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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公主》第7章 芊柔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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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段寒跑了出来,打断其间气氛,冷冷地问白湮:“发生了什么事?”

白湮自觉失态,赶紧离开东方皓哲身边,指着天边屋檐道:“我……我替宣婶送来晚点,走到这里时,却见屋檐上有黑影闪过,还未看定,就见一件物事飞了过来,这就……”她看着脚下,地上除了有屋瓦,还有装盛晚点的碗筷。

段寒和东方皓哲交换了眼神,心照不宣。

东方皓哲朝天打了个响哨,府外顿时传来一阵异动,不稍片刻,只见屋檐上多了好些人飞檐走壁,一下子眼前多了数十个青衫小厮形象的壮汉,跪倒在地。

白湮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一时吓得说不出话。

只听东方皓哲厉声命令道:“有刺客,速去追查!”众人应声而去,只剩下几人留下保护主子。

此间,段寒一直注视白湮,想从她神色上看出端倪。从各种痕迹来看,他尚不能肯定刺客是为何而来。到底是对方在探听消息被白湮撞破还是本就冲着白湮而来,尚不能得知?但是不管怎样,事已至此,孟陵的白家血案是再也不能耽误。

东方皓哲不似段寒这般不懂怜香惜玉,见到白湮一介弱女子,竟然数次遭遇这等危险,连忙劝解道:“湮儿,你且回房休息,这里的事情,我们会处理。”然后吩咐几个随从,护送白湮回房。

段寒眼睛未曾离开白湮,此时只是凝眉深思,再也不说话。

数日之后,天色灰蒙,段寒已然身处宫中。

此刻正是上朝时间,东方皓哲在大殿上阅览百官,与此同时,偌大的御书房,却只有聊聊数人。

段寒伏在书案上,直至灯台油枯灯暗,仍然有一大堆待处理公文。终于,他耐不住疲惫,单手支颔,另一手搓揉赤红的双眼之际,竟然睡了过去。不知过去几时,段寒忽觉身上一重,但沉重的眼皮让他无从思考,直到日上三竿,段寒才微微清醒。他动了一下,一件物事从身上滑落,顺手一扯,不知何时身上披了一件外衣。段寒伸伸腰骨,还没有起身,却发现椅子旁竟然靠着一人。

只见一个头戴贴翠八宝华胜,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身穿奢华宫廷服饰的妙龄少女坐在地上,扶着椅背睡了过去。

周围的同僚见段寒醒来,神色一变,立即避过头去,恍如不见。

段寒把方才披在身上的外衣转披到少女身上,摇了摇其手臂,见她眨着惺忪睡眼,问道:“芊柔,你怎么睡在这里?”

原来此人不是他人,正是当今圣上东方皓哲的亲妹妹芊柔公主。

芊柔揉了揉眼睛,看见段寒正看着她,莞尔一笑,柔声答道:“我当然是过来看你了,可是来了却见你伏在案上睡着了。”

“我问的是,你怎么睡在这里?”段寒扶她起来,把椅子让给她坐。

芊柔不客气坐了下来,忸怩说道:“我想见你,可是又怕吵到你,只好在这里等着,哪里知道竟然睡过去了。”她双眼滴溜溜地看着段寒,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倾慕之情。

段寒凝眉不语。

芊柔比段寒小两岁,虽然过了及笄之年,但是一直未谈及婚嫁。不少王公大臣都想与帝王之家成为儿女亲家,可是无论对方如何优秀,她眼里也只有段寒。

要说这个芊柔公主,长得皓齿明眸,柳腰莲脸,可谓“翠衣薄纱如花艳,柳眉凤眼俏佳人”。她安静之时,规规矩矩,倒也像个帝王公主。只是一旦起了性子,脾气却十分顽劣,一人足可把皇宫搅得天翻地覆,谁也不敢惹她。

正是因为她这个性子,当她还是两三岁的娃儿,也不让人安心。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能做些什么?可别小瞧了芊柔的破坏力,她还在襁褓的时候已经失手推翻了烛火,而把一座宫殿给烧了。先帝在世时也没少惩罚她,不过先帝毕竟疼爱这个女儿,很多时候都只是恐吓罢了,倒是真舍不得责罚。

段寒自小入宫陪侍太子读书,芊柔又喜欢腻着她皇兄,所以三人可以说得上是青梅竹马。正因为有了这份情谊,每次芊柔闯祸,段寒必定会出来顶罪。

久而久之,芊柔的少女情怀自然而然注意到了段寒身上。她自己也忘记,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对段寒的感情从玩伴转为倾慕,并且下定主意,此生非君不嫁。

芊柔本就是活泼好动之人,她对段寒的感情从来不加掩饰,不仅段寒和东方皓哲知道,就连不少王公大臣也耳有所闻。只是段寒和东方皓哲都视若罔闻,她毕竟还是一个姑娘家,婚嫁事宜,她又怎么能开口要求?所以芊柔虽然过了及笄之年,却一直没有谈及婚嫁。

其实芊柔也是可悲之人。

芊柔长年住在深宫内院,除了奴仆,身边根本没有朋友可言。她平素唯一的乐趣,就是缠着东方皓哲玩乐。可是东方皓哲不甘平庸,整日忙于朝政,很多时候无暇顾及芊柔。所以她虽然出生帝王之家,享尽了荣华富贵,却也要承受着这份寂寞。

不过,芊柔有时候实在闷得慌,可是什么都敢做。比起东方皓哲,她不必惧怕那些两鬓斑白,自称从太祖时期一直供职到现在的三朝元老。甚至,她还跑到金銮殿上,一把扯着王公大臣的胡子出气。

事后,虽然很多人都说要严惩芊柔,说她如此行为,实在有辱皇室。可是任谁都知,芊柔是先帝最宠幸的女儿,又是东方皓哲唯一的同胞妹妹,所以不管芊柔如何过分,只要不触及逆谋之事,东方皓哲也能保她性命。

其实,东方皓哲也乐意看着芊柔捣鼓一众大臣。有些事情他不方便出面,只要和芊柔稍稍沟通,她总能想出各种方法替皇兄出气。长此以往,宫中不管是臣子还是下人,都不敢得罪于她。可是,芊柔也更感寂寞。

不过在众人面前总是无理取闹的芊柔,到了段寒跟前,都会循规蹈矩,像极了三从四德的妇道人家服侍相公一般。东方皓哲总说:“能制服这个刁蛮公主的,也只有段寒。”

段寒把书案上的公文收拾了一下,放下纸笔,轻轻呷了一口已然冰冷的茶水。

芊柔忽的扯着他的袖子,一脸凝重,问道:“寒哥哥,你府上是不是住着一个漂亮姑娘?”

