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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唯有时间了解爱》第14章 上海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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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丹燕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的某个夏天,太平洋战争的阴影已笼罩上海,但旧世界的夕阳仍旧灿烂地照耀着一处开满玫瑰花的大花园。在那里,仆人们正跑进跑出,清理花园,摆放桌椅和鲜花,张灯结彩。今天是郭家大喜的日子,他家的女儿罗丝就要出嫁了。罗丝的父亲是上海最成功的商人之一,他与未来的女婿——一个高大倜傥的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毕业生,一起商量着婚礼事宜。他们决定要办一场最盛大和奢华的婚礼,这样才能配得上罗丝的出嫁。报纸的社会新闻记者等在门口,争取抢先刊登罗丝婚礼照片的机会。罗丝的父亲送给他的女婿一把美国手枪,并告诉他,当他成为他们家族中的一员时,就应该随身带枪,用于对付上海的各路绑架者。

罗丝在母亲和姐妹的陪伴下,正在试衣服。当时的上海,已是世界第五大都市,欧洲和美国新流行的时尚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上海。罗丝的母亲为她在沙逊大厦底层的白俄时装店里订了晚礼服和各种女帽,在奥地利人开的鞋店里订了欧洲新款的皮鞋,那都是为她的婚礼准备的。新娘在婚礼上需要换八套不同的衣服。最后一套,是中国式的龙凤绣花旗袍。她试着各家商店送来的不同衣饰,以及珠宝行的各种珠宝。只是,到底用白俄店里送来的复古婚纱,还是用法国店刚刚到达的欧洲新式婚纱,她们都拿不定主意。罗丝穿这两款不同的婚纱都很漂亮,那是不同的美,法国的婚纱非常时髦和优雅,而白俄店里的则带着一种古旧的伤感气息。

法国店员为她试婚纱时,称赞她如果此刻在巴黎,也一定是社交明星。

为她穿俄国婚纱的是一位美丽的白俄老夫人,她自称是来自圣彼得堡的伯爵夫人。她说要是罗丝用她店里的婚纱,除了可以半价卖给她与这款婚纱配套的祖传水晶皇冠,她还会附赠一件礼物。这件礼物不光美丽,而且可以用一辈子,在她看来,是比婚纱和祖传皇冠更值钱的礼物。那是一匹普通的白色亚麻细布。老夫人说,女人的生活是变幻莫测的天空,谁都无法预料将来,也无法保证。现在她是生活的宠儿,她的生活完美无缺,世界上最时髦美的东西看上去都唾手可得。但真正的美人,却是在一切都无法得到,手边只有一匹白布时,能保持自己的出众。她得到罗丝买婚纱的承诺后,便抖开白布,教罗丝如何用它装饰自己,保持美丽。当她穿着用简单白布做的衣服时,老夫人拍拍她的后背:“你需要挺直背,再提起一口气。你必须要提起一口气,其实所谓美人,就是时刻提起一口气,那是自己必须要美丽的心气。”最后,老夫人对她说:“有人的美丽是玫瑰,会凋谢,有人的美丽却是钻石,愿你的美丽闪烁钻石的光芒,特别是在生命的暗夜之中。”

罗丝的丈夫走来,惊叹她穿婚纱时的完美。他为自己最终当真娶到上海最美丽的女子为妻而感到犹如梦中。他并不是一个最有力的追求者,他的家庭背景不是最富有的,他的个人财产不是最雄厚的,罗丝爱上他、嫁给他,是因为他是一个有趣的人。他喜欢而且精通所有有趣的玩意儿,从桥牌、橄榄球比赛,到新式交谊舞和欧洲诗歌,以及中国麻将,他们在一起非常愉快。罗丝给他看那匹白布,他对她许诺说,保证她一生都有最美的衣饰,永远不会有用到这匹白布的机会。他给她看她父亲给他的礼物:那把美国手枪,并告诉她,从今天开始,他也会像她家的其他男人一样随身佩带手枪,但这主要是为了保护她。

上海最美丽的女子就这样出嫁了。她的穿衣间里挂满了各种时装,她小心收藏着婚纱,以及那匹白布。

世界各大城市的时尚仍在源源不断地涌进上海,主导着上海妇女的衣饰潮流,而本地并没有产生自己的流行。罗丝在南京路的沙逊大厦里,白俄时装店的旁边也开设了一间高级时装店,专为上海妇女设计带有中国元素的时装。圣诞前夕,她借沙逊大厦的龙凤厅开了一个晚装发布会,发布了二十多套将中国旗袍和清朝带有云头纹饰的传统服装与西式晚礼服结合在一起的圣诞晚装。她穿着改良旗袍晚装的照片再次出现在本地的中文和英文报纸上。这些改良旗袍式的晚礼服因为结合了中国元素和欧洲晚礼服的式样,得到中国妇女和上海侨民妇女的许多好评。它出现在圣诞前夕的慈善捐款晚会上,很快成为上海女界最新的流行。当时,作为海军军官夫人的辛普森夫人刚刚在上海与美国丈夫办了离婚手续,还没有遇见英国未来的国王,当时的王储。她住在上海最豪华的酒店里。“上海的生活真的太好了,特别对于一个对生活还有幻想的单身女人来说。”她也曾经专门去罗丝的店里订做了改良旗袍式的晚礼服。

