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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医生2》第3章 88岁不老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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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想到在中国的病房里同样也有《亮剑》中的李云龙式的人物。李云龙手里没有像样的家伙,但是他所向披靡,每战必胜,硬是打得日本人害怕。张金哲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手里也没有像样的东西,但是他争战疾病从不言败。熟悉他的人常开玩笑说:“张主任从小孩的脑袋到脚后跟没有他不会做的手术。”

现在就不行了。张老说,条件不一样了。首先你搞点发明创造到哪儿去买铜丝铁片的,小五金零件没有了。而且你要搞发明创造也没那么随意,还要有国家管理部门的批准,必须在指定的地方做实验。所以我给学生们讲过去的事情,他们都说,您那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其实,就在2000年7月,第47届英国小儿外科国际年会上,大会主席深情地看着张金哲,这位外国人追述着发生在上个世纪张氏作坊里的那些个小发明,并赞扬他“小儿外科界的纳尔逊·曼德拉”。

社会确实文明,进步,发展了,这是好事。在我们这次交谈中张老不止一次地说到事物的两面性。他似乎更像是哲学家。按照他的思路,什么样的好事中都会同时派生出致命的缺陷。

比如我们现在的医疗现状是大量的医疗设备依赖进口,这样,在国际化、现代化的同时,滋生的不仅仅只是人的惰性问题,而是你不惰性又怎么办?

他说,现在大型的医疗仪器都是整体的,全封闭的,你什么也不能动,当然你也动不了。现阶段,我国在航天方面可以说能和发达国家争一争,但是在医疗设备方面,我们几乎没有自己的原创技术,也没有生产能力。你买了人家的东西出了毛病,只有等人家上门服务。所谓服务,打开一下盖子就是上千上万的费用。在那些四方块的集成电路板面前,我们的医生傻眼了。

当然,我们也不是傻,也在加紧钻研那些东西,可等你刚琢磨出来点名堂,人家淘汰了。结果是我们还没喘口气,又匆匆跟在人家新设备的屁股后面打转。

张老的看法,从大的方面讲还是垄断经济引发的后果。资本主义的最终目的是垄断,只有垄断才能获取最大利润。因此他们不希望人人都能做,他们会设置很多壁垒,以至加快产品更新换代的速度。

他说,从联合国一项医学方面调查资料显示:20世纪后20年,医药器械更新换代的周期平均为6个月。一方面科学在飞速发展;另一方面我们受不了了,中国的老百姓忽然之间觉得看不起病了。人家6个月就更新换代,目的不就是要赚钱那。

话到此我在想,我们在这方面是不是太被动了,闹不好我们在成为垄断倾销的牺牲品。我们国人原本不多的卫生经费是否就这样大笔地移到外国器械商的口袋里?或许只有垄断资本家心里清楚,他们丰厚的利润里,中国人的贡献有多大。

我问张老,您当年的一个环钳多少钱?张老笑笑,那要什么钱?我自己做的,不要钱。买个钌铞不才几毛钱。后来这种手术推广开了,有家工厂给我们做,也没多少钱,十几块钱吧。

更重要的是,假如我们的医生只能扶着先进的设备走路,离开设备就不会看病了,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设备的奴隶,那就是另一个更可怕的问题了。

事实上现在很多发展中国家的医疗队还在沿用张老当年的技术。就是发达国家也并不排斥“张氏钳”的价值。

张老说到,1999年,美国人对我们的这些东西还有兴趣,他们邀请我到亚特兰大去做学术交流。我想,到人家那儿吹什么呢?就吹我们的这些个“多快好省”的东西。结果人家把这些成果都列入denisbrowne评奖的内容。佩服之余末了美国人却来了个“primative”——太原始了。

说实在的,原始的未必不是有用的。尽管与先进的设备相比,这些东西实在土,但是到中东,到非洲,以及很多贫困落后的地区,他们的那些个昂贵的玩意儿使不出去,他们能使得出去的还是我们的这些土玩意儿。

张老特别推崇“四邻宽容”,他在“宽容”前面用了“四邻”这个限定词,与“一生”对应,足见他在空间上同样也没给自己留下半点空隙。

活到老了还在意别人的态度,我想张老是懂得为自己创造生存环境的人。他希望得到别人的理解、爱戴,他看重人际的宽松、和谐。他清楚,人非完人,要做事情岂能无过?即使有过他仍然不放弃彼此之间的尊重和理解。