“谁告诉你的?”

芊柔脸色一变,颤巍巍道:“难道是真的吗?”

段寒心知芊柔性格,解释说:“她只是一件案子的重要人证,这其中关系甚大,你先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听说的?”

芊柔和段寒青梅竹马,太熟悉他的性情,这时看他脸色就知道事情不简单。她虽然证实了靖宁王府多了一个女子,心里难受,却也把消息来源告诉了他。段寒听罢,浑身一颤,不明白这事怎么会传了出去?

原来,白湮住在靖宁王府,已经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众人闲来无事,还在讨论着段寒和白湮之间的关系,一时间以讹传讹,段寒和白湮已然成了无媒苟合的当事人。

谁都知道芊柔对段寒一片痴心,所以谁也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免得宫中又要掀起一场风云。芊柔还是方才听宫女谈天,无意打探到的消息。她一听说如此,就跑到御书房找段寒。可是来到的时候见段寒累得伏在案上,心中疼惜,又不忍吵醒他,只好带着焦急的心情在一旁等待。

白湮的案子实在不宜让太多人知道,段寒只是对芊柔简单敷衍几句。芊柔对段寒自是无比信任,所以不管他说什么,她都愿意相信。

事已至此,段寒心道,白湮的案子已然不能再拖,如果不尽快处理,她的性命堪忧。

正在段寒深思熟虑之际,一位同僚递上一封书信,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王爷,事情查出来了。”

段寒立即撕开书信,上面洋洋洒洒数千字,把他最近追查的不少事情都一一道出。

看完书信,段寒更是觉得事情不简单。

御风楼。

京师最有名的酒家。

此刻,白湮和宣振天正坐在御风楼里,听着说书人讲述各种奇闻异事。

因为出了上次事情,现在白湮出门,如果没有宣振天陪着,宣婶说什么也不让她踏出王府一步。无奈,白湮只好和宣振天如影随形。

看这个说书人,年纪四十岁上下,一席青衣宽袍,乍看下去和一般的寻常人家没什么差别。不过他一脸的络腮胡子,配着一双倒勾三角眼,倒是让人很容易记住他的相貌。

如果说御风楼是京城的一处名地,那么这个说书人就是御风楼的名人。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大家都只知道他讲的故事总是生动灵活,使得听众犹如身处故事之中。

突然,酒楼里传来一阵如雷轰般的掌声。

他方才讲的故事是一个刑天舞干戚的远古神话。当他说到刑天断头化山,众人只觉眼前似乎就真的多了一座颤巍巍的高山。可是待得片刻回过神来,大家才发现自己身处酒家,哪里来的什么高山,于是一时感慨,都忍不住鼓起了掌。

说书人每说一故事,都要停歇好长时间,等阔气的听众给点赏钱,再继续下一个故事。果然,不稍片刻立即有一个富商公子吩咐家仆送上一锭银子,让说书人讲一段当朝异事。

说书人客气地手下银子,眯起一双倒勾三角眼,笑呵呵说道:“多谢公子打赏,却不知公子想听那种类型的?”

“随便。”

说书人眉头一皱,一脸深思之后应道:“这位公子,在下才疏学浅,却从来没有听过‘随便’这样的奇闻异传。”

这番话引来周围众人一阵欢笑。

富家公子也笑着道:“那就给本公子来一段……一段本朝战事吧。”

“战事?”说书人摸着下巴,随即眼睛一亮,说道:“最近坊间对靖宁王段寒的流言甚多,那么我就给大家来一段靖宁王的故事吧。”

有人不解道:“嗳,你可别糊弄人。靖宁王年纪轻轻,据说还未踏出过京城,哪里来的什么战事可讲?”

说书人嘿嘿一笑,应道:“非也非也,此靖宁王非彼靖宁王,我要说的是此处靖宁王的父祖辈,老靖宁王的故事。”

周围的人点头称好,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一旁的宣振天闻言大喜,对白湮说道:“白姐姐,他要讲王爷的故事呀。”虽然宣振天自小在王府长大,可是段寒为人乖僻,不言苟笑,极少跟他提及家世,所以宣振天对于靖宁王的爵位,对于段寒的身世却所知不多。再说,他平时也没有机会到这样的酒家听说书人讲故事,这时自然显得异常兴奋。

与之不同,白湮虽然展颜一笑,但是神色间的阴霾,却掩饰不了她内心的忧虑重重。

老靖宁王的故事,一段牵扯了太多太多事情的过去,竟然成了百姓茶余饭后消遣的娱乐。如果那些死去的战士在天有灵,是不是应该悲伤?

