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在尝试尽量保持镇静。鹰眼卫的训练里这是很重要的课程，而且本来也是十七的专长，但此时此刻对于他而言很艰难。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保持身体不晃动，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

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瘙痒感，但是他不敢挠。

这一切都是因为，在距离他不足五米的另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一身浅色衣服的少女。这个少女，就是在那天救走那个永生人的其中一个，来自“坟”的永生人。

基于外卫行动准则而言，任何牵涉到“坟”的状况都应上报鹰卫，由鹰卫应对，外卫成员则以保全自己安全为原则退避，但在当前的情况下，十七不敢轻举妄动。“坟”中的永生人都是活了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人精，而且由于永生人特殊的体质原因有着超出寻常人想象的集中力和警觉性，十七如果在发现她的时候直接转身走，估计当时就会被察觉，走不出两条街就会被追上。等到明天一早，城卫就可以到某条偏僻小巷里找他的尸体了。现在最好的选择只有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照常吃完这顿饭，照常回家，确认自己安全之后赶紧去找车尔尼汇报。

店伙计很快把饭菜端了上来，十七机械性地往嘴里塞，根本尝不出食物的味道。好不容易撑到这顿饭吃完，唤伙计过来结账，顺便朝着身后偷瞄一眼，十七这才发现，那个永生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胸膛里一直提着的什么东西总算落了地。一瞬间觉得头有点发昏，踉跄坐倒回凳子上。伙计赶紧过来扶住他，语带关切地问：“大人，您没什么事吧？”

十七勉力睁开眼，但眼前不论什么都带着浓浓的黑雾描边。他感觉到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勉强摆摆手：“我没事，坐一会就好了。”

伙计好心端过来一杯清水，放到十七的手边。实在是有些可笑，就算曾经亲眼看到这个女人如何轻松杀死那几个外卫的前辈，可自始至终他并没曾在她面前出现过，也就是说，十七虽然认出了她，她却没可能认出十七，照理说完全没什么好害怕的。可是现实是，他居然仅仅因为认出了她而被吓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在内心不断检讨着自己的失态，十七慢悠悠离开，打算先逛一逛再去向车尔尼汇报。没办法，不先被末予城冬天的寒风吹一会，这失态的丑相就要暴露在车尔尼面前了。

北疆城市的夜晚很冷清，与东翎或者南羽拥有的热闹夜市不同，北羽无论城市大小，入夜之后路上几乎就不见任何行人，商铺关门，支在各条热闹街市上的货摊也会在太阳落山之前全被收走。从入夜开始，城卫指挥使司下辖的巡城队就会全副武装开始巡逻。这样的巡城队每隔两个小时会有一班，前两班只是巡逻，从第三班开始就会对遇到的每一个人进行严厉的盘查，把每一个身份可疑的人带回城卫监狱。这种与帝国其他地方不同的制度不止与北羽民风有关，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在北羽大多数城市中，入夜之后城市的大街小巷上都没有灯。

据说这是因为北羽大多数城市的城防魔法阵是建立最早的一批，这一批城防魔法阵设计之初就没有考虑过城市夜晚照明的问题。城防魔法阵的改造难度不亚于城市重建，所以三千年过去了依然只能保留这种不便利的设计。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入了地下，余晖照耀下天空还留着一大片的亮白，但路边的行人已经看不到几个了。城卫的巡城队一般就会在这种时间出发，以小队为单位，将整座末予城分为二十多个区域，每支小队负责一个区域。十七走出去两条街，迎面就遇到了这样一支小队。领队的小队长因为并没有骑士衔，左肩上是一块完全空白的纹章。他看到十七将手里的长戟斜指以致意，十七往路边退开，还了一个礼，等他们完全走过去才继续上路。

十七身上是他城主府那个小官对应的官服，在皇廷品秩中处在辅七阶，处在入流和不入流之间偏向于不入流之间，分处在什么地方。帝国城市分四等，最小的四等城城主也就只是皇廷正六阶。辅七阶，而且稍微有点后台背景，在这样的小城里怎么也能混个税官之类的肥差，但在末予城这样根本不在这种四等分类法之列的城市里，也就只有巡城队小队长会朝他礼貌性地致礼。

