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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公主》第28章 大义灭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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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段寒抬头看着白湮,却见她别着头不与自己对视,眉头一皱,不再说话。

那一声大哥听在耳里,胸口竟然生出一丝闷气。不过也是,白湮自被赐封汝宁郡主,她便是自己的义妹,她不叫大哥叫什么呢?

段寒被白湮一言影响了心境,心口堵得厉害,服气说道:“师太要是求情,劳烦与皇上说去。寒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无所牵挂,没有什么不敢做的。如今段寒一心所想,只有‘秉持公理’四字。”

正是因为他无亲无故,才敢为人所不为,敢在东方皓哲面前直言不讳,敢挑战龙威。但也正是因为他无亲无故,了无牵挂,京师才终究不是他的归属。

“不是这样的。”梅妃的声音实在颤得厉害,似是惊恐,似是激动。她摇头说道:“你并不是无亲无故,你还有亲人……”她话一出口,戛然而止。

段寒连忙问道:“什么意思?”

梅妃没有应答。

只有白湮晓得,这会儿梅妃的身体颤抖得比之方才还要剧烈。

段寒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唇角几次抽动,终究没有问她缘由。就在他下定决心把她二人带出宫殿之时,梅妃突然开口问道:“若他真的是你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你还要置他于死地吗?”

梅妃此言一出,白湮禁不住惊叫一声,转而看向段寒,只见他脸色阴霾,看不出是怒是哀,只有一双眼睛澄清透亮,像是有着说不尽的千言万语。

段寒整颗心都悬挂着,却说不出话来。或许,他想问个清楚,但却无从开口。又或许,他根本不想知道真相,甚至他完全不信这荒诞之言。

场面顿时僵滞,仿若时间也都因此停止。最后还是白湮首先说话。她小心翼翼问道:“师太,你说什么?”

梅妃握着白湮的手,道:“湮儿,你我相处时间虽短,可是在祈福寺的这些日子,你的孝心我都看在眼里,我晓得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我虽不理外事,但是皇上对你的情意,我还是了解的。”梅妃说着,竟然跪了下来。

白湮连忙扶起梅妃,神色慌乱问道:“师太请起,您这是怎么了?”

梅妃非但不起,还行了一个跪拜之礼,道:“湮儿姑娘,我能拜托你做件事吗?”

“师太您别这样,有话起来再说。”白湮几番尝试把她扶起,都是未果,只好应道:“湮儿在祈福寺里数月,全赖师太照顾。师太要湮儿做什么,尽管说便是了,只要湮儿能帮上忙的,定当竭尽所能。”

“多谢姑娘。”得了白湮的承诺,梅妃这才被她扶着起来。只是听着她的声音,隐约有些哭腔,只觉一阵沧桑,一阵哀痛。

白湮问道:“师太要湮儿做什么?”

梅妃看了一眼段寒,才应道:“姑娘先听我说一些事儿,只是这些事除了此间四人,再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白湮点了点头。

梅妃突然走向段寒,一边走一边说道:“这些话我本来想要藏在心里一辈子,让它们陪着我深埋黄土,再也不能让第二人知道。可是如今……”她沉沉一声叹息,“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不能亲眼看着你们兄弟相残。”

段寒并没有露出太惊诧的神色,眉头只是微微一拧,没有说话。这些年的生活,早已让他形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

梅妃拽着段寒的胳臂,像是宣判一般说道:“寒儿,你并不是段离廷的后人,你根本不是什么靖宁王,你是我的孩儿,你是我的孩儿!”

段寒低头看着她抓住自己手臂的手,竟然面无表情。

倒是梅妃惊异于他的反应,喃喃问道:“你不相信吗?”

段寒咽了口唾沫,没有应答。

“啊!”但是白湮却发出了一声惊呼。她捂着嘴,好久才问道:“师太……你……你……说的是真的?”

梅妃坚定的点了点头。

段寒不是靖宁王的后人?!这一句话,早在孟陵一行,回音谷下,那个玄衣老者已经告诉过她。既然段寒不是段离廷的孙子,那他是谁?当日在回音谷下,玄衣老者并没有告诉她,只是说到了适当时机便告知她一切。她一直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不想这个问题竟然由梅妃来解开。

段寒竟然是梅妃的儿子,这怎么可能?!

白湮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不过是梅妃为了救东方皓轩而迷惑段寒的诡异罢了。但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想法根本不能成立。

段寒是什么人?他何等聪慧清明,一般的谎言根本无法欺骗于他,更别说这样的荒谬的言辞。但若这不是谎言,那么梅妃岂不是真的是段寒的亲生母亲……白湮身子一寒,恍惚地看着他们。

梅妃看见段寒冷冰冰的神情,连忙问道:“你的后腰下方,是不是有一道伤口?”然后她伸手比划着,“那道伤口呈玉佩状,只有这么个大小,是不是?”

段寒双唇紧抿,但目光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亮。

虽然转瞬即逝,偏偏被梅妃看得真切。

她问道:“这样,你还不相信吗?”

有时候,太过清醒的人总要遭受着更多的磨难。

“你还不相信吗?”梅妃字字句句都问进了段寒心里。

但是段寒终究是段寒,他的世界总来就只有一个人,谁也不能改变。他冷眼看着梅妃,轻描淡写应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梅妃和白湮同时抬头。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段寒说出这话的时候,他的举止,他的神态,那份气定神闲,那份掌控一切的高傲,让人不寒而栗。

到底是他早知晓了一切,还是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这样的段寒,白湮何其熟悉,又何其陌生?

她初到京师住在靖宁王府那会儿,段寒就是这般样子。

他冷言冷语,对世事都漠不关心,只因他的世界只有自己,哪怕是孤单寂寞,他也不愿把自己的伤口暴露在人前。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直如此!

若说起人情冷暖,白湮又如何不是形单影只?

她虽是千金之躯,但是比之普通人家的女儿还要不如。她的同胞兄长为了换取权力地位,甚至不惜把她送给别人。

只是千百年来,皇家女儿就是联姻的牺牲品,又有多少人能有自己的幸福?