可是不待白湮多想,说书人已经开始了故事。

话说……先代靖宁王叫做段离廷,是开国元勋之一,当年追随太祖皇帝戎马疆场,建立功勋无数,终于用血汗换来异姓封侯,世袭罔替。

前朝覆灭,新朝当立,于是有了今天的大沥王朝。段离廷深悉太祖其人,也明白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所以在大沥朝百废待兴之际,他主动交出兵权,表示只愿当个驻地王爷。

太祖本来想挽留,可是见到段离廷去意已决,也只好忍痛准许。可惜好景不长,像老靖宁王这种一生血浴沙场的将军,即使是藏到了西南极地,也难逃金戈铁马的命运。

是时,前朝余孽不服自家大好河山改弦更张,于是打起了复辟念头。

大沥王朝建国初期,经过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才终于把前朝剩余的兵力都赶出了中原腹地,逼到了南方不毛之地。

但是想不到前朝余孽停歇了十多年,竟然一直在养精蓄锐,等待有朝一日重新夺回政权。这时十多年过去,他们也按捺不住冲动,打着前朝大宣王朝的旗号,又从南方一路杀入中原。

当时太祖皇帝已经驾崩,继位的是大沥武帝东方德延。武帝东方德延年轻时追随太祖征战四方,也是个极度好战之人。

此时东方德延在京城过了十多年安适日子,听说南方有前朝余孽作乱,而且来势汹汹,一时起了征伐之意,于是二话不说,御驾亲征。

前朝尚文,而且愈发糜烂,最后才误国以至亡国。大沥王朝吸取了前朝教训,崇尚武艺,而且如今建国不过十余年,不少功臣老将也还没有丢下功夫,所以皇帝亲征也不是什么出奇事情。

因为叛乱起在南方,靖宁王的封地地处西南,于是东方德延下令靖宁王暂且抵挡叛军攻势。此时老靖宁王段离廷已经是个年迈花甲的白发老人,却还要披甲上阵,豪气自然不复当年之勇。不过所谓虎父无犬子,靖宁王倒是生得一个好儿子。

段离廷虽然是花甲之龄,儿子段秦却只有二十岁,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段秦见到自己年老体衰的父亲垂暮之年还要上阵杀敌,实在心有不忍,即使知道夫人临盆在即,可是他年轻气盛,这个时候怎么能留恋家中?于是段秦主动请缨做阵前将军,不罢不休。

要说老靖宁王的儿子可是他段家九代单传,段离廷又是晚年得子,本来有千百万个不愿意,可是儿子平素就喜爱武艺,身强体壮,又深悉兵法布阵,这时更一副蠢蠢欲试的模样,他如何能阻止?

终于,段离廷在儿子苦苦哀求之下,又想到自己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只好答应让他上阵。

所谓上阵父子兵,靖宁王段离廷在幕后运筹帷幄,儿子在前面冲锋陷阵,一时之间倒是让前朝叛军节节败退,还杀了敌营不少将领。

大沥军队是越战越勇,前朝叛军更显士气低迷。不过这时对方阵营却临阵换帅,而且凑巧的是,这人也是姓段,官职骠骑将军,段天罡。

这么一个转变,两方战场都挂起了“段”字大旗,整片沙场也随即成了段家人互相厮杀的屠场。

虽然是屠场,但死的多数是大沥兵卒,以至于十具尸体之中,起码八九具是大沥军人,这样的恶战,实在让段离廷父子吃不消。

其时,谁也不知道为何,前朝叛军仅仅是换了主帅,如有神助,攻守之势瞬间逆转。当时对战双方中都流传着一句话:“骠骑将军段天罡天将神兵,所向披靡。”

叛军确实所向披靡。

短短半月,靖宁王父子几乎全军覆灭,眼见就要弹尽粮绝,城破在即,东方德延终于领着数十万精锐抵达战场。

此刻东方德延壮志满怀,挥斥方遒,大有一副指点江山的气势。在他看来,虽然段离廷险些失了城池,但也无妨。前朝叛军即使兵将神勇,但毕竟人数有限,而且连番作战也已经是人马疲乏。他们现在再面对自己的精兵强马,实在有如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不过战局却出乎东方德延的意料。

一边是天兵天将天罡将军,一边是受命于天的真龙天子,两相争斗,实在是惊天动地。

段天罡确实厉害,在敌众我寡,彼盈我竭的劣势下,两方战场竟然又陷入了僵局。

这场恶战持续了三个多月,各有胜负,谁也奈何不了谁。可是有一天夜里,叛军的主帅段天罡忽然失踪。东方德延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趁夜偷袭敌营,烧了叛军的粮仓,大败敌军。

等到段天罡再次出现,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情。这时局势已经完全改变,段天罡就是有改天逆命之能也无可奈何。只见叛军被大沥军队杀得丢盔弃甲,血流漂橹,遍地尸体,不得不往后逃跑。

所谓宜将剩勇追穷寇,东方德延一副掌控大局,睥睨天下的气势,下令靖宁王段离廷父子要生擒段天罡。

段离廷父子领兵追赶,本来段天罡被逼得走投无路,不是束手待擒,就只能舍生就义。可是就是生死一线之间,天地风起云涌,让他逃过了一劫。

这事情正好应了之前段天罡是天兵天将的传闻。不过后来的事情更是怪异,大沥军队明明是胜券在握,却屡屡让段天罡反败为胜,甚至负责抓拿段天罡的段离廷父子,也在一次战役中不幸身亡。

行兵作战,有时是宜将剩勇追穷寇,但却莫忘记还有一句:“穷寇莫追!”

靖宁王父子战死的消息传到东方德延耳中,东方德延大怒。

要说这段离廷曾经追随太祖皇帝征战四方,东方德延对他也是心怀尊敬,却不想这一战竟然把段离廷父子性命都丢了。于是东方德延亲率卫军,立誓要用段天罡鲜血祭祀两位将军。

这次天兵天将与真龙天子再次交手,再次分出了胜负。

那个屡屡得益天地奇象的骠骑将军段天罡,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在战场中被东方德延一箭刺穿胸口,当场毙命。

不过这一战实在轰动,段天罡虽然死了,可是东方德延也受了段天罡一刀,从此落下了病根,常年卧病在床,没几年也驾崩了。

这场平叛最终只是可怜了靖宁王一家,段离廷父子双双丧命疆场。不过靖宁王却没有绝后,在段离廷父子出征之后,段秦的夫人已经为他们段家诞下了唯一的血脉。

但是天意弄人,刚生下孩子的母亲在得知靖宁王父子都命丧沙场之后,竟然一病不起,没几日就撒手人寰,只留下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哇哇啼哭。

