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久没机会来到郊外的小女孩小脸冻得通红，欢呼着在雪原上绕圈跑。一侧的父亲正仔细地给一个快成型的雪人安眼睛，时不时含着笑看一眼自己的女儿。

父女间和乐的氛围却被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数名北羽神羽卫服色的骑士从城市的方向疾驰而来，在距离父女俩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停下，纷纷下马。为首骑士疾步走到那个男人的面前躬身行了一个礼，“大公，圣骑士大人要您马上回去一趟。”

男人——北羽毕宁大公米兰登·毕宁脸上写着无奈，他回头望望自己的女儿，从女儿脸上读到最不想读到的失望，可还是说：“抱歉了奎林娜，本来说好了要陪你玩的，之后就让哥哥陪你吧。”

小女孩很懂事的回答道：“爸爸你去忙吧，不要让妈妈等急了。”

大公朝四周看了看，开口大喊：“卡佩兰托！卡佩兰托！……”喊了四五声，才有一个少年从不远处一棵树后面绕出来，手里抓着一本打开的书，不情愿地应道：“父亲，我在这。”

“我有事情要先回去了，你陪妹妹玩一会，记得早点回家。”

少年点点头。有人牵过来一匹马，大公翻身上马，朝着小女儿笑笑，小女孩举起手摇着，“爸爸再见。”

“奎林娜再见。”大公也摇摇手，然后才调转马头，在众人簇拥之下朝城市方向奔去。

卡佩兰托走到雪人的旁边，围着绕了一圈，然后走到奎林娜身边，用不大的声音道：“好了好了，父亲已经走远了，手这么一直举着多累。”

奎林娜不满地翻了翻白眼，把手放下，这个时候再看她的时候就已经看不出刚才的天真烂漫，她眸子里透出的智慧已经让人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不足七岁的小女孩。“爸爸真可怜，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求得妈妈松口让爸爸带我出来玩，结果又被叫了回去。唉……”她也绕着雪人转了一圈，雪人堆得很糟糕，能让人认出这是个雪人就已经是它的极限了，明显是出自一个毫无经验而且手又很笨的人之手。卡佩兰托已经重新捧起手里的书，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奎林娜站在他对面的时候，脸正好对着那本书的封面，“……《帝国隐秘史——游吟诗人精选集二十一》？我说哥哥，这套书你已经在看第四遍了吧，有意思么？”

她伸手去抓，卡佩兰托一躲，让她抓了个空，“正确的说是第六遍，我可比不上你，不管看什么看一遍就能背诵，不过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书，你能拿我怎么办？”

奎林娜撇撇嘴，伸了一个懒腰，“走吧，去大爷爷那里去，我还能在那睡会觉，大爷爷屋子里点的草绳特别好闻。”

听到这句话卡佩兰托眼睛一亮，把书一合猛点头。

大爷爷家距离这里不远，卡佩兰托牵着妹妹的手，两个人在这片雪原上走。末予城的冬天一直是这样，一年中其他时候雨水很少，到了冬天雪却很多，雪一旦堆积起来，一时半会难以融化，城里还算好有人打扫，到了城外就没人管了。大概走了十多分钟，两个人额头上都冒起了白气，一座简单的院子也出现在他们面前。

大爷爷是两个人爷爷的哥哥，也就是说，同样是毕宁家族嫡支，但他却既无官职也无爵位，独自一个人生活在距离城市很近的郊野，没有结婚，也没有子女。不过大爷爷这一代的毕宁家族子弟都很奇怪，他们这一代往上，也就是卡佩兰托太爷爷太太爷爷太太太爷爷……这些都是北羽毕宁一等公军区副大统领；他们这一代往下，到卡佩兰托的父亲，同样也是北羽毕宁一等公军区副大统领，唯独这一代这两兄弟，哥哥无官无职独居城外几十年，弟弟——也就是卡佩兰托的爷爷了——只有一个末予行省骑爵的爵位，同样没有官职，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但他去世之后他只有十一岁的独子却被授爵帝国一等公，并且暂时代理北羽军区副大统领和澜光行省总督。这个独子就是卡佩兰托的父亲，在他主政北羽的前二十年，北羽的政务大权实际上是掌握在他母亲，也就是卡佩兰托奶奶的手中，后来奶奶身体不好，主政的就变成了卡佩兰托的母亲。