如此,她身为亡国公主,又有什么资格去追求幸福?她是无能为力改变这一切,只有屈服这历史的命轮。

可是段寒则不然!

白湮颤抖地指了指梅妃,又指了指东方皓轩,道:“她是母亲,他是你弟弟,你真的都不在乎吗?”

段寒直视白湮,眼中没有丝毫的犹豫,回答没有迟疑,干净利落:“他们不值得我在乎。”

一个从来只有自己的人,别人又如何走进他的世界?如今对于段寒而言,梅妃和东方皓轩都只会成为他的负累。

白湮身体在发抖,寒冷得发抖。

段寒真的太冷静了,冷静得近乎冷血。他为什么不问梅妃原因,又为什么不听她解释?

“你……”梅妃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字,却被段寒生生打断:“即使我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又能如何?你以为如此,我便会放过东方皓轩?”

段寒摇了摇头,继续道:“古有石碏,今有段寒。段寒信奉的不是当今皇上,而是他的道义。石碏尚且杀子护主,我段寒又如何不敢杀了篡权夺位的东方皓轩?”

石碏是何人?

春秋时卫国大夫石碏曾经劝谏卫庄公,希望教育好庄公之子州吁。庄公死后,卫桓公即位,州吁与石碏之子石厚密谋杀害桓公篡位。州吁为确保王位坐稳,派石厚去请教石碏。石碏恨儿子大逆不道,设计让陈国陈桓公除掉了州吁与石厚。

此乃大义灭亲的典故,她们都是书香门第,自然懂得段寒话里的意思。

梅妃愤然说道:“轩儿是篡权夺位,那你是什么?认贼作父,委曲求全,苟且活到如今,竟然还要……噗!”突然,她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整个人顿时瘫软倒下。

“师太。”白湮连忙扶助了她。

段寒本还站着一动不动,但瞧见白湮推搪着梅妃仍然没有动静,上前细看把脉,只觉得她脉象四处乱窜,游走不定,推断她是之前余毒未清,这会儿又气血攻心,才会昏倒过去。

所谓久病也能成良医。白湮自小体弱多病,这些天她在祈福寺闲来无事,多有研究药学典籍,此时也能探得梅妃的症状。

“她……”段寒才一开口,却被白湮推了开去。

白湮护着梅妃,恨恨地看着段寒,说道:“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心中有说不尽的千言万语,这时却都无从说起,最后只问他道:“这么对待你的亲人,值得么?”

值得么?

段寒有手收了回来。他背对着白湮,说道:“你们回去吧。”

白湮窒息一般看着他,好久才回过神来,问道:“你真的这么绝情?”

段寒随意的扫了梅妃和东方皓轩一眼,应道:“我与他们,有情可言吗?若本就无情可言,又何来绝情一说?”

白湮实在无法相信这样的话出自段寒之口。

她咬着牙,不可置信说道:“白湮所认识的段寒,即便是再冷漠,也不会罔顾他人性命。”

“东方皓轩犯的是死罪……”段寒才开口,便被白湮打断:“那师太呢?东方皓轩死了,你以为师太还能活着吗?这样你还能心安理得吗?”

梅妃是他的母亲,亲生母亲!

段寒面不改色,沉着应道:“湮儿,事情已经不是我可以控制的了。你若是想帮她,待她醒过来后,陪着她到皇上面前求情。东方皓轩已经成为了废人,又有你和她的情谊,也许皇上会放他一马。只是你要知道,如今的东方皓轩,活着比死了还要痛苦煎熬,说不定死亡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如此,你们又何去何从?”

白湮猛然一震。

原来并不是他无情无义,而是别有想法。只是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白湮思忖半天,仍旧是迷迷糊糊,一知半解,只好问道:“你现在到底在想着什么?”

段寒摇了摇头。

白湮看着他的神色,像是醍醐灌顶一般醒悟过来,一扫之气的阴郁,嫣然一笑,道:“你还是在意他们的。”

“眼下说这些,有意义吗?”

白湮只觉他语气沉着中更多了一份苍凉。这样的段寒,实在与他平时极大不同。她低头正好看见梅妃,一个念头猛然窜上了她脑海。

她小心翼翼问道:“在师太把真相说出来之前,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一切?”

段寒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却还是摇头不语。

但是以白湮对段寒的了解,却不认为他在否认。果然,段寒随即说道:“她若是早一些告诉我,又或许我能下定决心,也许就不会出现今日局面。”

白湮细细揣摩着他话里的意思,瞬间就像是被点燃的蜡烛,坚定说道:“你果然知道一些事情。”

段寒云淡风轻应道:“这不重要。”

“这很重要。他们是你的亲人,你最后的亲人。”

段寒依然选择了沉默。

白湮的手停在梅妃的黑纱斗笠上,想起梅妃与段寒之间的羁绊。

若是传言不假,段寒至今为止还没有见过梅妃的真面目。他们明明身在咫尺,心却远在天涯。她实在想不明白,一个母亲到底会出于什么原因,以至于对自己的亲生骨肉狠下这样的心?梅妃身上,又有着怎样的故事?

她摩挲着黑纱,问道:“你想见她一面吗?”

白湮原以为段寒会犹豫难决,而后自己就替他作出决定。可段寒的举动,让她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看透过他。

段寒应道:“不需要。”

面对白湮愕然的神情,他摇着头道:“若是她愿意自会给我看,不然,我便是看了又能如何?”

白湮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冷静地抹杀一切真相。

两相沉默之际,段寒突然问道:“湮儿,你恨我吗?”

恨?

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白湮迷失了方向。

她为什么要恨他?

是因为他把自己从孟陵带来了京师,把她带进了皇宫,让她成为别人的女人?还是让她目睹着他怎么对待梅妃和东方皓轩,认识到他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只是他永远不会懂,这一切本来就是一个局,她和他都是他人的棋子,她有什么资格恨?若真要说恨,也该是他恨自己。可是所有的真相,她都无法告知于他。

白湮终究还是没有回答。

段寒料到她的沉默,继续说道:“若是有一天,你不想再见到我,只要把今日听到的话告诉皇上……”

白湮闻言猛然抬头,喝止了他说下去:“不会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不会把这一切告诉任何人,这是……这是我对师太的承诺。”

白湮怎么会不知道梅妃留下她的原因?