沙逊爵士特地请罗丝穿她的时装参加他在沙逊大厦的圣诞晚会。那是上海最豪华的圣诞晚会,被邀请的人都引以为荣。她被评为这一年上海圣诞晚会上最美丽着装的上海女士。奖品是一辆新款的美国雪佛莱轿车——沙逊爵士的圣诞礼物,并请她和他一起为舞会开舞。

罗丝在晚会上见到了白俄老夫人,她垂垂老矣,穿着宽松的白色长袍,但依然脊背挺直,长袍上点缀着用白布做成的玫瑰花。她的婚纱店已经关门了,现在她靠用沙俄皇宫里的点心菜单教人做宫廷点心过活。她已经不再自称是伯爵夫人,改而自称是沙皇皇宫里首席点心师的夫人。她在上海的太太圈子里仍旧很有名,她专门为想要学习如何做西式蛋糕的太太们开办宫廷点心班。这次,她是以太太点心班教师的身份被邀请的,太太们将用自己做的点心来参加圣诞节义卖。

春风得意的罗丝前去问候她。老夫人拍拍罗丝的后背,提醒她要时刻记住提起一口气,挺直自己。她说:“你在婚纱里不得不挺直自己,在旗袍式的晚装里也不得不挺直自己,因为它们迫使你这样。当你跳舞的时候,在男人的臂弯里当然也必须挺直自己。但当你仅仅穿在一些白布里的时候,仍旧要挺直自己,那时你才可以肯定自己是真正的美人。”

“但是要是我一辈子都没有仅仅穿白布的机会呢?”罗丝问。

“那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你到底算不算是一个美人。”老夫人说。

1956年的圣诞前夜,在罗丝家的客厅里,高大的圣诞树上张灯结彩,家里被圣诞的红色、绿色和金色装饰得喜气洋洋。电唱机里传出克劳斯贝唱的《白色圣诞》,他温厚的歌声在五十年代红色的上海带着恍若隔世的温情和感伤。罗丝家的兄弟姐妹陆续去了国外,但罗丝一家留在了上海,她请留在上海的亲戚们来家里过圣诞,就像从前一样。孩子们早早就来了,不断响起的门铃给家里带来了节日的喜气。罗丝一家换上从前穿的旗袍和洋装,用了从前的香水和发蜡,换下平时他们上班时穿的人民装和布鞋。亲戚们也在朴素的大衣里面恢复了从前的打扮,当他们在门厅里脱下大衣和围巾时,主客双方都惊喜地惊呼起来,这好像是个魔法时刻,他们又都回到了从前。

罗丝穿着她自己设计的旗袍晚装,笑意盈盈地招呼着客人。

女客们在商量自己一房间旧旗袍的出路,当时的社会提倡朴素的作风,女人们都不再穿旗袍,改穿人民装和长裤了。罗丝告诉她们,她将自己所有的旗袍都拦腰剪短,改成短衫,这样穿,还可以保持上身的苗条,宽大的长裤也不会显得太臃肿。男客们在商量怎么处理自己家如今看来很不合时宜的私家汽车,还有如何将公司挣的钱在黑市及时换成美元。朝鲜战争后,上海的外汇已经不可自由兑换,但他们需要将公司赢利换成美元来支付海外合伙人的股息。这很危险,而且违法,但他们必须要做。罗丝的丈夫和她的姐姐一家还有一件烦心的事,他们都为自己家保留的手枪忧心忡忡,因为政府已经明令私人不得保留枪支。但出于多年带枪的习惯和让他人知道自己家有枪的顾虑,他们都没有及时交出枪支。姐夫说他们将自己家的枪扔到一个小湖里去了。但罗丝的丈夫说,他还是决定保留那支枪,那是他最重要的礼物,而且是他当年对罗丝父亲承诺过的。

吃完烤鹅和蛋糕,大人们在客厅里跳舞,孩子们到树下去找写着自己名字的礼物。

曲终人散。罗丝和丈夫单独留在客厅。这时罗丝的丈夫才告诉她最坏的消息:跟他公司换外汇的那个来往于上海与香港的犹太人突然没有消息了,他感觉他被抓住了。所以他们要做最坏的打算。他们决定将家里保留的枪埋在花园的树下。当埋好了枪后,罗丝的丈夫突然感伤起来,他看着罗丝换好了改装后的旗袍上衣,说:“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才能保护你的美丽。”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十分虚弱。