这身官服在这座城市里能够给他带来一些帮助，对于他鹰眼卫外卫的本质而言，但也实在有限，就像现在这样，入夜了，他也只能乖乖缩回到自己的住处。

城主府给他提供了一座小院子，在比较靠近城中央的地方，距离城主府很近，而车尔尼住在城东，城主府的监狱边上，他开了一个小酒馆。两个地方相距不是很远。走了一段宽敞的大路，他抄近道转进一条小巷。此时天边的余晖已经没有了，巷子两侧高高的围墙所投下的阴影让脚下的路愈加黑暗。这条路十七不常走，只是觉得这一次实在是有些过于漫长。起初他以为是在饭馆的惊魂令自己精神有些过敏，壮着胆子再走了一段之后他不敢再继续走了。就算是心里蒙着一层阴影，可这条巷子的长度也不可能因此改变，走了这么久却还留在这里，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他从贴身的地方取出魔纹手套，戴好，轻声吟唱召唤出照亮周围的光源。咒文最后一个音节从嘴里吐出来的时候他面前一亮，扑的一闪又重回黑暗。十七心脏被抓了一下，暗叫一声不好，再想有什么反应的时候明显已经晚了。后背挨了重重的一脚，他向前扑倒在石板铺就的路面上，双手手腕似乎被什么缠住朝后扭过去，被一只脚踩住。身后是一个悦耳的女声——尽管这种时候十七完全听不出“悦耳”，“一看到你就鬼鬼祟祟的，当我是瞎子么？”

毫无疑问，来自“坟”的那个女人。十七的演技明显没有骗过她，反而被尾随，等他走到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

十七尝试着挣扎了几下，反而被狠狠踹了一脚，就不敢再动了。“你是外卫的人？”

十七没吭声，结果脖子上被勒了什么东西，逐渐收紧，让他根本喘不过气来，“我耐心有限，再给你一个机会。车尔尼住在什么地方？”

十七浑身痛苦难当，可是他还是咬着牙，一个字都没说。女人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果然耐心有限，十七只感觉自己的脑袋被狠狠砸了一下，一种奇妙的，无法描述的感觉降临在他身上，又瞬间被抽走。随着一起被抽走的，还有他的意识。

他脑子中划过的最后一个想法是，他死了。

…………

十七重新醒了过来。

神廷的教义之中是不包括“死后”的概念的，人的死亡就是永恒的终结，完全的消灭，——虽然存在着永生人这种异类，但这种异类的来历特殊，不算在内。

所以既然他能重新醒过来，多半证明他还活着，没有被那个永生人杀掉。

运气真好。她那天杀死那几个外卫同事的时候可是毫不拖泥带水，却不知道这一回为什么单单饶了他一条命。他被拷问的时候什么消息都没透露，并不是因为意志坚定活着别的什么，只是单纯觉得要是按照她的要求认真回答了反而更难留住一条命。况且，即使当时侥幸活下来，未来鹰眼卫追究起来也很难办。只是现在他醒过来，是不是还在那个女人的手里，方便她继续逼问什么信息？

他没有马上起身，而是双眼眯成一条缝，偷偷观察四周的情况。这是在室内，光线充足，显然已经不是在夜晚，天都亮了。身下是一张简陋的木床，铺着一条薄毯子。这间屋子不大，角落里有一个武器架，架子上插着两柄长戟，是配属给北羽各城城卫的标准版。

再一侧还挂着一套军服，北羽制式款，厚绒衣，城卫巡城队和守门队因为常需要在北羽严寒天里长期呆在室外，最外层一般不是甲胄而是这样的厚绒衣。他心里有了判断，他被打晕之后应该就被丢在了巷子里，后来被城卫巡城队给带了回来。

既然没有危险，他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后脑还在隐隐作痛，坐起来之后眼前禁不住一阵发黑。他不远处还有一个人，听到动静，拖了把椅子坐了过来。

这个人身上一身城卫常服，左肩挂正骑士纹章，手里拿着一个册子和笔做出记录的样子，也没多废话直接开始讯问：“昨天夜里巡城三营第五小队在繁珊街附近巷子里发现你昏迷在地上，根据你随身的官凭联络了城主府，一早城主府已经有人过来认人，我们已经确认了你的身份。现在需要对你做一些程序性的讯问。你为什么独自一人躺在那里？”

十七轻轻按压着后脑的伤口，回答：“我本来是要回住处，走到那条巷子的时候突然后脑被打了一下，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看清楚打你的人是谁了么？有什么特征？”

“天太黑了，而且我也没防备。甚至来说我都不能完全确定究竟是被人打的还是单纯因为什么原因飞过来的东西误伤……”

“那你最近有没有和什么人发生过矛盾？或者知道什么人对你心存不满有意报复？”

“没有。”

那人低头写了几笔，将册子合上，“好的，那你可以走了。出门有人会把你的随身物品交给你。”

十七道了声谢，出门从一个士兵手里接过一个包裹，一边翻看里面的东西一边往外走。包裹里有钥匙，他的官牒，几枚金币，一块手巾……当他翻到最下面的时候像被雷劈了一样愣在了那里。

一双魔纹手套躺在那，手背上纹着浅色的鹰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