按理说,当梅妃决定把这一切都告诉段寒的时候,不应该让她在场,可是梅妃不仅留下了她,还把全部的真相一并告知于她。那不仅仅是梅妃对她的信任,更是因为她与段寒的关系。

梅妃以为,段寒救了白湮一命,又替白家沉冤得雪,兼之白湮又成了段寒的义妹,他们之间该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所以梅妃把一切告诉白湮,就是希望她日后做了皇上的妃子,有朝一日发生变故,她可以保段寒一命。这算是还恩也好,利用也罢,眼看着段寒在朝中无依无靠,梅妃也就只能孤注一掷。

白湮晓得,若是这个秘密公诸于世,不管是段寒还是梅妃,甚至她自己都要为掩藏这个秘密而牺牲。

梅妃是先帝的妃子,她又岂能在入宫之前便有了段寒这个儿子?

这样,先帝不仅戴了绿帽,还把自己妻子与别人生下的孩子养大成人。这事情一旦传了开去,必然给先帝蒙羞,给皇室蒙羞,那时叫东方皓哲如何面对天下臣民?

以东方皓哲的手段和性情,只怕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会让这个秘密告知世人。

段寒和梅妃之间不为人知的秘密,以东方皓哲的手段和性情,只怕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会让这个秘密告知世人。

白湮坚定地看着段寒,摇着头说道:“我不会说出去的,永远不会!”

若是段寒要为这个秘密而牺牲,那么白湮作为他的义妹,也难免会被牵连。但此时此刻她许下这个承诺,并不是贪生怕死,而是她为了表明她不会伤害段寒的决心。

四目相对,只余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一切似乎在掌控之中,一切又仿若脱离了本来的轨道。

翌日,段寒果然上书东方皓哲,要求处死东方皓轩。

对于这个结果,一众大臣谁都不敢多言一语。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昨夜梅妃和白湮为了替东方皓轩请罪,一整夜跪在了东方皓轩寝宫前,至今没有离开。

这会儿他们听说段寒请旨处死东方皓轩,都齐齐看向东方皓哲。

可是东方皓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事容后再议,便没了下文。大家都实在猜不透清楚东方皓哲的意思,只好保持沉默,表现得漠不关心。

可是到了第二天,东方皓哲下令让段寒到北疆一趟,处理东慎战事遗留下来的问题。这其中所谓的问题,不过是扫清东方皓轩在北疆残留的余党,并与东慎国重新签署互市通商条约,确保两国边境百姓安居乐业。

不论是大沥还是东慎,这场战事对两国的影响极大。

大沥尚且不提,光是东慎损失了一半的壮丁,这对本就地处寒苦之地的东慎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东方皓哲实在不想再见到百姓流离失所,哀嚎遍野,便派段寒前来当和谈使者,自此互邻友好。

这可算是段寒首次当着天下人的面离开京师。

如此,由张丞相时期传出段寒不得离京的传闻,也不攻自破。

大家都在猜测,东方皓哲此时此刻派段寒当和谈使者,不过是给他一次立功机会。当段寒满身荣誉带着条约回京之时,便是他与芊柔的婚期。

众人猜得果真不假,一个月后,当段寒功德圆满回京,东方皓哲便宣告天下,半个月后的十五月圆之日,即是他纳白湮为妃,同时也是段寒迎娶芊柔之时。

双喜临门,普天同庆。

这场延迟了将近半年的喜宴,在经历重重磨难之后,终于走到了今日。

当初若不是东方皓轩突然兵变,这事早在几个月前就办好了,可真是苦了两对新人。

不过说起东方皓轩,还不晓得他下场如何。

自从段寒请旨处死东方皓轩之后,立即被东方皓哲调往北疆,本就没有结果。之后又因为朝中众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谁也不提,如今月余时间过去,这事竟然不了了之。

所有人都在猜测,也许东方皓哲是念及梅妃的恩情,又也许是念及他与东方皓轩的手足之情,眼见东方皓轩全身瘫痪,又是有口不能言,死和不死又有和区别?于是东方皓轩动了恻隐之心,偷偷放过东方皓轩一马。

还有三天便是婚宴之期,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东方皓轩就这样被禁锢一辈子的时候,皇宫中传出消息,东方皓轩病重而亡。

这个消息还没有扩散开去,另一个消息随之而来。

梅妃得知东方皓轩突然死去的消息,太过忧伤,同日,竟然口吐鲜血死去。

这两个消息一并传出,大家都议论纷纷。

其中,自然有人认为是这些都是东方皓哲的诡计。

东方皓哲为了博得一个好名声,又不想东方皓轩活着,才出此下策。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东方皓轩一死,梅妃竟然也跟着去了。

只是所有人都在争论东方皓哲是与非时,谁也没有想过段寒。不过也是,天下之大,又有几人知道段寒与梅妃和东方皓轩之间的关系。

尘归尘,土归土。如今梅妃和东方皓轩一死,这个秘密也随着他们的尸体长埋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也许,这并不是最好的结果,但却是最稳妥的终结,毕竟在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消息在京师传了开来,正在蔓延至大江南北。

日落月升,段寒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漆黑的夜,漆黑的房间,一切都仿若黑幕的深沉,无声无息,却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三日后便是他的喜庆日子,他们竟然这个时候离开,没有一丝眷念。

到最后,他终究只能是一个人。

他的心又酸又痛,像是被人紧紧的攒在手心,狠狠的蹂躏着。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感觉,不会感到悲伤,可如今侵蚀着他心头的又到底是什么滋味?

有人说,痛到了极点,便不会痛了。

段寒冷冷一笑,一行清泪便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这个时候,他才晓得原来自己竟然为了他们落泪。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他们未到伤心处罢了。

段寒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所有的悲伤都藏在心里。可是不论他怎么努力,那种剖心的剧痛,让他的灵魂无法得到宁静。

“咿呀”一声,房间打开了。

“谁?”段寒莫名的愤怒涌上心头。他把自己埋首在黑暗之中,就是不想让人打扰,到底谁如此大胆,直接闯入他房间?