东方德延经过几个月的厮杀奋战,得知段离廷只剩下这么一个血脉,竟然怜悯心起,把这个孩子带回了京城,好生照顾。这时皇后也刚诞下龙子不久,龙颜大喜,念着皇家寂寞,于是让这两个婴儿一起长大。

东方德延给靖宁王子嗣赐名寒,承袭靖宁王爵位。这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段寒,成了大沥王朝年纪最轻的王爷。

说书人一段故事下来,蓦地停住,眼中闪过一丝怪异光芒,最后大呼:“皇恩浩荡,大沥王朝万岁。”每说到当朝皇帝事迹时,像这种歌功颂德的话语,一定要在结束时出现。

酒楼中不少人都在为老靖宁王段离廷父子感伤,同时又赞扬先帝仁慈,不过更多的是在羡慕段寒因祸得福。

这时,所有人都在回味故事的时候,说书人有意无意地朝着白湮看来,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似有似无的诡异笑容。

另一边,宣振天自听到老靖宁王的死讯,竟然禁不住哭了出来。后面的故事,也因为心情悲伤而错过了很多。

白湮看着宣振天凄楚模样,神色一黯,低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些野史传闻都是在赞扬当朝,抹黑前朝,到底有谁知道骠骑将军段天罡为何失踪了几天?不过成王败寇,段天罡的事迹,还有谁会感兴趣呢?如果不是有人不择手段,东方德延怎么能大败前朝军队?如果段天罡没有离开,那么这段历史,乃至这个大沥王朝的发展恐怕也都是另一番景象。

白湮还在神游太虚,突然听到有人议论起段寒身份。大家纷论不休,各有想法,一时热闹非常。

说书人似乎无所不知,附和道:“段寒继承了靖宁王的爵位之后,身受皇恩,在当今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做了太子的伴读侍童。他们二人已经一同习文断句,学武练功,虽非兄弟,却比兄弟更亲,所以段寒如今才能成为圣上身边的第一红人。”

“哦。”周围人众都恍然大悟。

襁褓王爷,太子侍读,当朝红人,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日子?

说书人却捋了一下络腮胡子,暗自冷笑。

他有着一双洞察世情眼睛,如何不知这些人想着什么?只是段寒的这份“福气”,不仅仅是踩在几个将军性命之上,更是践踏在数以十万计的士兵尸体上,那么这样的荣华,又有多少人愿意要呢?

与此同时,白湮眼中也闪过一丝无奈,摇了摇头。

眼前这些人,也不过是昏庸之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既然段寒是沐浴皇恩襁褓封王,那么他为什么要被禁锢在京城这是非之地而不得自由?他堂堂一个王爷,待在京中仅仅是有爵无职,竟然不能留守封地,这其中的细枝末节,又有何人知晓?

白湮幽幽叹息。

段寒,终究只是一个囚在无形金笼子中的可怜人。但是她白湮呢?即使她能够奔走天涯海角,却也同样是被囚禁着的可怜人。而且她比段寒更不如,她不仅被囚禁在了一个虚无的“家国天下”的幌子里,而且活在了处心积虑,步步惊心的魔障中。

白湮漠然垂首,眼波流动间,任谁也看不到她眼中曾经泛起过涟漪。

段寒接到书信,立即解开了不少疑惑。

原来,当日白湮在街市上遇袭,衙役赶到现场的时候,只见两个大汉正扛着已然昏迷的白湮要离去。

京师的衙役自然不同一般,几下交手,把白湮从大汉手中夺了回来。不过两个大汉的身手明显是受过训练,尽管衙役这方人多势众,最后却还是让两个大汉逃脱了。

事后段寒得知此事,检查了留在现场的三具尸体,一方面叫人去查这三人来历,另一方面则调派人手,追寻逃脱的两名大汉。

就在白湮在靖宁王府养病期间,段寒得知了那三具尸体的底细。

三个人都是京城人氏,其中死状最凄惨,被害得脑浆迸破的那人,是附近一带有名的痞子,素来以抢夺为生,已经被衙役抓获多次,却屡次不改,这回终于因为贪念而丢了性命。

至于其余二人,经过确认,证实是孟陵知府秦多势安插在京师的眼线。当年没有出现皇陵事件之前,秦多势因为是张丞相的侄子,在京中还是有头有脸的,而且他素来好客,为了讨好各种官员,穷奢极侈,经常是一掷千金,好为日后留下方便之门。

不过讽刺的是,当日他出事入狱,曾经同桌共食的各种好友官员,却无一人愿意出面替他洗罪。如果不是张丞相有通天之能,秦多势早该凌迟处死,哪里还有今日在孟陵的风光?

虽然秦多势离京被贬到偏远的西南不毛之地,但是在他想来,只要张丞相还在朝中,他总会有重回繁华之地的一天。是以他离开京师之前,还在京师安排了不少爪牙,以便日后行事。这死去的那两人,正是秦多势留守京师的爪牙眼线。

眼下唯一难寻的是逃脱在外,又身份不明的两人。按理说,他们应该都是秦多势的手下,为什么会自相残杀?

没有任何的证据线索,段寒实在不好猜测,只是派出追查的人,却迟迟未归,直到此时才终于有了回复。

段寒摊开书信,信中说到两个贼人已被擒获,严刑之下他们也招认了是从藤州孟陵而来,正是秦多势的得力手下。至于为何要杀害那两人,是因为个人私怨。他们从孟陵而来,奉的是秦多势的命令,可是留守京师的人众,却对他们一屑不顾,日久积怨,才借机解决了他们。

信中还提到,在押解二人回京途中,遇上了大雨,二人竟然趁夜逃跑,而后一路紧追不舍,逼得他们二人一时失足,掉下了悬崖,如今二人的尸体皆已在山谷中搜寻得到。

段寒看完书信,明白了其中的种种原因,凝眉深思。

虽然各种证据都明显指明幕后指使就是秦多势,但是段寒还是隐隐觉察不妥。他总觉得白湮这个人,并不是看上去那般简单。像白湮这样娇弱无力的女子,如何从千里之外的孟陵徒步走来?途中,她又是如何避开秦多势的爪牙?