大公倒是自始至终乐得清闲，他本来也是对这些完全没有兴趣的性格。据说这一点与卡佩兰托那位没见过的爷爷很相似，从很久很久之前起，整个北羽的权力就被交到奶奶手中了，她在北羽主政接近四十年。

卡佩兰托很小的时候，他对奶奶的印象就是她仿佛永远都很忙，但是在她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因为疾病的缘故行动不便，从那时候起卡佩兰托才发现奶奶原来可以很和蔼。她生命最后的时光一直期盼着她第二个孙辈的诞生，每天最常问卡佩兰托的问题是如果是个弟弟什么名字好听，如果是个妹妹什么名字好听。可惜在奎林娜出生前四个月，那个冬天的末尾她还是去世了，只留下了奎林娜如今这个名字。

大爷爷，爷爷，奶奶，这一代人与众不同的境况一定意味着一段与众不同的故事，这种类型的故事向来是卡佩兰托最有兴趣的，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很遗憾，他能依靠书里的只言片语揭开千年前的历史真相，却没法驱散缠在自家上两代人身上的迷烟。这同样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被掩盖着的真相必然是足以震惊世人的。如今知情人剩的不多，大爷爷算一个，可惜他嘴巴很严，卡佩兰托什么都问不出来。

但即便不是为了这段秘密，他也很乐意到大爷爷这里来。大爷爷这个院子中有一整间屋子都放着书，涵盖着几乎所有门类，但又不像图书馆——图书馆中的书良莠不齐，虽然种类会更多，却也要花大把的精力鉴别哪些书值得读，在大爷爷的藏书室里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他书架上的每一本书都是好书。

这间藏书室前几年奎林娜也很喜欢，但自从她用了四个月的时间把每本书都看了一遍之后，她来这里的目的就只有大爷爷自己特制的用作熏香的草绳和各式各样的小点心。

奎林娜吃了一堆小点心，满足地在隔壁小房间里睡下了，房门开着一条缝。在家里面如果她像这样一次吃好多好多零食吃完就去睡觉，被母亲发现了一定会挨一通骂。母亲大约是因为太忙了，自认为能够用以教育子女的时间太少，所以一旦遇到这样的机会，往往就会用力过猛，挨这么一通骂奎林娜该可怜兮兮地哭上很久，不过在大爷爷这里完全不用担心。母亲似乎很尊敬这位大爷爷，就算让她知道了，也不会多说什么。卡佩兰托和大爷爷隔着一张很大的桌子相对而坐，两个人每人面前都摆着几本书，桌子正中央是一副棋局的残局。

这个残局一直就在这张桌子上，因为不止棋盘，残局中的棋子也是直接在桌面上雕刻出来的，与桌子连在一起不能移动。从小的时候开始他不止一次问过大爷爷这局棋究竟代表什么，但大爷爷只是微笑，什么也不肯说。有段时间卡佩兰托全身心沉浸在棋艺的研究之中，就是为了解开这个残局，但是研究了几个月，毫无进展，他也就很知趣的放弃了。

要是奎林娜能研究个几个月应该能解开吧，毕竟这丫头这么聪明。不过她好像对棋艺这东西没有丝毫兴趣，而卡佩兰托又不想低声下气地去求她。鬼知道他得拿出什么东西才能讨好这丫头。

距离那扇虚掩着的房门最远的角落里，一条草绳在火盆里安静燃烧着。

据大爷爷说，这种草绳燃着的时候，离得近有提神醒脑的功效，离得远则有安神助眠的能力，听起来很神奇，八成是胡说八道。大人都喜欢骗小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很奇怪。

