不是提倡低碳吗?在家一样可以喝得好,吃得香,还没有奶精,没有地沟油。哪怕是菜油,家里的都比这儿的什么希腊橄榄油要香!”“那你赶紧回家喝速溶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安静一会儿,行不?”她求他。凤凰摇摇头,在台底下跺了下脚。“神经,在自己家门前还喝贵咖啡!”

“我们搬来不久,周围的邻居好像都很冷漠,很疏远,不太想搭理我们,趁周末来这儿发发呆,好对自己的小区了解多些。”“这个地方各家只顾门前雪,你又不是头一天来。”

凤凰不肯走是为了杜绝孔雀在这儿继续点餐挨宰。孔雀很无奈地扬了扬手,叫服务生过来先埋单。

凤凰就连几十元也拿出他那张金光闪闪的信用卡结账,并要求给发票。服务生撇着嘴说:“对不起,我们这儿只收现金。”

孔雀看在眼里,真想挖个洞把凤凰揣下去,顺势把自己也藏起来。以后没有必要的话,死都不能跟这个土包子外出了。

发票来了,凤凰从口袋摸出一枚常备在身的硬币,小心又费力地刮掉右边的银色薄磁,直到出现“谢谢你”三个字。

自本市推出发票有奖政策,刮了两年凤凰都从没中过,但他仍孜孜不倦,相信神话,等待奇迹。孔雀在旁边看着说:“我代表海城税局谢谢你。”

然后把家里的钥匙塞给他:“你先回家吧,不然一会儿子上完课回来,家里没人。”凤凰这才悻悻离开。他们10岁的儿子每个星期天都到后海的“帮德”补习班学奥数。

买紫荆花园,是因为附近有家重点中学,考不进也挨得上。

做梦也没想到的是,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地段一屋难求,而这套房子得来全不费功夫。跟市价比起,它出奇地便宜了一截。

中介公司的人说,前一手业主急着去新西兰,办的是投资移民,要一次性付款在那边买套三百万的房子,所以得忍痛割爱,声称当天不下定金的话,第二天买家绝对不是他们。“我们自己也想买呀,只是临急掏不到这个钱……”

所以当天他们就给了两万定金,然后不要命不要脸地到处筹款交首期,到银行办按揭。就这样跻身成为了这个小区的一员。他们的家其实我早就去过。在他们未住进来之前,我是那儿的常客。那儿对我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孔雀和凤凰同属虎,老黄历说,今年行虎运。古人又云两虎相争必有一损。为免这一损,孔雀表面嫌凤凰烦琐,却在大事大节上一直迁就他。包括买房子的事情,最后也是由凤凰拍板的。

凭什么呢?以她的外貌条件和心高气傲,看上去嫁给凤凰都不太可能。那是因为孔雀内心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跟凤凰结婚前,她跟一个叫小帅的高中男生拍过拖,小帅的爸爸是他们县的副县长,妈妈是县城中医院的院长。而孔雀的哥哥孔龙是县城中医院的司机,嫂子是县城中医院的助产士。

知道领导不喜欢儿子跟孔雀来往后,嫂子就拎着小姑去见她的小学班主任杨老师。

嫂子并不知道大势已去——孔雀已吃亏——她已跟小超云雨过好几次了。

可就是知道,也难保嫂子不会出此下策转移她的视线。事实上,却是转移了小姑的命运。嫂子这个举措居然获得全家一致好评。

那一年正值政策公布最后一次分房,嫂子说,如果赶不上,人的一辈子将永远痛失这个机会。因为院长跟嫂子说,你们家孔雀不小了,小帅读完大学还要出国读书,不知何年何月回来的。你家不太宽敞,家里人得让她赶上分房末班车啊。

也许天下所有嫂子都会担心小姑的婚事,是因为跟她们的生存空间有关。一天小姑不嫁,一天当嫂子的就不得安宁。约的是晚上见面,可杨老师的远房侄儿刘凤凰下午就从单位赶过来,在杨老师那间充满煤球气味的房子里,正襟危坐地等着。

凤凰那天穿得很庄重,脖子上最高的纽扣也系上了,藏青色西裤两个裤筒中间都有一条熨斗熨出的笔直的骨儿。只是的西裤下穿着一对球鞋,球鞋上面还有泥迹。

一直不好意思抬头的孔雀很吃惊地盯着那双沾着泥巴的球鞋,直到凤凰用标准的普通话跟她说话时,她才慢慢地抬头看清他。

白衬衣上是一张巧克力颜色的脸。皮肤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眼睛很大,很深,鼻子也很挺拔,微翘的嘴唇更增加了一份雕塑感。

跟两周前相的那个亲,刘凤凰明显英气。只是人比她矮了半个头。好在胸肌和胳膊还是发达粗壮的,老土的衣着和气质也无损他的健康和阳光。跟同龄小姑娘不同,孔雀那时就很会看男人。

杨老师说,侄子喜欢运动,短跑和乒乓球在大学运动会年年拿第一。闹太套,刘凤凰鞋上有泥巴,可她孔雀身上也不是没污点。小县城人言可畏,在那个年代的深层意识里,与小帅的事是她对他的一个亏欠。而且,刘凤凰的五官举止跟前一个比起来已经好多了,还有迫切要解决的房子问题,这些综合因素都令身高、鼻高和心高的孔雀动了心,初次见面就同意交往。