如今三党各怀鬼胎,清流党想要冲破相党封锁,自然要有一场正面对决,而孟陵白家血案正好给了他们机会。但是这个时候,以弈王东方皓轩为首的亲王党却也蠢蠢欲动。

最近,弈王东方皓轩多次提出要进京探望母妃,却一直被阻扰。东方皓哲深知,弈王此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恐怕在不久之后,弈王东方皓轩又要到京师喧闹一番。

要说这个弈王东方皓轩,也算是当朝一个人物。

为何弈王能够屡次离开封地,请求进京,这还是因为他的亲生母妃一直留在宫中。

皇帝驾崩,本来一众妃嫔是要殉葬的,但是先帝曾对太子提过,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使他百年归老之后,也不必强求妃嫔陪葬。所以太子遵循先帝意愿,留下了数百妃嫔的性命。

当年先帝最宠幸的一个妃子,是梅妃,而梅妃不是别人,正是弈王东方皓轩的亲生母妃。

爱屋及乌,因为先帝宠幸梅妃,所以弈王出世之后,有人传出谣言说要废太子,转而立弈王为太子。只可惜先帝病逝太早,此谣言也不攻自破。

这梅妃何许人也。

话说此人是梅花仙子转世,生得沉鱼落雁,有倾国倾城之貌。

所谓九天仙子下凡尘,面似桃花,珠圆玉润,冰肌玉骨,软语娇音,天地造化美女如此,实乃天上人间、艳动鬼神的仙子。所以先帝一见倾心,几经周折,才把梅妃纳入后宫。

自从梅妃来了之后,可谓万千宠爱在一身,先帝除了皇后和梅妃,再也不曾宠幸一人。

传闻梅妃是仙子转世,其中还是因为她一心向道。先帝得知梅妃一心向佛,特意在宫中开辟了一处地方,修建了一座祈福寺,让梅妃闲时诵经念佛。

先帝病逝之后,梅妃削发为尼,搬进了祈福寺,法号绝尘。其余一众妃嫔,本该打入冷宫了此余生,也纷纷跟随梅妃,在祈福寺中戒行精严,专研佛法。

后宫争斗,从来不见停歇,偏偏到了先帝一朝,嫔妃之间却是相处融洽。先帝虽然宠幸梅妃,但是梅妃却从来不争妍斗艳,独霸帝王。也正因为她这等慷慨,素来与皇后相处极好,人前人后都是姐妹相称,俨然一副幸福之家。

后来先帝病逝,皇后伤心过度,积郁成疾,没多久也跟随先帝而去。东方皓哲幼年登基,又处处受制于王公大臣,心生郁结之时,总会想起祈福寺中的梅妃娘娘。

佛道清心,东方皓哲每当心情烦闷,都会到祈福寺中祈祷念经。此行一方面是避开群臣,找个清静之地修心养性,另一方面则是借机探访梅妃。

东方皓哲孤寂,如今在世上唯一能称之为亲人的,也只有梅妃。当他还是太子之时,也没少受梅妃宠爱。自从母后追随先帝而去,东方皓哲早已把梅妃当成了母妃,因此,也只有祈福寺才能让他心境祥和。

梅妃是弈王母妃,所以东方皓哲对待弈王如同胞弟,可惜弈王享尽荣华富贵却毫不知足,竟然要染指朝政,这该让东方皓哲如何是好?

初时东方皓哲还处处避让,哪知却反而助长弈王气势,使其更是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如今朝中三党分立,还是东方皓哲心软惹下的祸根。

其实要克制弈王,并不是毫无办法,只是东方皓哲却舍不得。弈王每次进京,都以探望母妃,侍奉尽孝为由。然,只要东方皓哲把梅妃放出宫中,随弈王回归封地,自是堵住弈王借口。可是东方皓哲却无能为力。

此中原因有三。

一是这些年来,东方皓哲早已待梅妃如同亲生母亲,如何能割舍这份感情?二是此际放走梅妃,如同少了一个钳制弈王的理由。三是梅妃身上隐藏着天大的秘密,甚至牵扯到本朝根基,这才是真正不能放走梅妃的原因。只是其中机密到底是什么,就连东方皓哲也不得而知。

东方皓哲只知先帝曾吩咐,梅妃活着不允许踏出京师一步,死了更别想离开。这个密令和段寒身上的密旨十分相似,不过先帝对段寒很仁慈,单单禁足段寒,却没有明令抗旨的责罚。不过抗旨不尊本身就是死罪,要段寒死,还会差一个罪名吗?

东方皓哲实在不明白,先帝明明万分宠爱梅妃,却怎么会定下这样的规矩?这其中缘由,当朝众人恐怕只有最深得先帝欢心的张丞相知道。但是东方皓哲和丞相素来貌合神离,互相猜忌,丞相又怎么会把这些秘密轻易告诉他?

这时段寒手捏书信,心中实在有着太多的疑惑解不开。

他以处理公务为由,好不容易打发了芊柔公主,却心生烦闷,无心做事。

段寒自小在太子身边伴读,却从来没有见过梅妃。在传闻中,梅妃明明是个和蔼可亲的娘娘,但是每次段寒和太子一起拜见的时候,梅妃就连太子都拒之门外。

久而久之,段寒也明白了,梅妃不喜欢他,甚至厌恶他,才会作出这样的事情。只是他那样的身世,却不知何时得罪了梅妃。

宫中流言,一说梅妃和老靖宁王有隙,所以迁怒段寒。二说梅妃潜心向佛窥得天机,道段寒其人命犯天煞孤星,会克死身边人,所以靖宁王一家才不得善终,而段寒也注定一生孤独,所以要远远避开。此外还有各种流言,都把段寒身世说得不堪。