——可能大人不止喜欢骗小孩子。

他把手里的书读完，整齐地摆到一边，端正坐姿，一本正经地注视着对面的大爷爷。

北羽军区总指挥部之中属于大公的办公室处在倒数第二层。里面的陈设带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协调。因为里面摆着两张很大的办公桌。

如果移走靠左的那一张，办公室里的陈设就浑然一体了。

这一张桌子和那张位于正中的桌子材质和大小都差不多，说不定出自同一个师傅的手艺，区别是这张桌子上摆了很多东西，一摞一摞的文件和书籍，纸笔，墨水，用来通知外面副官室的铃铛，而中央的那张桌子上就干净多了，只是在一角摆着一座银质的双子神塑像。

大公进门就朝着左边那张桌子走去，那厚厚高高的文件堆后面挡着一个正埋头写着什么的女人。大公走到她身后给她轻轻揉揉肩膀。

女人抬起头，朝大公微微笑了笑。她一身神廷制服，左肩双六芒银翅纹，神廷圣骑士衔。相比起来大公只是一身贵族礼服，他作为神廷北羽军区副大统领，却根本没有神廷骑士衔。

“有什么事你自己做主就好了，不用特地找我回来。”

她停下手头的工作，伸展了下身体，叹了口气，“我也不想打扰你陪女儿玩，只是北羽特别监察司指挥使派人来，说下午要来见你，商讨陛下巡幸北羽的行程和护卫安排。名义上军区副大统领还是你，像这样的事我没办法代你出面。”

大公瞥了一眼墙上的日历，今天才是11月7日，“陛下不是还没有从皇都启程么？”

“快了，预定行程里，25日左右陛下就该到末予城了，这样算起来17日就会进入北羽地界。本月月初起圣辉骑士团就已经陆续进入北羽，如今已经集结在末予城附近。据说这一次陛下到北羽来还会带皇都羽翎卫一个卫和东翎第三军团两个卫随行。”

“带这么多的人啊……”

“做给外人看的罢了，毕竟四十多年前那一次闹成那个样子。多带些人，免得人心不安，尤其是皇廷议会的那些人。从上个月开始我就开始把人往四处撒，现在末予城附近除了城卫以外也就还剩一个卫。”

“我只是在想，带这么多人随行，军需粮草是他们自带啊还是北羽供给，如果是北羽供给那东翎之后会不会给报销啊……”

陌阑绘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大公笑了笑，“毕竟我还是澜光总督嘛，总要为民生计。”

她拿起桌子上的铃铛，摇了摇，门外一名副官推门进来行礼，“大公，总制。”

陌阑绘指了指桌子上的一摞文件，“立刻送到理剑卫，晚上之前我要结果。”

而后她重新取了几份文件摊开在自己面前，仔细看了起来。

陌阑绘·毕宁，毕宁大公的夫人，以神廷圣骑士，北羽第一军团总制的身份代行北羽副大统领职权，虽然澜光行省的政务实际上是由总督大佐领负责不用大公这个挂名总督负责，但大公夫人的忙碌程度与历代毕宁大公是一致的。而保持这样的工作强度，她已经坚持了整整十年，从她的老师，也就是老毕宁大公夫人重病就开始了。

她一向做得很好，让大公可以一直很清闲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大公还在那轻轻帮她按着肩膀。天气很不错，这间办公室正对着一扇很大的落地窗，靠左边的窗帘被拉上了，但在右侧阳光洒满了地面，将那座双生子神的塑像照得熠熠生辉。这扇窗户外面有一个不大的阳台，放着几盆叶子差不多落光了的盆栽，这个时候落着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叫得欢快。

大公听小鸟的叫声听得出神，突然她挣了一下，大公以为自己手重了，去看的时候，她脸上表情似乎不像。

陌阑绘合上自己面前文件，重新打开另一份，写了几行字，突然把笔往桌子上一扔，抓起桌子上的铃铛猛摇。

门外又进来一个副官。

她伸手朝阳台方向一指，“你，去把那群鸟给我赶走，然后守在那，要是敢再回来，就给我弄死它们。”

大公打了个颤，手从她肩膀上缩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