不久后的一天下午,罗丝正在家里。她的时装公司在内战期间关门了以后,她就一直在家里帮助她丈夫的公司做秘书的工作。突然,她的丈夫被许多警察带回家来。换钱的犹太人被抓到了,警察来抄家。

罗丝面色苍白地站在门口,她的丈夫和看守他的警察站在她的对面。她的丈夫一一向警察交出了家里保险箱的密码、汽车的钥匙,并吩咐罗丝交出从办公室转移回家的财务文件和银行的存折。这是作为他套汇的罚没,但是还不够。一个警察走向罗丝的穿衣间,并打开它,那里有罗丝的梳妆台,抽屉里有她的首饰。他们找到了罗丝的首饰,罗丝的丈夫看到警察们带走了罗丝当年的水晶皇冠,并将它充公了。他看到罗丝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好像要去抢回它。他突然说,他要带他们到花园里去,那里有更重要的东西,他决定向政府彻底坦白自己的罪行,引诱警察们离开罗丝的穿衣间。他带警察们到花园的树下找到了手枪。这是更严重的罪行,警察们马上将他带离了他的家。

但同时,他们中的一些人马上又回到罗丝那里,告诉她,她要为她的丈夫清还带往香港的美元。罗丝家的存折和汽车都不足以清还这些非法离境的美元数量。罗丝将自家的房子、家具、钢琴,甚至银餐具和烛台也全都交了出去,但还是不够。最后,她将自己的穿衣间打开,将自己所有的衣服全都交了出去。当她保留的婚纱被拿走的时候,她发现婚纱因为年代已久,上面的蕾丝都已经脆裂了。

警察们几乎搬空了所有东西,告诉她这栋房子也已经不再属于她,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她便开始收拾可以带走的东西,她在自己已经搬空的穿衣间里搬走了被允许带走的穿衣镜,还有那匹白布。她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变白了。

不久就传来她的丈夫在监狱里病危的消息,她被通知可以去见他的最后一面。晚上,她坐在一张小桌子上,开始为这最后一面作准备。她用自己身上最后的钱买了一束玫瑰。然后,她开始用那匹几十年前就保留下来的白布为自己裁剪一套新衣服。衣服上所有的扣子都是一朵小而结实的玫瑰花,都是用碎布做成的。她还同时为女儿做好了新衣服。她对女儿说:“我们要让爸爸觉得我们还和从前一样漂亮,我们要让他放心地离开。”

在监狱医院的病房里,她的丈夫已经病笃。罗丝和女儿带着鲜花,满脸微笑地出现在他的床前。她教女儿猛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后背挺直。在暗淡的病房里,她们像从天而降的仙女一样纯洁和芳香。“你真的还像以前一样。”她丈夫惊讶地对她说,并向身边的医生介绍自己的太太,和从前在沙逊的晚会上一样,骄傲地向别人炫耀。

罗丝笑着将玫瑰递给他闻,并告诉他这是从家里的花园里专门为他采来的。“这是什么式样,我从来没看到过。”她丈夫问到她们身上的衣服,“但这种布我好像有印象。”“这是今年伦敦的新款,他们现在又开始流行用俄罗斯纯白色亚麻布做面料了。”罗丝说,“这式样与我的白发极其配合。”他很吃惊,因为从前罗丝更喜欢巴黎的式样,而不是伦敦。罗丝解释说,现在伦敦的式样更美,因为他们正在经历帝国的衰落期,那种美里面有些梦幻的怪异。“我听说你被送去劳动了。”他说,“我却不能保护你。”“我这个年龄,要是不做些运动,腰身会很快粗起来的,穿什么都不会好看。”罗丝说,“你看我的腰身,现在勉强刚刚好,还应该再收进去两寸才完美。”“你们是怎样过的?”他问。“我们继续穿好看的衣服,从花园里采玫瑰花,快乐地生活下去,在心里想念你。”罗丝说,“如果玫瑰谢了,我衣服上所有的扣子上还盛开着玫瑰。”“那我就安心了。”他说。“是的,你可以安心了。”罗丝说。他在玫瑰花的香气里死去。

罗丝和女儿送他的尸体去停尸间。她们来到监狱医院的长走廊里,她知道每张床上、每张凳子上的人都在看着她。她熟悉那种目光,是人们看到一个美妇人时惊讶而喜爱的目光,她从小就熟悉它。在这样的目光里,她直起身体,对着玻璃的光影整理下自己的头发,并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后背。她此刻确定自己真的是一个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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