后来梅妃搬进了祈福寺,东方皓哲也没少来寺中寻求安宁。然而段寒作为皇帝身边的红人,每每只能在寺外守候,连踏进祈福寺的勇气也没有。

虽然梅妃待段寒很不友善,但是段寒却从来不计较。反正从他出生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无亲无戚,孤苦无依。所以多一个人恨他和少一个人怨他,又有什么差别呢?甚至,段寒还怜悯梅妃。

其实,段寒更多的是觉得他们同病相怜。他们看似承蒙圣恩,但是谁能知道,他们不过是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的卑微小人而已。

京城,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无声无息地禁锢了他们。

段寒幽幽叹息。

此际,党政相争即将白热化,他却隐隐觉察不妙,此时只觉胸闷脑昏。段寒搁下了所有公务出门,毫无方向的往前走着。他在宫中缓步行走,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心事,却忽然闻到一股烟熏气味。

段寒猛然抬头,怔怔地看着一副镶金牌匾上“祈福寺”三个遒劲有力的字体,这可是先帝亲笔御诏的祈福寺。

这时,一个扫地尼姑正手执扫帚,也用一种惊讶地表情看着他。

月寂无语。

日子过得似慢还快,白湮来到靖宁王府却已经快有两个月了。

白湮逐渐熟悉了王府的生活,每日帮忙做些杂事,闲时弹琴作画,自得其乐。她不时看见宣振天偷闲打闹,给冷清的王府增添一丝热闹。

只有极少时候,才会看见段寒在庭中休憩,或是赏花玩木,或是仰躺望天,或是独自吹凑一曲清音,乐声悠扬婉转。

两人虽住在同一屋檐下,但是不说见面的机会少,就是同桌共食,彼此也没有任何交流,形容路人。

彼此的无言相对,在白湮看来,段寒似乎在疏远她。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到底她多心了么?抑或是那个冷漠无情的人,难道连心都是冰冷的吗?

尽管如此,王府的宁静祥和与世无争,已然让白湮几乎忘记了她此行目的。

那个看似玩世不恭的方应天,也就是东方皓哲,自从那夜之后再也不曾出现。不过他倒是有心人,每三两天总会送来一堆补品食材,胭脂水粉。

他虽然表面上是送给段寒,但是段寒又哪里用得上脂粉?所以实则最终受礼之人都是白湮。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愿戳破那层关系。

然而,白湮哪里会不知这位方公子是何人?即使那夜她没有偷听到他们在书房中的谈话,她也早已猜测出方应天的身份。

言犹在耳,那夜段寒言辞凿凿说道:“我怀疑,身处王府的白湮,根本不是白湮其人!”

如果不是那人突然出手,她会探听到更多的消息。只是由此一句,她也该明白段寒为何对自己冷如冰霜。

原来从一开始,段寒已经在怀疑她的身份。

白湮正自沉思,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异响,她还未反应过来,竟然看见有人越窗而入。她来不及惊叫,来人已将手捂住她嘴巴。

“噤声。”

烛影摇曳,片刻之后才恢复正常。

白湮只见地上血迹斑斑,想来身边之人受伤不轻。

来人待白湮平静下来之后,忽然下跪叩首:“臣冒犯公主,罪该万死。”

白湮这才看清了来人面目,只见他左脸从眉眼处至颔下被一刀深深划下,血液还在不停滴落。再看其身上,衣服破烂不堪,刀伤累累,有些血肉积脓,泛白泛红,惨不忍睹。

白湮吓得几乎惊叫出来,幸好及时捂住,才免得惊扰了外人。她怔怔地看着来人许久,颤声问道:“你是……万将军?”

“正是罪臣万启良。”

“万将军快快请起。”白湮扶起万启良,只觉得他两眼半睁,几乎就要昏死过去。

幸好段寒不在王府,今夜府上只有宣伯一家,也已经熟睡。白湮偷偷从王府里取来了热水伤药,顺带拿了一套衣服,心惊胆战地回到了房间。

此时万启良失血过多,昏昏沉沉,只见白湮要为他清洗伤口上药,诚惶诚恐,跪倒在地,虚弱说道:“罪臣不敢劳烦公主。”

白湮见他这般狰狞模样,自己脸色也跟着发白,着急说道:“万将军切莫多说,事急从权,你也无需顾忌礼节,先止血再说。”

万启良已然无力拒绝。白湮见他身上衣服已经和伤口紧紧贴在一起,如果贸然脱下,怕是要撕裂伤口,只好取来剪刀,慢慢为他剪去伤口上的碎布。如此大半夜过去,白湮才为万启良包扎好伤口。

白湮虽然柔弱不堪,但是见到这么狰狞的伤口,却还能细心洗擦上药治疗。要知道,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这样子的场面她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甚至比这伤势更惨更可怖的伤口她都见多了。

万启良换了一身衣服,全身无力,只能躺在床上。此时他满脸苍白,看着白湮虚弱说道:“谢谢公主。”

白湮摇头,一脸忧愁自愧道:“将军,是我害了你。”

原来此人正是前朝余孽,官至忠武将军的万启良。凡是听过十几年前那场前朝叛军事变的人,哪个不知天将神兵骠骑将军段天罡?可是却没多少人认识万启良。

万启良和段天罡是同一时期的将领,但是万启良更多的是隐藏幕后,保护重要人物。说来此人也是一身好武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如今却怎么也落得这般下场?

