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北斗录》十五章 熊黑肩的秘密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接下来就是安装剑柄。剑柄是统一格式现成的,几乎一模一样。诸亥把剑柄安在剑尾,又往楔进剑柄的脚木里敲了三只钉子,确保稳妥牢靠。然后他们的任务是锉磨钉头,保持檀木剑柄的平整。

“你们在这里的活儿完成了,”那天结束时诸亥说,“剑归你们了,善加使用。”他这是头一次说话腔调和其他老师差不多。然后不再多言,回到熔炉旁边。大伙儿握着剑,犹豫不决的站在四周,不知道要不要说些什么。

“呃......”高辛鹏说,“多谢您的指教,老师。”

诸亥拿起一个没完成的戈头,放在铁砧上,开始鼓动风箱。

“我们觉得这段日子非常......”高辛鹏还想说些什么,青阳挚用胳膊肘拱拱他,然后对着门努努嘴。

正当要离开的时候,诸亥说话了:“熊黑肩。”

他们停下脚步,熊黑肩转身,神情有些紧张,“老师。”

“这里欢迎你,你可以随时来。”诸亥头也不抬的说,“我需要帮手。”

“老师,”熊黑肩闷闷的说,“我们时时刻刻都要训练。”

诸亥放开风箱,拿起戈头放进熔炉:“有朝一日你退休了,不想打打杀杀了,熔炉在,我也在,你就来。”

熊黑肩没来吃晚饭,在他们印象里,这好像还是头一遭。夜幕降临,青阳挚照例去过邋遢的狗舍后,在城墙上找到了他。“给你带了些剩菜。”青阳挚递给他一包东西,里面有两块面饼几块肉。

熊黑肩接过东西,目光落在远处的运河河面,那儿有艘驳船正逆流而行。

“你想知道?”片刻沉默后,熊黑肩说,他的语调没有了平日里的洒脱和戏谑。

“你想说的话就说,”青阳挚说,“我们就算交换秘密了。”

“比如你的大麾秘密。”他带着调侃指了指了宿舍。青阳挚撇撇嘴,拍拍他肩头,准备离开。

“那时候我十岁。”熊黑肩说。

青阳挚停下脚步,没有追问,只是等他继续说。熊黑肩外表粗犷,内心很深沉,他不想说的,怎么问都没用。

“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就带着我去铁匠铺干活儿。”熊黑肩沉默了片刻,有接着说道:“我很喜欢铁匠活儿,喜欢看他敲敲打打。有人觉得铁匠活计很辛苦,但我觉得,太简单了、太省事了。我几乎看一眼就懂。我爹基本没教过我什么,但我心里明镜儿似的。锤子还没落下去,我就知道那块铁要变成什么样子,知道一把犁刀会不会卡土,知道装好的蹄铁会不会让马舒服。我爹很得意的。我心里知道,他虽然不怎么说话,他和我不一样,他话很少,但我知道他对我很得意。我希望他更得意。我经常琢磨一些稀奇古怪的式样,各种小刀、剑、斧头,只等着做出来。我知道怎么做,要使用什么配比,我心里有数。于是,有天晚上,我溜进铁匠铺,打算自己捯饬一番。我想自己做个东西送给我爹。”

他闭嘴不言,盯着夜色中的驳船驶远,甲板上灯火闪动,在黑夜里犹如鬼魅。

“你做了什么?一把剑?”青阳挚接过话头,“可你爹......生气了?”

“他没生气。”熊黑肩痛苦地说,“他吓坏了。我做了一把刀。刀身反复折叠捶打,异常强韧,刀刃锋利无比,可以用来剃胡子,而且光亮如镜。”他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微笑,但是转瞬即逝,“他把刀扔进河里,要我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事,守口如瓶。”

青阳挚糊涂了:“他应该很高兴才对啊。儿子打出这么好的刀,为什么他反而害怕?”