这一刻,他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但段寒毕竟是段寒,独一无二的靖宁王爷。

借着氤氲的月华光亮,只见逆光而来的人影婀娜娉婷,一举一动都别具风韵,定然是个女子。

她进房之后顺手带上了门,房间顿时内又陷入一片漆黑。

段寒听声辨位,只觉得她正朝着自己走来,强行压制着内心的愤怒,开口问道:“曲儿,是你么?”

“唉!”一声绵长的叹息,随即,对方开口应道:“大哥,是我。”

这一声“大哥”已然把他们的感情生生的分裂了。

段寒冷冷问道:“你来做什么?”他的语气可谓冷漠到极致。

白湮停了下来。

她处在黑暗之中,谁也瞧不见她的举止神态。

只听一声沉重的叹息在房间里回荡着,随即白湮极其幽怨说道:“大哥,虽说湮儿不是你的亲妹妹,但可名义所在,湮儿也该在王府等待仪仗接入宫中。”

她的名义还不是他所赐,如今他又何必问这些话?

段寒没有应话。

半晌,白湮接着道:“后日大早,宫中便会来人接我入宫,从此……从此湮儿便再也不会打扰你,再也不会……”她后面的话,只用一声叹息结束了。

按照周礼,这算是六礼之中的亲迎,即新郎亲至女家迎娶。

亲迎为六礼最后一道程序,其意义有二:一则表现由从妻居制向从夫居制转变以后,母系风俗的传承。男子亲自去女家迎接新娘,表现出对女子的尊重。但同时,它也含有从夫居这一婚制的到来是不可扭转的事实,表现出男子要求从夫居的强烈愿望。

从先秦时代开始,自天子以至庶人多行此礼。所以即便是帝王之家婚娶,也不能马虎略过。

但帝王之家毕竟不同于民间。

在婚宴的前一日,宫中会派人到女家把新娘接入皇宫,经过一番冗长繁杂的梳洗沐浴,洗尽铅华,等待第二日的册封大典。

靖宁王府作为白湮的娘家,白湮自然要回来这里。

段寒发出嘲讽的笑意,冷冷应道:“这事我早向皇上提及,王府与皇宫不过几步之遥,这些俗礼能省则省,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虽说三日后是段寒嫁义妹的日子,但同时也是他迎娶芊柔的大喜之日,府上所有人忙前忙后,都无暇顾及白湮。所以段寒以此为由,向东方皓哲请旨省去了白湮回府这一程。

自然,这事白曲也向段寒提及,问他要不要派人到皇宫把白湮接回来,但他却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此便略了过去。只是他万万没有想过,白湮会自作主张从皇宫出来。

白湮走到桌前,一边摸索着油灯,一边说道:“湮儿为什么回来,大哥真的不清楚吗?”说着,她拿出火折子吹亮。

漆黑的环境对于光亮特别敏感,就在火折子靠近油灯之时,段寒猛然蹿了过来,一把弹开了油灯。

“啪”的一声,油灯落到了地上。

“你喝酒了?”这时,他们二人靠得如此之近,白湮闻得一股清冽的酒气。

白湮所认识的段寒,他为了保持清醒,谨言慎行,极少碰及杯中之物。

那么今夜,他是为谁喝酒,又是为谁醉?

段寒答非所问,命令道:“你出去。”

“你要把自己关到什么时候?”

段寒吐着酒气,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关着?”

黑暗中白湮毫不顾忌,把手伸到段寒胸前,抵着他的心口低声说道:“你这里受伤了。”

她晓得,梅妃和东方皓轩同时身亡的消息对他而言,该是把他的心生生剐了一道伤口。

段寒没有推开白湮,而是感受着她的手按在心口的温度。

她的手就像是一剂伤药,把他心里的疼痛暂时中止,使得他舍不得离开她。

半晌,他极其疲乏应道:“我不过是累了,想要休息罢了。”他的语气沉重而沧桑,与他的年纪实在不相符合。

白湮把手攀上了段寒肩上,轻轻一搂,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她抚过他后背,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寒,别再这么折磨自己。”

段寒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下,但是当他抵在白湮柔弱的肩头,闻着她发丝中散出的女子气息,心一下子软了,再也舍不得离开。

这一刻,他竟然有种被保护的感觉。

他不知心里涌出的酥麻是什么滋味,即使他这般贴近白湮,心里也没有一丝旖旎邪念,有的只是一种安宁,一种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安宁。

“寒,你若是伤心便哭出来吧。”

“我……”段寒脑子里一片空白。

也许他真的伤心难过,但是却偏偏流不出悲伤的泪水。

段寒靠在白湮肩膀好久,终于还是离开了。

他几乎贴在白湮耳边轻呼:“陪我喝两杯,如何?”

“寒,别再喝了。”

这种时候,不论是何人都会想要借酒消愁,白湮又如何不懂?

杯中之物,寻欢作乐固不可少,但悲天悯人的时候谁又曾把它忘却?只是他们可否晓得,借酒消愁不过是愁上添愁罢了。

段寒此时七分清醒三分醉意,性情与往日却极是不同。这会儿的他,竟然有一股说不出的洒脱。可不论如何改变,他那份倨傲而不逊的性子却一如既往。

只听他不屑说道:“你要么出去,要么陪我喝酒。”

“为什么要这样?”

“你若是不知道选择哪个,我便替你决定了。”说罢,段寒一手紧紧抓住白湮的手腕,蛮横地把她往门外拽去。

白湮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扯到了门边。她回身挣扎着,推搪之间一不小心竟然摔在了地上。

段寒嘲笑般地看了白湮一眼,嘶吼喝道:“滚!”

白湮着实给他吓到了。清醒着的段寒虽说不解风情,却也不会如此不怜香惜玉。

只听段寒喝问道:“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寒。”白湮才叫一声,段寒又说道:“你是回来看我笑话吗?你说得对,我确实是在意他们,那又如何?可是我根本救不了他们!救不了他们,你晓得吗?!”

