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抉择

绿荫交错，树影斑驳。

官道上，两匹快马正拉着一辆装饰得派头十足的马车疾驰而行着，驾车人的身影，依然是那个熟悉的不苟言笑的黑衣少年——雪月城大弟子唐门唐莲。

此刻，唐莲作为见多识广处变不惊在江湖上跑了多时的“过来人”万分庆幸自己上车前自告奋勇选择坐马车外驾车，不然这个时候马车内那种异常沉重又透着些许猫腻的氛围他还真有点……不大习惯。

也不知道雷无桀那个家伙，是怎么在里面“夹缝生存”下去的……

思至此，唐莲不由得握紧了马缰，下意识为那个还未过门的师弟暗暗捏了把汗。

马车内，无论是卧榻还是座椅都精修得十分华美，果盘点心等食物琳琅满目，足以见租车人下的手笔之大，那是何等的财大气粗啊！

可是在如此宽敞环境如此精美的地方，雷无桀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丝毫的容身之处。

他左顾右盼，看来看去，最后只能委屈地窝在地上几寸之间的犄角旮旯里，哪里也待不得。

因为，马车内的氛围实在是，太过于沉重了……

先说说姬前辈吧，自打天亮离了客栈便一直以一副忧愁哀怨的样子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未挪动过半分，怀里抱着那架七弦琴，手上轻执的雪花瓷茶盏就没放下过，品一口茶便叹一口气，那副泫然欲泣的孤家寡人老凄清的模样一时间竟形成了生人勿近来人勿扰的气场。

这架势，雷无桀自然不敢上去靠近半分。

再说他的债主萧瑟，就是这会儿坐在椅子上翻账本的那位，厚厚一摞的账本，萧瑟一边翻着还一边连连摇头，同时眼儿还若有若无的似瞟不瞟的总往他身上瞅。

雷无桀看得有些发毛，这时候他更不敢上前去自找没趣了。

他就是再神经大条，也不会忘记昨天住店时某个讨债人看他那近乎要杀人的眼神，萧瑟似乎仍然对他败光他身上银两的事而耿耿于怀，此时自己还是不要去触他霉头的好……

再说那臭和尚，又保持着微笑入定打坐冥想的模样一个人占了一个卧榻赖着不走了。

雷无桀想了想，决定看在他是个病患的份上就不跟一个出家人计较了。

如此这般瞻前顾后思来想去，雷无桀又看向了从今天离了客栈付了银钱便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神情阴郁的阿璟，此时她正在两腿搭在桌上，一脸怨愤近乎要黑化地坐在桌前咯吱咯吱地咬着糕点。

那糕点据说是京城过来的名家糕点师傅做的，光是闻着味儿就香得叫人欲罢不能，可雷无桀再嘴馋也不敢惹那位姑奶奶。究其原因，雷无桀觉得这可能跟她早上发现要多结的百十两银子有关。

而起因嘛，是因为他半夜肚饿，看也不看的点了店家推荐的最贵的宵夜……

雷无桀吞了吞口水，总感觉阿璟现在还在气他多花了她那么多钱，他下意识瑟缩着脖子，眼儿都不敢往阿璟那边瞟一下。

苍天呐……

雷无桀看着自己眼下的情况，忽然想起了师父临行前给自己的嘱托：

江湖难行啊，稍有不慎，便是寸步难行，吾徒啊，你可要遇事三思而后行才是……

遇事三思而后行……

雷无桀委屈地蜷缩在地上，默默回想着师父说的话。

师父啊，徒儿真的错了……错了……

现在的他，只想降低存在感，不要让车内众人注意到自己……

免得……免得……被那如虎狼一般的众人群起而围攻得“尸骨无存”。

……

不过呢，雷无桀还真的是多想了。

此时的阿璟食之无味地咬着糕点，虽然脑海一闪而逝过今早结钱时怨气冲天的画面，但更多想着的，却是昨夜里萧瑟跟她说的话。

话说昨夜，她还在对着小和尚犯花痴的时候，后知后觉要给小和尚盖衣服免得他受冻，谁料这一幕刚好被萧瑟给撞见了。

当时的她想也没想的下意识就要站起来跟小和尚保持距离以证清白，但她忘记了小和尚还昏着躺在她腿上呢。

那一利落的起身不打紧，小和尚倒是要马上脸跟地板来个亲密接触了。

说时迟那时快，萧瑟不知怎么就在那一瞬息间翻窗进来以手接过了小和尚下落的脑袋。快得阿璟甚至没有看清他的身形，就眼儿一眨的功夫他就飞进来了。

阿璟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一个不小心差点就要造成小和尚二次伤残，正在心底暗暗懊悔着呢萧瑟忽然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问道：“你紧张什么？”