“我爹这辈子见过很多世面。他跟着领主出过门,还跑过船,但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个铁匠铺能不点炉子就作出刀的。”

青阳挚更糊涂了:“那你怎么......”但他看到熊黑肩脸上的意味深长的苦笑,便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

“荆楚人很多地方都很出色,”熊黑肩继续说,“他们勤劳、善良、热情。但他们最害怕怪力乱神的东西,就像阴阳术。我们村子里有个老太婆,给人扎几针就能治病疗伤,他们都是这样说的。大家都尊敬她,但也都怕她。当天花疫病来的时候,村里死了几十个人,差不多每家都死人,但她没有感染。她又治不好他们。村民们把她堵在家里,放了一把火。废墟现在还在,没人敢在那里建房子。”

“你是怎么做出刀的,老熊。”

“我......我也不清楚,我真的不知道。我只记得我握着锤子,在铁砧上敲打。我还记得装刀柄的过程,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点过炉子,我好像真的没有点炉子。好像我一开始干活儿,我就不是我了,我变成了工具,我就是锤子......有种神奇的力量通过我在干活儿。”他摇摇头,用拳头敲敲脑袋,“从那以后,我爹就不让我踏足铁匠铺。他把我交给一个马贩子,让我跟着贩马。”

“他在保护你,老熊。”青阳挚说。

“我知道,可小孩子不会这么想。我当时想的是......他被我吓坏了,他觉得我给他丢脸了,我甚至想过他可能是嫉妒我。所以我决定炫耀一下。我趁他去赶集打货的机会,溜回铁匠铺。没什么材料好用,就用几块老旧的马蹄铁和钉子,他把大部分货都带到集市去了。我就用剩下的那点材料开工,结果......我做了一个特别的东西。”

“是什么?”青阳挚问,心想无非就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快刀之类的东西。

“日规。”

青阳挚皱皱眉:“什么玩意儿。”

“一种计时器,利用太阳计时。用他可以准确知道时辰,有太阳,有影子就行。而起我把那东西做的很漂亮,木头底盘还上了胶漆。”

青阳挚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鬼东西,不过他知道一定很神奇,“这东西后来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被我爹烧了。他从集市回来时,我在那儿等,然后得意洋洋的展示我的东西。他立刻叫我收拾行李。当时我娘去了娘家,所以我爹都没跟她说,也不知道我娘回家会和他怎么闹。我爹带着我走了半个月,又是坐船又是坐车,最后到了这里,丢下我就走了。他说如果我还把这些事告诉别人,就肯定没命,还说我在这里安全。”他苦笑着,“现在看来,他确实是为我好。”

青阳挚想起自己来的那天,想起南子的故事。他驱散这些回忆,说道:“你爹是对的,老熊。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连我都不该知道。”

“怎么,你要杀我?”

青阳挚打了他一圈:“今天不杀。”

他们站在城墙前,相伴无言,望着驳船渐渐远去,然后消失。

“其实,我觉得他知道。”熊黑肩说,“我是说诸亥,他好像能感觉到我的能力。”

“他怎么可能感觉到这种东西?”

“因为我也感觉到他身上也有这样的东西。”

第二天的课程是与各自的新剑磨合。青阳挚感觉多一半时间都用来绑剑带了——如何系在背后,方便最快的拔剑。

“再绑紧一些,高辛鹏。”荣达拉住高辛鹏的剑带一使劲,高辛鹏疼的叫出声来,“这玩意儿要是打仗呃时候松了,你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自个儿的剑带都能给你使绊子。”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他们学的是如何流畅且迅速的拔剑。荣达演示的动作看上去不难,自己操作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皮带将剑牢牢地裹在鞘中,必须用拇指推开,然后干净利落的抽出来,还要避免割伤自己。前几次拔剑的动作太过笨拙,荣达罚他们全速绕校场跑两圈。还不习惯背着剑跑,大家行动也显得格外迟缓。

“跑快点,青阳挚。”荣达挥杖便抽,青阳挚一个踉跄,“你也一样,姜钊,脚步跟上。”

他命令大家再次拔剑:“姿势要对,动作要帅。越快拔剑在手,活下去的机会越大,别等着别人给你开膛破肚。”

等他们又跑了几圈,挨了几顿打,荣达才稍稍觉得满意。不知道怎么了,今天青阳挚和姜钊挨的棍子尤其多。青阳挚估摸着这是在清算不知道多久之前的陈年旧账。荣达经常这样,常常过了几十天甚至几个月,才想起他们犯过的事儿。