段寒说着跪在了地上,抱头大叫:“是我,是我把他们送上了死路,你又晓得吗?”

“别说了。”白湮冲过去抱住了他。

段寒是在自责、在后悔,他把自己推入了一个圈套,而后不断地折磨自己。也许,他最痛恨的是他自己!

有些时候,清醒着才是最痛苦,尤其如段寒这般看透一切的人。

白湮看着这样的段寒,恨不得把他所承受的痛楚加倍付诸到自己身上。可是眼下她什么都做不了,除了陪着他。

她说:“我陪你喝!”

即便是地老天荒,她也会陪伴着他。

段寒疲乏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问道:“为什么还要留下?”

“陪你喝酒。”说罢,白湮起身摸索了片刻,问道:“酒在哪里?”

段寒冷笑着,没有应答。

白湮重新找回火折子,吹亮着四处寻找,好一会儿才循着酒香摸到了酒坛子。当她提起酒坛子一瞧,只见坛子外一个张牙舞爪的“御”字猛然跃入眼中。

寻常酒家的酒坛都贴着一个“酒”字,但唯独御风楼的酒坛贴着别树一格的“御”字。

她呢喃说道:“这酒……”可才说两个字,又戛然而止。

“哈哈。”段寒嘲讽的笑着,“这不是你买来的吗?难道你会不认得?”

确实,这是她买来的。

那时段寒身受重伤,她和芊柔以探望为由到了王府。可是最后,她终究没有在段寒清醒的时候见着一面,便离开了。

如今一晃数月过去,期间发生了无数事情,往昔却还历历在目,实在让人倍感苍凉。

白湮问道:“你知道我来过?”

她来的时候,段寒正悬在的生死一线,他怎么会知道她来过?

“若不是你来了,段寒今日是生是死,尚且未知。”

白湮猛然一震。

“你……你都知道?”

“试问天下之间,还有什么神水灵药能让我的伤势朝夕之间恢复?”

白湮有些颓然。

天下虽大,可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除了阴阳凤凰石还有什么?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欺骗自己,以为自己瞒过了段寒。不过也是,段寒这样聪慧的一个人,又怎么会不疑惑?

往事如烟,又何必再提?

再说,这些过往一旦被燃起,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刻,白湮竟然想避开段寒。

她害怕段寒质问她,害怕自己会招架不住,把所有真相告诉他。想到这些,白湮浑浑噩噩地掀开了泥封,只觉一股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

御风酒家的御风酒享誉京师,自然不是凡品,光是闻着这股香醇,就忍不住要一尝滋味。

白湮甚至不想去找杯子,举起酒坛子往唇边就去。

突然,横空而来的一只手截住了酒坛。

段寒从她手中抢过酒坛,问道:“你晓得孤男寡女一起喝酒会出什么事情吗?”

白湮如若未闻,又夺回了酒坛,当下举坛畅饮。

既然白湮这般纤弱女子都如此豪爽,段寒又岂会落后?随即,他从白湮手中夺过酒坛,咕噜咕噜就往肚子灌。

两人各怀心事,半夜无语。你一口我一口的频繁来往,两人很快把一坛美酒喝个精光。

御风楼的御风酒之所以名声在外,不仅仅是它口味的香醇清冽,更是它的酒劲发挥得慢。当你把一坛酒喝光时还自以为清醒,可只稍一个眨眼的功夫,便能醉得不省人事。这实在是一种考验酒量的好酒。

段寒举起坛子倒了倒,再无一滴酒水落下,这才不甘不愿的放下酒坛。可就是他放下酒坛的瞬间,一股强烈的酒劲上涌,他双腿一软,顿时就躺到了地上。

连段寒也倒下了,白湮自然不在话下。只是白湮喝得没有段寒多,迷糊中尚且留着一丝理智。

酒,这东西有时候是疗伤的解药,有时候又是致命的毒药!

这会儿,两人皆是醉意上涌。

段寒直挺挺的躺着,背后是冰凉透骨的青砖地面。而白湮则横躺在他胸前,头微微的垫着。

这时若是有人闯进来,只怕会被他们这个暧昧的姿势吓了一跳。只是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人敢打扰他们?

两相静默,连外间喧嚣了一夜的虫蚁都不忍心吵到他们。

不知过去多久,段寒翻了个身,一动之下连同白湮也扯了过来。

段寒微微睁开眼睛,下颔抵着白湮的发丝,被她柔软的青丝一扫,只觉一股异样的骚动顿时涌上心头。

他腾出手来拂过白湮的发丝。

细长有力的手指落入发间,轻轻地摩梭着,就像安慰孩子一般。

白湮动了一动,睁开眼睛,正好对上了他朦胧的双眼。

彼此凝望对视,时间也仿若静止。

自他们相识以来,风风雨雨数载,难得有这片刻的静默。他们谁也不愿离开对方视线,谁也不愿意开口打破这里的宁静,直到段寒抽回了手。

他问道:“我只问你一句,你动过心吗?”他的声音疏离之中透着薄凉,但凉薄之中又饱含情深。

动心?

他突然抛出这么一个问题,着实让人来不及反应。到底是他不明白她的心意,还是话里别有深意?

白湮没有多余的揣测,她透彻的双眸,已经回答了他。

四目相对,比之方才更添了一分暧昧。

突然,段寒双手牢牢扳过她,环抱着她腰肢,随即,他就唇低下寻着她的嘴,疯狂地侵略着。

白湮两手本是抵在他胸前,这时努力地挣扎了一下,可哪里抵得过他略带狂暴的入侵?她终于是无力抗拒,只好紧闭着双眼。

也许是酒意上涌,意乱情迷,也许是她本就亏欠于他,心甘情愿。

这一刻她只想着,这辈子就这么任性一回,由着他,也由着自己放纵罢。

只这么……任性一回!