万启良嘴齿发白,精神也显得不足,有气无力道:“不是公主的错,是罪臣糊涂,那夜罪臣不该出手,竟然差点坏了大事。”

原来那夜东方皓哲来访,万启良也正要寻白湮,却见门外护卫深严,于是偷偷潜了进来。当时他藏在书房屋檐上偷听到段寒与方应天的对话,料定方应天是当朝皇帝不假,一时血气上涌,竟然忍不住要出手行刺。只是正要动手的时候,却被另一边的白湮看见,及时出手阻扰,才出现了当夜的一幕。

万启良逃跑之后,被十多名大内高手一路追杀,没日没夜东躲西藏,终于还是被对方发现了行踪。双方几次交手,万启良竟然落得如此惨败,几乎丧命当场。万启良走投无路,最后兜兜转转,终于又绕回了京师。

京师是天子脚下,万启良更是无处藏身。但最危险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所在,他料定靖宁王府此刻定然守卫深严,反正现在是前无退路,后有追兵,他最后只能拼死到王府藏身。虽然万启良身受重伤,但万幸还是坚持到了王府,才免去了劫难。

这些天逃亡途中,万启良深思熟虑之后,才晓得他当日的做法何等幼稚。不过他为人胸无城府,向来一根筋行事,想着自己那么多兄弟死在大沥朝廷之下,心中不忿,才动了刺杀念头。

此外,他素来是主张速战速决。虽然他对朝政知之甚少,但平日听大臣们讨论,也晓得一些道理。反正他们最后的目的都是要狗皇帝死,为什么还要摆棋设局一番做作?他这一剑把狗皇帝杀了,天下必然大乱,那么他们就有机可趁,适时揭竿而起,打起前朝旗号发起进攻,夺回天下。

只是万启良想法虽好,却缺乏依据。如果当朝皇帝死了就能解决问题,他们也不需要等到今天,更不需要布下一个局,卑躬屈膝寄人篱下。

但是这也不能怪他,万启良虽然身为忠武将军,却不懂兵法谋略,更没有领兵出征的经验。他一介武夫,只因一身无人能及的武功而被前朝权贵看中收留,自然不懂什么行兵列阵。兼之万启良长年居身幕后保护前朝重臣,少经事故,这才闯下了祸害。

白湮看着万启良脸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心里感慨良多。她这一路从孟陵到京师,正是由万启良暗中护送,所以她对万启良的心思也有所了解。

白湮闭目垂首,摇头说道:“将军,你终归还是太着急。”于是,她把其中细节一一道出。

朝廷三党而立,互相钳制,谁也奈何不了谁。但此时一旦有一方势力突然倒下,剩下的两方也会受殃及池鱼之罪。现在他们所做的事情正是预先布局,逐个击破。等局势稳定下来,他们的人手已经安插到各处,让人防不胜防。再说眼下前朝力量,如果他们现在能出手,也不必依附于那些人,徒自处处受制。

至于白湮身为前朝公主,为何要在此时投奔段寒,其中牵涉太多,更是关系到一众人来未来命运以及两朝国运。

万启良昏昏沉沉,听着白湮这一番话说到后来,实在痛心疾首,恨不得以死谢罪。他本来气虚体弱,激动之下连连咳嗽,一时气极攻心,吐出了几口鲜血。

白湮见状吓了一跳,连忙劝道:“万将军,你好好休息,其余诸事暂且搁置一旁。”

万启良无奈点头答应。只是他身为臣子,如今却不得不依靠主子,实在罪该万死。不过形势所逼,他还不能轻言生死,是以这份恩情,他只能铭记心中。也许真是天意弄人,这场风波日后还真帮助了白湮不少。

漫漫长夜,白湮实在难眠。

她胆战心惊,幽幽想着:“只可惜万将军当时太过冲动,哪里还能想到其中的细枝末节,这才闯下了弥天大祸,险些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只是如今段寒起了疑心,万一……万一事迹败类,她该何去何从?”

此时到了午夜时分,本该万籁寂静,白湮却听见院落有人行走。

她闻声大惊,但还未起身来人已经轻敲房门。白湮来王府多日,平日除了宣婶送来饭菜,从来没人主动敲门,何况还是这个时间?

“难道……万将军行踪败露?”白湮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万启良,心里虽然慌乱,精神却还算清醒。如果是来抓人的,又怎么会敲门呢?

“白姑娘,你睡了吗?”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不是段寒是谁?

万启良也认得这是段寒的声音,抓着手边长剑,蓄势待发。

白湮朝万启良做了一个噤声手势,赶紧把床帘放下,故作冷静问道:“我已经更衣,不知王爷有何要事?”

段寒沉默了片刻,只听他淡淡说道:“也许现在说有些晚,但是时间紧迫,本王是来通知姑娘,我们明天要即刻启程南下。”

白湮只觉脑门一热,走到门边却没有开门,急忙问道:“王爷是说……明日……明日我们……南下?”

依稀可见门外身影点头,随即传来声音:“本王亲自随你走一回孟陵。”

白湮倒吸一口凉气,靠在门边不想动弹。

虽然把段寒带离京城本就是他们的计划之一,只是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竟然让她不知所措。

“他不是一辈子都被禁锢在京城,不能离开半步吗?他怎么贸然舍得冒如此大险?”白湮心里慌乱,摇了摇头。

他们的计划是半年之内把段寒带到孟陵,却不想结果来得这么快。

可是她明明清楚记得,有人曾经对她说过,只要段寒踏出京师城门半步,即是死罪,可诛九族!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匆忙带她出京?

翌日大早,城门方开,两边都聚集了无数百姓,人来人往。只见在人群中间,有一对不甚起眼的兄妹,皆是头戴斗笠,身披粗布,携手踏出城门。

与此同时,离开京师数里之遥,有一辆马车快速驶来。马夫腰佩宝刀,一身劲装,晨风凛冽袭来,他依然丝毫不动,可见其功夫了得。

段寒一身渔夫装束,手持竹笼背负鱼竿,俨然一副乡村小民,却还是掩藏不了骨子里的那股英气。

再说白湮,尽管洗却铅华,身穿普通农妇的粗麻大衣,但是其柔弱娇媚还是从一举一动有所察觉。

不过城门刚刚开禁,来往商贾百姓络绎不绝,倒是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们。

自然,谁也不能料到,此时眼前这个装束普通之极的年轻人,竟然会是深得皇恩的靖宁王!