课程快结束时,他要大家列好队,然后训话:‘明天,你们可以去参加庙会了。可能城里会有其他毛头小伙子找你们麻烦,下手注意轻重,别伤人性命。还有当地的姑娘,没准拿你们寻开心,别傻乎乎的迷上她们。姜钊、青阳挚,你们俩留下,不准去。你们俩偷懒。’

青阳挚觉得莫名其妙,他感到不公平,极度失望,但只是张大嘴没有说话。姜钊可不一样,他可是极度忿忿不平。

“你开玩笑呢。”他大喊,“他们也不比我们好到哪儿去,怎么就要我们留下来。”荣达不理会他,自顾自走了。

等回到宿舍,姜钊坐在床上揉着被杖打的下巴,龇牙咧嘴的喊,“那混蛋从来就是最讨厌我。”

“他谁都讨厌,”熊黑肩说,“你们俩今天只是更倒霉。”

“不对,是因为我爹是首相。我肯定,就是这样。”

“既然你爹这么牛逼,他怎么不把你从这鬼地方弄出去呢?”贺若勃揶揄他道,“你不是讨厌这儿么。”

“我怎么知道。”姜钊要气炸了,“又不是我要他送我来这鬼地方的,又不是我想挨冻的,好几次都快冻死了,又不是我想天天挨打,跟你这个乡巴佬一起挤在破屋子里......”他的声音越说越轻,身体蜷缩在床上,头也盖上被子,“我以为知识测试的时候他们会赶我走。”他似乎自言自语,说话含混不清,“他们故意不让我走。那个鬼女人说的,什么需要我留下。我没办法,什么谎都撒了,可他们就是不肯放我走。那个死胖子说什么,有我在,对教会有好处。”

他陷入沉默,埋着脸不做声。熊黑肩走过去,想拍拍他肩膀,但青阳挚摇摇头制止他。青阳挚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小木箱子,这是他从来运送物资的马车后面偷的。箱子里存放着他最值钱的物件,还有那件大麾。

他打开箱子,拿出一只皮袋,里面装着一些钱,这些都是他经年捡到的、赢来的或是偷来的。他把皮袋扔给高辛鹏:“给我带点麦芽糖。有舒服的软皮靴子,也带一双。”

黎明时分,大雾弥漫,浓重而柔软的魅蓝色雾气笼罩四周,等待夏日热烈的阳光将其驱散。早餐时,青阳挚和姜钊默不作声,可怜兮兮的坐在桌边,其他人已经迫不及待的想出去玩,努力克制着兴奋劲儿,怕太刺激到俩人。

“那儿会有熊吗?”贺若勃突然问。

“应该有吧,”高辛鹏说,“庙会一直有这些东西,有人会表演和熊摔跤赚钱。这类把戏不少,我在庙会上见过身毒帝国的魔术师,他们能吹笛子让蛇跳舞。”

青阳挚被送到教会之前,父亲只要在家,每年都会带他参加庙会。他还记得那些舞者、小贩、变戏法的、玩杂耍的,还有数不清的千奇百怪的新鲜玩意儿,还有各色各样的操着五花八门口音的客人。以前没有感觉到,原来自己是多么想再去一次,回味回味童年的味道。

“皇帝会到场。”青阳挚对高辛鹏说。他想起了远远看见的行宫,皇帝和其他王公贵胄居高临下的俯视各色表演。会有赛马、摔跤、技击格斗和箭术比赛,获胜者会得到皇帝的嘉奖,得到皇帝的亲自授带,获奖者无一例外都会兴奋不已。

“说不定你能凑到前面去,让他踩着你上马,”姜钊高辛鹏道,“你一定很愿意,对吧?”

高辛鹏不为所动,“你不能去不怨我,哥们儿。”他和气的回应。

姜钊现在不能听“不能去庙会”这句话,他怒气冲冲的推开面前的餐盘,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实在是想去。”熊黑肩摇摇头说道。

用餐完毕,青阳挚在院子里跟他们作别,他们依依不舍的样子让青阳挚舒畅多了。

“我留下来陪你吧,哥们。”高辛鹏费劲的说,“......我不去了,只要你说一声。”

青阳挚颇为感动,他知道高辛鹏非常渴望看到国王,“你要是不去,我哪儿来的糖和靴子?快去吧,别理我了。”他挨个和大伙儿作别,等大家走到大门口时,又向他们挥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