两人肆意的相拥着,深吻着,不知何时竟然走到了床边。

段寒稍稍松开她,喘过了一口气,双臂一横,把她放倒在床上,双眼炽热地看着她,不经思索终于还是落下了幕帘。

白湮只觉周围是一片的火热,她不敢去看着段寒,眼睛却偏偏不听使唤,竟然直直地盯着他,显得有些依恋,有些迷离。可是不待她多想,段寒已经俯身而下。

这次他吻得很轻,全然没有了方才的粗暴。他突然停了下来,低笑着咬了她一口,虽然轻微,却是咬到她心里。

随即他的唇却移开了,耳垂忽然一热,却是被他轻咬着,吮磨着,隐隐有些生疼。但他火热的呼吸喷到了耳中,自己却犹如触电一般,全身阵阵酥麻,而更可怕的是,自己竟然哼了出声。

当她幽幽清醒一些,却觉得身上发凉。方才两人热吻的时候,她的衣衫已经被他弄得不整,却不知是何时竟然脱了下来。

她眼眸轻抬,心里惊了一下,原来他的衣衫也早褪下,此刻正是光着膀子,一双眼睛炯炯发亮,把她全身上下仔仔细细看个精光。

她实在受不了这种赤裸裸的对视,螓首一歪,却见他们的衣服层层叠叠,都给扔在地上。她这时猛然记起,原来他的袍子竟然是她左拉右扯,给生生绞了下来。

脱下一个男人的衣裳,哪怕是她欢喜的男人,也实在够她羞涩。

“害怕吗?”他的声音不似往常,低沉中带着磁性,却是那么的动听。

白湮银牙紧咬。

她心底下似乎有东西在骚挠着、钻缩着,那种酸,那种麻,明明很害怕,却又止不住的在期待着。

但到底在期待什么,她又说不清楚。

“害怕吗?”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又或者说,她已经没有那份清醒去答复他了。

到底是什么在控制着她?她也不知道!

这时她已经忘记了一切。

媚眼生波,她竟然主动伸手圈着他的脖子,寻着他的唇,先是探索了一番,随之退了出来,却忍不住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嘴里泛起了腥甜的味道,算是回报他方才咬自己的一口。

那一口腥甜,他却给了自己一次毕生难忘的疼痛。

唉,女子终是不如男,她注定是被欺负的……半夜的春光明媚,两人流尽了一身汗水,却不知是什么时候终于熬不住,双双睡了过去。

迷糊中,白湮一声闷哼响起,极不情愿的幽幽睁开了眼睛。她只觉颈下暖暖的,原来是靠在了他的手臂里。

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酸痛,想要翻个身子,却又怕弄醒了他,只好环手抱着他的胳膊,轻微地调整一个最舒适的睡姿。

待她躺得舒服了,又觉得方才动作稍稍有点大,不知有没有吵醒了他。于是偷偷往上瞄去。

这一眼不看还好,看了却生生给惊得又清醒了许多。

她双眼迷离,却是正好对上了他一对异常发亮的眸子。看他这个精神劲头,该是一直就醒着吧。

他看到白湮娇羞不胜的模样,抚摸着她一头漆黑发丝,柔声问道:“后悔吗?”

白湮把头贴在他胸膛,手下却在边上画着圈圈,一下又一下,如同她此刻心中泛起的涟漪。她抿了抿唇,腻声应道:“无怨,无悔!”

她听到他嘴边呼出的笑意,却不说话,终于还是忍不住抬头去看着他。

这个坏家伙,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伸手捂着她的下颔,目光透露出一种渴求,带着玩味的笑意,问道:“真的……无悔?”

白湮心里明明清楚他这个笑容的意味,脑子却不听使唤,愣是没缓过劲来,竟然含笑应道:“无悔……”她的样子既羞又怕,像极了一只受惊的小鹿任君采撷。

不等悔字的尾音拖长,段寒再次欺身上来,狠狠地搂住她,亲着吻着,身体突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底下,又开始了一场狂风暴雨。

一夜没完没了的折腾,就算是铁人也该要融化了。

可是天色才方亮起,白湮却已经醒了过来。

她没有急着下床,而是半倚在床边,看着段寒出神。听他的呼吸均匀,该是睡得很香很沉,再看他嘴角微微的翘起,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白湮偷偷笑着,也不知笑了多久,一眼望向窗外,原来旭日已经东升。

她轻手轻脚下了床,脚尖一触碰到地面,才发现双腿发软,不好行走。她紧咬银牙,捡起了地上衣裳重新穿好,蹑手蹑脚走到了镜子前,却又觉得全身乏力,那股酸痛酥麻,实在难受。

白湮细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眉、那眼、那鼻、那唇,似乎都不一样了,可是再多看几眼,却又不知哪里不同。

她悄悄退出了段寒的房间,顶着晨曦,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当她关上房门的一刻,却忍不住在想,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怎么那么像是偷情?

白湮如此想着,脸上止不住的发热。

她收拾了一下心情,把各处清洗干净之后,犹如嫁人新妇,怀着甜滋滋的心情对镜梳妆,好好的打扮了自己一番。

女儿家打扮最花费时间,等她回过神来,却已经是日上三竿。

白湮看着洗脸盆思忖片刻,淡然一笑,终于还是提着盆子打开了房门。

房门大开,印入眼帘的不是一片大好晨光,却是一道黑影,直挺挺地站在了门前。

白湮一时愕然,手中的盆子脱落,连着半盆子水一齐往地上摔去。门外的人眼尖手快,脚下一提,整个盆子立即原封不动到了他手上。

“公主殿下,我们进去说话。”说罢,他进了房间,一袭玄色风衣一卷,房门也随之关上。

这身熟悉的玄色风衣,不是风将军又是谁?

因为白湮即将是东方皓哲的妃子,东方皓哲为了确保她的安全,安排了大队人马在王府外伺候防卫。兼之芊柔要嫁到王府,为免有人心怀不轨,王府本身也是铜墙铁壁。

此时王府之外有禁军重重保护,府内又有侍卫三步一防,五步一哨,风将军却还能不动声色入了内宅,这份功力实在了得。

白湮想着昨夜的事儿,暗忖着她失了最宝贵的东西,心里忐忑不安,也不敢正视风将军,只好以背相对。

也不知风将军是否知晓那件事情,他只是沉声说道:“如今只剩下三天时间公主殿下就要入宫为妃,殿下难道要到了最后才告诉段寒?”