她一个嘴快就要否认，却听他又是一问：“你在想什么？”

“……”

阿璟有些反应不能，面对萧瑟意有所指地问话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听萧瑟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般说话字字如针针针见血地戳着她。

“无心连续几次用心魔引帮你了，昏睡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心魔引的危害你又不是不知道，上一次是救你，这一次是救你师父，再下一次呢？你打算叫他帮你救谁？你又是怎么想的？”

“我什么……怎么想的……”阿璟垂头，有些哑口无言。

“他凭什么这样帮你？”萧瑟又是一问。

“你是他什么人？我记得你好像是作为你师父派下山保护他的人而存在的吧？怎么就让本该受到保护的天外天少宗主屡屡犯险呢？”

“……我。”

“阿璟。”

萧瑟忽然一脸郑重地看着她。

“你有想过这一切的缘由吗？”

阿璟闻言摇了摇头。

诚如萧瑟所言，这些事她似乎没有想过理由。

下意识的，她总催眠自己，小和尚做事不需要理由，他向来那般随心所欲。

可是阿璟也知道，这些话，是那些找不到理由的人给自己的借口罢了。

可小和尚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阿璟有些想不通，甚至……不敢想。

但萧瑟却是帮她回答了。

只听他说道：“无心那个家伙，因为你改变了很多……”

“啊？”

阿璟有些不明白。

却见萧瑟一脸严肃地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觉得无心现在最想回去的地方是什么？”

她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寒水寺啊，他一直想回寒水寺去的，我知道……”

说到最后，声音却不自知的一点点小了下去。

“那是曾经。”

萧瑟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未尽的话语：“你再好好想想。”

“想什么啊，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从一开始小和尚就不想回天外天，我知道的。所以我都决定了，我把师父带回去就好了，小和尚想回寒水寺我也不会勉强他了，仙儿叔那边我去跟他说好了……”

阿璟垂眸看向无心恬静而美好的睡颜，擅自替他做好了决定，她甚至开始想着明儿一早怎么把师父骗回苍茫山养身子去。

可是萧瑟依旧在摇头，他十分不认同地说道：“不，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既然你不知道，就由我来告诉你好了……”

只见萧瑟缓缓开口，说道的事情似乎是轻描淡写的过往，但却字字珠玑，长驱直入地攻进阿璟的心房。

“之前无心为了唤回你的神智，自己被魔障吞噬了意识危在旦夕，就连我当时也差点没能唤回他。可是你知道吗？我当时拿不准这世间还有什么在他心中是特别的存在，那种能唤起他求生意识的存在，毕竟他的身边陪着他的人已经都离开了……”

“……嗯。”阿璟听得有些心痛，却无力张口辩驳半句。

毕竟萧瑟所言，皆是那令人痛心的事实。

“可是呢……”萧瑟又道：

“有一个人，不出我所料地在无心识海里占了很大一席地位，他的识海里全是有关她的记忆。当我唤出她名字的时候，和尚他开始挣扎着要醒过来，当我说出她曾说过的话时，和尚他便从魔障中脱了身来。你猜那个人，是谁？”

萧瑟看着闻言有些无措的阿璟，发出了耐人寻味的一问。

“是，是谁，我怎么会知道……”

阿璟有些不敢想，面前的狐裘少年却是很愿意替她回答：

“那个人说过，想守护无心一辈子呢……”

萧瑟刚说完，阿璟就急急打断他道：“口胡！我当时只是说了想守护他，没说一辈子那种羞耻的字眼。”

“哦？”

萧瑟轻笑，“那是我记错了……不过呢，你知道那个人是你就好。”

“……”

阿璟沉默，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往某个狐狸下的套里钻了。

可是这种时候，她还真的除了沉默无话可说。

因为她听到的，是她心底千百遍回想过却总是不敢笃定的话语。

只不过那一晚，萧瑟替她说了出来而已。

“和尚他早就不打算回寒水寺了，他现在可是要被你拐到天外天去了，你可是说过那里是他的家的。阿璟，你是怎么想的？或者说，你想怎么做呢？”

……

阿璟怔然，反复咀嚼着萧瑟最后有点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那个问题，直到小和尚被萧瑟抱回了他自己的房间，然后她也爬回了自己下榻的床上时，依然没有得到回答。

而阿璟依旧没有好眠，仍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想着那个问题。

“我到底……怎么想的？”

阿璟回想着回想着，百思不得其解。就连手中的糕点不知不觉掉到了地上被一直猫着腰躲在角落里的雷无桀一个眼疾手快捡了起来吹了吹灰张口就要吃那一小动作都没能察觉。

直到马车震了三震，雷无桀手中的糕点掉到了地上，唐莲警惕地声音才堪堪自马车外传来，一语惊醒了梦中众人：

“九龙寺的诸位，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