他说,自己宽容的意识从很年轻的时候便开始朦胧在心。最早是从老伴身上得到启发的。

听熟悉他的人讲,张老出生富商名门。我推想他的夫人也当是大家闺秀。张老说到夫人时语气中明显多了欣赏的成分。

早年我们在西四牌楼住,周围的人都叫她二姑奶奶。后来搬到枣林街,周围人又都管她叫二姨。教了几天书以后,我的同事中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管她叫沈老师。连外国人也那样,只要和她一接触就过目在心了,特别是那些夫人们到了中国不找别人,都说找“伊丽莎白”。那是夫人的英文名字。张老开玩笑说,现在的英国女皇不也叫伊丽莎白么,女皇那是二世,我的夫人她这是一世了。

我从她身上体会到,她所接触的人没有人跟她闹别扭的,认识不认国内的合作者,怎么样与人和得来?怎么样让人宽容你?张老说,要得识的人都喜欢她、敬重她。我们一生都在跟人打交道,国际的合作者、到别人的宽容,必得先宽容于人。

他说,宽容很难具体化,你一味地迁就不成,你净吹牛拍马也不成,我的体会:首先得自己做得正,然后还要有点原则。

这里,张老再次说到事物的两面性,任何一个人或一件事情,都有正面跟负面,优点或缺点。接着他道出宽容的秘诀:你要下点功夫发现人家的优点,这样你就容易做到宽容人。

“下点功夫”,看样子发现人家的优点非常不容易。张老说,没别的窍门,只能是平日里多动点脑筋,多留心。尤其是那些争执不下的时候、矛盾激化的时候、甚至人家犯错误的时候,要发现其中的优点就更难了。

最后,我们说到“两袖清风”、“三餐饱暖”。张老的意思,医生做到两袖清风是很平常的事。他反问:你要那么些的钱干什么?人说“广厦千间,夜卧八尺;良田万顷,日食三餐。”

这么些年,国家一直张罗着要给我们换房子,40多年,我们一直住医院的两居室。领导说,你不怕丢人,我们怕丢人。我说,我们老两口一辈子相濡以沫,你给我两居室,我们俩也是住一个屋,睡一张床。你给我四居室,我们俩还是住一屋,反倒是收拾起来更麻烦了。

现在我们的医生喜欢跟国外同等的医生比,然而每个人的比法不一样。我跟那些在国外的中国医生说,你吃什么穿什么,我也吃什么穿什么;你住的跟我住的也没多大区别;你出门有车,我出门也有车;你接待我住星级宾馆,我接待你也照样住星级宾馆。最后人家的结论是,你们的待遇不比我们差,差的是你自由支配的钱少些。我说,我用不着自己支配,真要那样,我还得分脑筋去考虑那点钱该怎么摆布,还不够麻烦的!

我对张老说,其实现在我们和国外的差距是不大,倒是你们年轻的时候差距大了去了。张老说,那不一样,时代不一样。那时候,国家穷,我们穷,我们的同事也都穷,你哪儿来的不满意呢?那时我们都骑自行车,我们家一人一辆自行车,哦,你想想,那年月一家子每人都有自行车也够富裕了,那还不是幸福生活呀!

1993年我到台湾,一位和我一样级别的大夫接待我和夫人。我当时的那身衣服是140块钱,北京红都做的。那位大夫穿的那身衣服是13000台币。可是他的夫人和我的夫人我们四个人一块照了一张照片,所有看到的人都说,看起来,我们两口比他们两口神气。这还不够么?你说,得什么样的人能扒着袖子看出来,你那是13000块钱,我那是140块钱。确实没太大的意义。

现在世面上兴学庄子思想,其中把“外化而内不化”视为境界。我想张老未必搬着老庄全集逐字推敲,但是他的内心满足感倒是无论什么境遇之下都是坚实不化的。穷,也是幸福生活;富,还是幸福生活。

相反,他的努力一直没有停歇,时时踩在时代的脉搏之上。他说,现在我还是那样,一天不干点活,就不知道今天该怎么过了。我到家就打开电脑,浏览一下知识信息,看看有没有邮件,整理一下过去的材料。我都是自己打字,自己发电子邮件,很方便的。

我11月刚脱手的书稿是《小儿门诊外科学》,全是最新的内容,100多万字。12月底,《肿瘤外科学》第二版的书稿要送交印刷厂,明年出版,也是100多万字。

我还有个想法,要在医学大纲中恢复“接诊学”这门课。这门课讲得是你怎么做大夫。见到病人,你大夫首先要站起来,病人进来了,你要请人家坐,先介绍我是谁,然后问病人,“您有什么不舒服需要我帮助?”他说,那时候男大夫都打领带,女的都得抹点口红。这也是尊重人的意思。解放后说这些是资产阶级伺候人的一套取消了,可是后来几十年了新的一套也没弄出来。现在,你去看看我们的大夫,看病人就跟派出所审小偷差不多,叫什么?多大啦?怎么不好?好些大夫连头都不抬,根本没把病人当人接待……

看样子,张老的努力还得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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