白湮猛然窒息。

要来的,终究会来,又其实她能够阻挡?

“嗯?”风将军疑惑地看着她,“难道殿下不愿说了?”

白湮连忙应道:“自然不是。”

风将军面容冷冽,甚至有些阴冷之气,咄咄逼人:“既然如此,殿下如何不提早告知于他?他就是要决定,也该有时间来思考。”

白湮咬着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背地里,她左手绞着右手,犹豫了半响才应道:“本宫只是想要寻个恰当时机,才好告诉他。”

风将军毕竟是阅历丰富,他叹了口气,道:“公主,你也不必避忌下臣,下臣一心向着殿下和小主子,自是希望你们能够琴瑟和鸣,不会伤害你们。只是如今大业未成,下臣只好来提醒一下殿下,免得殿下陷入了迷局,忘记了本来的职责。”

职责……白湮脑子里回荡着各种场面,好久才应了一声。

“此处防卫森严,下臣也不叨扰殿下,希望殿下晓得大局为重。”说罢他退到门边,恭敬行了一个礼,就此消失在王府之内。

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却把白湮刚刚燃起的希望浇灭了。

白湮重新拾起脸盆,心里明明想着到段寒处,脚下却像是灌了千斤铁器,竟然寸步难行。

她呆在房间站了很久,终于还是作出了决定,再次打开房门,朝着段寒房间走去。

当她蹑手蹑脚打开了段寒的房门,本想他还在熟睡中,却不料他竟然醒了,还直直地坐在床边。

白湮放下脸盆,转身去把房门带上,听到段寒说道:“我以为你走了。”他的声音有着浓浓的倦意,但也掩饰不了其中的愉悦。

一夜的蜕变,什么都不同了。

白湮收拾了一下心情,面对着他展颜一笑,带着点儿调皮的味道,应着:“你说,我还能去哪里?”

这时早晨的天气还是颇为冰凉,段寒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衫,也不知坐在那里多久了,脸色竟然有些苍白。

白湮过去给他系上了披风,又亲手服侍他梳洗。到了梳妆镜前,她为他每一缕漆黑发丝都打理舒畅,再结起了一个精神的发髻。

段寒透过镜子,看着背后的白湮,眉目间带着一丝无奈,问道:“湮儿,我们已经这样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这话说得真不对,该是白湮问他才是!

白湮该问他怎么办,问他负不负责,眼下倒是让他先开口了。不过她转念一想,段寒做事素来有自己一番见解,这番话自他口中出来并不是为了询问她,该是别有意思吧?

段寒等了半响,没得到白湮答复,这也在他意料之中。

随即,他转过身来牵着她双手,把她伏在自己胸前,摩挲着她零散的发丝,说道:“我立刻进宫向陛下请旨,让他收回成命。如果他不愿,我们……我们就……从此浪迹天涯吧。”

果然,段寒心里早已作出了决定。

只是,偷走了皇帝的妃子,那时又怎么是浪迹天涯呢?分明就是亡命天涯!

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即使如段寒这般清高孤傲之人,也不过如此。

他这翻话是自己一直所想,却从来不敢去做。

他知道白湮心意,晓得她为了让自己逍遥自在,甘愿委身深宫内院,做个无情妃子。单是这份情,这份义,他段寒就是花一辈子来偿还,也是应该!

可是白湮却突然停下动作,触摸着他发丝的手还在颤抖着。

在昨夜的疯狂之前,她就该想到了这些。

哪怕这个问题她在极力逃避,也不可能消失不见。兼之方才风将军的一番提醒,她更是不能熟视无睹。

有些事情该面对的,永远也逃避不开。

有些事情该面对的,永远也逃避不开。

“湮儿,怎么了?”段寒觉察出白湮的异样。

“别回头!”白湮喝止了段寒。

她突然挣开了段寒的环抱,转而躲到他身后俯身贴着他的背脊,双手又环过他脖颈交叉在他胸前。

段寒本来清冽的面容,这时添了一分冰寒,显得淡漠而无情。

他等待着白湮的答复。

许久,白湮才喃喃念道:“寒,我……有一些话要告诉你。”她的声音充满了犹豫和不舍。

段寒的腰板僵直了一下,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却没有说话。

这一天,终于要到来了么?

他闭上了眼睛。

只听白湮用极其微弱的声音,细碎说道:“寒,我……我……我不是白湮,”她似乎耗尽了全部力气,才足够说完下半句:“你也不是段寒。”

白湮明明紧贴着他的背脊,后背本该是温热的,他却只感受到阵阵生凉。

她不是白湮,他不是段寒?!

他怎么会不是段寒?即便梅妃是他的母亲,他也还是段寒!

在他知道梅妃是他母亲之后,他来不及多问梅妃便与世长辞。他只能猜测,梅妃在入宫之前并不是如民间所传,是先帝南征一战后,凯旋而归的途中遇上的一户书香门第的小姐。

那梅妃是谁?

若段寒猜测不错,梅妃便是老靖宁王段离廷的儿媳妇,段秦的夫人。至于段寒落得今日这般身世,所有秘密都在先帝和梅妃相见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世人皆知,段家父子双双战死沙场,独留下刚刚生下了段寒的段夫人。而传闻中的段夫人,在先帝到达靖宁王府之前,已经难产而亡。

若梅妃是段夫人,那么“段夫人”着实非死不可!

段氏父子双双战死,留下段寒孤儿寡母,实在苍凉。先帝本是念在段家乃是功臣之后,于是到王府探访段寒母子。不想这一见面,却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先帝被段夫人的容貌所迷惑。

尚且不论之后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但据史官笔录,随后便有了“段夫人”难产而亡和先帝的归途中遇上梅妃的记载。

若段夫人和梅妃是同一个人,如此梅妃这些年对段寒避而不见,便有她的道理。

先帝深爱着梅妃不假,但段寒毕竟是梅妃的亲生儿子,他的存在便是皇室所不容。如段寒这般身世,虽说是功臣之后,但他始终是外姓人难免存有异心。

这样,段寒如何能苟活于世人?