她不介意凤凰是这个县最边远山区里的农民,也从没想到婚后他要照顾那么多裙带亲戚。相反有一点挺吸引她的,就是那时刘凤凰的一个表姐已嫁到了海城,答应帮他打一下关系,让他调到南方那个全国gdp最高的移民城市。

告别出生地和离开爸妈哥,孔雀一点也不悲伤,尽管她中专毕业也找到不错的工作,在一个防疫站做检疫员,但初恋的落败对她是一根永远拔不出来的刺。

刘凤凰身上其实还有一个亮点,就是他是那一年全县的高考状元。

据说那一年,他正吃力地从木桶往白菜地浇小便和大粪时,一辆摩托车载着教育局和县电视台的人冲到他的面前,差点刹不住车,把他撞个人仰粪翻。

当晚,穿着背心挽着裤脚,手拿粪勺的高考状元刘凤凰上了县电视台的头条新闻。

四年大学,不光让刘凤凰的命运,包括他的形象和语言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在西装的下面,留了一双与土地相连的球鞋。就像刘凤凰的本质一样,永远难脱泥土的底子。闪电登记后,以他的条件,最后一批房子的其中一套毫无悬念地到手了。

那套近百平方的房子,无疑是两人与政策互动的婚姻结晶。凤凰成功闯海城后,即使孔雀也过来了,农村的父母也盖了新房,他也一直舍不得卖掉它。孔雀的婆婆赵主任说,人要感恩,叶落归根。

直到今年,为了买紫荆花园这套房子,那套用紧急结婚分回来的房子才被卖掉。刘凤凰像是被抽空了,挖根了。

孔雀却是另一种心情。那套房子的价值跟海城任何一个区的房子比起来,算什么房子啊。而且她不太愿意跟老家有太多牵连,尤其是婆家。婚后她才知道,婆婆不是盏省油的灯。婆婆曾是妇女主任,她还挺拿这个当资历的,第一次来深圳住,儿子和媳妇开车带她去东海岸玩,孔雀自觉地坐到后面,让出前面的座位,并细心地说:“妈,要准备塑料袋不?”冷不防婆婆转过头来,声如洪钟地说:“你妈才会晕车!我开拖拉机时,你还没出生呢!”我勒个去。孔雀挺没趣的。的确,她妈每次坐车吐得黄胆水都出来了。这货不是,所以孔雀也回不上嘴。这套房子刚刚买下,凤凰二话不说就马上把母亲从乡下接过来住,理由是母亲守寡多年,该让老人家享享福了。

孔雀想,多少年没回去看过父母了,万一他们迟点也来海城小住怎么办?而且妇女主任还有别的儿子在农村,为什么谁在城市就由谁来奉养呢?

孔雀当婆婆的面叫她妈,私下和对外,她管婆婆叫赵主任。

可妇女主任毕竟没在大城市呆过,她会开拖拉机却不会开天然气。还有新式武器微波炉,刚来一周就出了两次事故,头次较轻,只是把鸡蛋放进去,在里面爆炸;第二次把不锈钢盆子放进去,弄得火星撞地球似的,电光霹雳,幸亏那天凤凰在家,冲去把电闸拉下。

现在孔雀觉得最难受的,是买件好一点的衣服都要偷天换日,把大品牌说成山寨货。

人家都是买a货充正货,她买正货回去都得蒙他们说这是a货,结果那些要干洗或手洗的衣服都被赵主任扔进洗衣机遭无情滚打!

孔雀跑到阳台,仰望风中它们皱巴巴的样子,心里默默喊:别以为这货不是呀,亲,委屈你们了!打落门牙和血吞,难以下咽也得咽呀。上月她妈和嫂子来海城玩了几天,被赵主任安排睡在客厅。赵主任吃饭时一边给亲家夹菜一边说:“来我们家不用拘束的哈,把这当自己家好了。”那晚我正好经过她的卧室,黑暗中,我听到孔雀哭了。之前她跟凤凰还做着爱的,以传统方式很有条不紊地做着,突然,孔雀长叹了一声,凤凰顿了一下,顷刻从她身上翻了下来,躺回自己枕上。

两人都瞪大眼睛,出神地盯着天花,看外面灯光投在上面的树叶影子在慢慢地旋转。

孔雀说:“咱们那么好,咱妈跟你妈为什么就不能成一家呢?你妈把我妈当客人,口口声声说这是她的家,我妈怎么会甘心呀,买房子交首期的时候我们也问她要了钱的,她也知道房子是咱俩的名字,她觉得这个家是属于自己女儿的呀……”

凤凰说:“我妈是乡下人,觉得你嫁给我,你妈来了就是客人,别跟她计较。她其实没有财产概念的,认为房子归房子,家归家,娘家人永远是客,婆家人永远是主……你明白就好了,我也会对你妈好的。”见孔雀不吱声,他一翻身,又上去了。

刘凤凰永远不知道,在关键时刻,下面的孔雀脑里惊鸿一瞥,掠过了小帅向她俯冲下来的姿势。睡着后,她还梦到小帅在球场跃起投篮的高大身躯。其实,在紫荆花园,像凤凰与孔雀这样,双方老人因为要来这儿生活,实现家庭重组的矛盾案例还真不少。

有一天,我跑到靠围墙的一栋楼,看能不能遇见那只跟我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有过一腿的小母猫,没见到它,却看到它家有个老奶奶和老婆婆为了琐事在剧烈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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