其中的秘密,皆不为世人所知。

但是段寒活着,而且还继承了王爵,这便是真相!

梅妃骤然去世,段寒所能猜测的也只有这些。

其实他还有一种想法,只是站在他的立场和角度,实在不愿意相信这种想法的存在。

按照民间流传南征的战事,前朝余孽朝夕起事,攻城略地,势头正猛。当时归隐南方的老靖宁王段离廷接到旨意,临时镇守南疆,阻击前朝叛军。可是前朝叛军的蓄势已久,一朝爆发,岂是轻易能够镇压?

眼见城池就要失守,段离廷辜负先帝所托,即便敌军不杀他,他也无颜面对先帝。就在他起了死心之际,先帝率领援军赶到,把前朝叛军杀得措手不及。

随后,叛军节节败退后,先帝下令段氏父子追赶。

段氏父子几次与前朝叛将段天罡交手,明明胜券在握,却都让段天罡逃脱。按照民间说法,段天罡是天将神兵,受神明保护,所以段氏父子伤不得他分毫。

而后,段氏父子战死,先帝大怒,立即带兵追赶段天罡。

所谓的天兵神将遇上了真龙天子,最后的结果是段天罡战死,先帝也落下了病根,几年后旧伤复发而驾崩。

这段故事不仅在民间广为流传,更是正正经经的记载在大沥史册上。

段寒之所以萌生另一种想法,便是觉得段离廷父子死得蹊跷。

联合眼前所见,若说段离廷父子不是因战而死,那必定是因为先帝觊觎段夫人美色,暗中命人下手偷偷害死了他们。这样,先帝便有理由带走还在襁褓中的段寒和段夫人,也就有了之后的事情。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段寒该怎么面对皇家,面对东方皓哲,面对芊柔?

所以,他更愿意相信前一种猜测。

但白湮为何会突然说他不是段寒?

他怎么会不是段寒?若他不是段寒,他又是谁?

段寒全然沉浸在震惊之中。

这时,他猛然抬起头来,一双漆黑的眸子在镜子里似乎也要把白湮看的仔细,哑声问道:“你……说什么?”

他没有转身。他晓得白湮性情,他怕两眼双对之后,她再也没有勇气说下去。

只听白湮声音发着颤,一字一顿应道:“我本不是孟陵白湮,你亦不是靖宁王段寒。”

段寒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诞无稽的笑话,冷笑问道:“那你是谁?”

“我是前朝公主,我的哥哥是南宣皇帝,我是正统册封的慕瑶长公主。”

她的声音是如此飘渺,如此凉薄,如此残酷!

段寒身体僵硬得不能再有反应。

许久,才听到一声微弱的声音,喃喃问道:“我……又是谁?”段寒几乎不相信自己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是知道他的身世,知道他与梅妃的事情,因此她没有理由欺骗自己。若她不是欺骗他……他实在不愿想下去。

白湮鼓起了所有勇气,一鼓作气,说道:“你本该姓段,却不是大沥段离廷的后人。你是我南宣国最英勇的武士,当年号称天将神兵,与大沥武帝苦苦战斗了几个月的骠骑将军段天罡之子。”

南宣的骠骑将军段天罡,可是亲手杀害了老靖宁王父子,害的段寒家破人亡,害得他孤苦伶仃的真正凶手!

他段寒有今日的遭遇,都是托段天罡所赐。他怎么会是段天罡的儿子,他怎么能是段天罡的儿子?!

有时候,人穷尽一生苦苦追求真相,但当真相摆在面前的时候,却又不敢面对。

段寒即便是再孤傲,再冷漠,再无情,可他毕竟只是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只听段寒苦笑一声,转而握着白湮交织在胸前的双手,无奈笑道:“湮儿,别闹了。这种玩笑不能乱开,让别人听见了可是死罪!”他语气虽然像是情人间的嬉戏包容,但字字句句却又铿锵有力。

他在极力挽回最后的面子,挽回他们之间的感情。

可是白湮却煞白了双唇,激动地摇着头应道:“寒,我没有开玩笑,你真的是……”

“够了!”段寒猛然喝住了她。

他是谁?他可是大沥极富盛名的靖宁王!虽然外人不知,但他内里却是实实在在的协助了东方皓哲除相党、平叛乱。

凡是与他共事过的人,几乎都认为,没有段寒不知道的事情,只是愿不愿意知道罢了,一个太过清醒,太过理智,凡事都看得透彻,洞穿一切的人,清醒既是他的骄傲,又是他的悲剧。

段寒便是如此。

他心中本来有无数的谜团,白湮的话如同一把钥匙,解开了他所有的疑惑。他的清醒,让他瞬间梳理了所有的脉络,清楚的看到了重重迷雾后的真相。

“为什么?”足足半炷香时辰,段寒终于开口。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沉稳凉薄,没有一丝感情。

半炷香的时间并不长,但对于段寒这样的人而言,却可见其内心的慌乱。其他人也许看不出来段寒的乱神,但白湮又怎么会看不出?

可是,她不能退步!

为了他,哪怕让他恨自己一辈子,也不能退步!

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梅妃。

原来梅妃是这般的爱他,才会宁愿他误会也不告诉他真相。她把所有的心酸痛楚都藏在了心里,把真相连同尸体永藏地下,这便是梅妃作为母亲对段寒所有的爱。

“为什么?”段寒再次开口。

这一次,他的语气中多了一分焦急和暴躁。

段寒由始至终没有回头,白湮在背后凝视着他。

他的一声“为什么”,到底是问什么?

这事若要解释,便要从头解释,从最初她来京师的目的开始。但整件事情用一个词来说,便是“阴谋”。

从一开始,便是阴谋!

人生,仿佛按着剧本一直在前进着,谁也不能后退。

白湮离开了段寒,不自主地退后了两步。

她极力控制着情绪,平淡说道:“你我,都不过是一枚棋子,是棋局中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

以天下为局,万民为棋,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权力的游戏。

大沥以武力夺取了大宣的天下,取而代之,随即对大宣的贵族赶尽杀绝。大宣数百年王朝一朝覆灭,他们如何甘心?这便有了复国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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