只是没有如此一番做作,段寒与白湮也不能轻易出城。

一个看似享尽荣华的王爷,却被限制行动,连丝毫自由都没有,这跟犯人又有何区别?不过这一切段寒都深藏心中,从来未向外人透露。这一出京城,哪怕天高海阔,却也无一处是他藏身之地。

旭日初升。

两人走出城门没多久,蓦地看见远方烟尘滚滚,似乎有一物事快速而来,待得看清之后,才知道原来是一辆马车正往京城方向飞驰而去。

段寒牵着白湮往小路里边走去,想要待得马车驶过再继续赶路。可是马车急驰而来,到了两人前方不远处,却听马夫大喝一声,拉停了马匹。

“吁!”一把浑厚有力的声音。

段寒抬眼望去,只见车夫也正好看着他,两人目光一对视,段寒顿时明白了状况。他提了提背上的鱼竿,在白湮耳边低语:“白姑娘,上马车。”

白湮愕然,但是见到段寒坚定的目光,轻移玉步登上了马车。段寒紧跟其后,两人刚一坐定,听见马夫一声怒喝,传来一声清晰的马鞭声,马车迅速背离京师而去。

马车内,段寒与白湮相对而坐,却彼此无言。

无需解释白湮也看得出,这辆马车不是段寒预先准备,只是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路途颠簸,段寒一直闭目养神,时而眉头轻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车厢内帘卷低垂,一路只听马匹嘘唏和风声呼啸,全然不知时间过去。其时已然日过中天,马夫叫停马匹,停了下来。

段寒撩起幕帘,问马夫何事,却见马车停在了一家路边酒家,又看看日头才想起该是时候进食了。

段寒下了马车,回身帮助白湮下马。两手相触,段寒只觉软弱无骨的纤手冰冷异常,再看白湮脸色,也是苍白无色。

“白姑娘,你怎么了?”

白湮捂了捂胸口,摇头说没事。

“前方路途遥远,有事不妨直言。”

白湮强颜欢笑,道:“多谢段爷关心,我只是昨夜没有睡好,休息片刻即好。”段寒私自离开京城,自然不能王爷相称,可是白湮又不能失了礼节,所以叫他段爷。

段寒正想叫她好好休息,却见马夫朝他招了招手。

三人在酒家找了个位置,点了些饭菜,段寒留下白湮暂且休息,然后和马夫朝着一边无人之处走去。

等到了僻静一隅,马夫竖起耳朵,确认周围再无他人,这才从怀里拿出一叠物事,交到段寒手上,说道:“段爷,这是主子吩咐小人要亲手交给爷的。”

这是一封书信和一册黄卷,段寒颔首接过,见书信上没有署名,这才拆了开来。马夫只见段寒看完书信之后,又打开黄卷,立即一脸震惊。

黄卷开首,一行“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不是圣旨又是何物?

待他细细看完圣旨,把圣旨一卷收入袖中,而后朝着京师方向作揖礼拜,谢主隆恩。段寒拜礼行毕,又看着马夫拱手谢道:“一路有烦高将军照顾。”

姓高的马夫应道:“这是主子交代的事情,段爷客气了。这一路南下为免他人怀疑,还请段爷直呼高瑜其名。”

高瑜这番话其实是自降身份了。按照官阶大小,高瑜乃是禁军都统,又是皇帝身边的带刀侍卫,比之段寒差不了多少。

如今东方皓哲身边四大护卫,就数以高瑜为首,所以段寒万万没有想到,东方皓哲竟然会派高瑜护送他南下。这份皇恩圣宠,该是何等荣耀?如此一来,倒时让段寒心生愧疚。

只是段寒不知,这份皇恩浩荡,竟然是来自梅妃。

原来那日段寒满怀心事,明明朝着大殿方向走去,却不知道怎么竟然走到了祈福寺。当他看到“祈福寺”三个字时,更是显得迷惘。

这时门前一个扫地尼姑暗自打量了他几眼,迎了上来,道了声佛家法号。

自从梅妃搬进祈福寺以来,太子登基之后,特许祈福寺中的一众尼姑皆不用行官礼,所以尼姑见到段寒也只是按照寻常寺庙问好。

段寒礼貌回应,知道祈福寺是梅妃隐居之地,也不好逗留,正转身离开,扫地尼姑却叫住了他。

“段王爷。”

段寒回身望着尼姑,漠然应道:“师太认识本王?”

“贫尼自然认得王爷。陛下光临祈福寺的时候,王爷每次有急事要报,也都会在寺外守候。”

段寒不置可否语。他和梅妃之间的事情,宫中只怕没几个人不知道,更何况是梅妃身边的尼姑?

尼姑继续柔声说道:“贫尼静月,见王爷忧心忡忡满怀心事,不知遇到了什么事情?”

段寒心里奇怪,自己和梅妃不和,她怎么会关心起自己的事情来?

静月察言观色,似乎晓得段寒所想,说道:“贫尼是想问,陛下是不是遇到了麻烦?”

段寒稍一思索,疑虑顿消。梅妃把东方皓哲视同己出,关切之情不言而喻,而他是东方皓哲身边的人,所以祈福寺的尼姑见他神色有异,好奇打听也就不奇怪了。

此时段寒满怀心思都是孟陵白家惨案与朝中三党形势,其中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让他头疼不已。他这一路走来,只觉得头昏脑胀,恨不得一甩手将一切都置之不理。现在静月突然问起,段寒看着对方慈眉善目,想着祈福寺中众人都是出家之人,那些无处倾泻的心情,竟然忍不住就要说出来。

可是段寒毕竟是段寒,他从小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以至于他能勉强忍得住这份冲动。

静月见他欲言又止,劝解道:“王爷,贫尼乃是出家人,你不妨把烦恼说出来,说不定我佛禅机妙语,还能替你解除忧愁。”

段寒与静月两相无语之际,祈福寺里传出诵经念佛的呢喃之声,原来是晨经的时辰到了。他看着静月不知她要不要进去,但显然静月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听她念了一声佛号,开口说道:“王爷,我佛慈悲,本就是为了世人解除忧难。如今王爷面露难色,如何就不尝试向我佛倾诉呢?”

不知为何,段寒此时看着静月,隐隐有些亲切的感觉。尤其看到她的目光,带着的那份温柔恬静,更是有亲人的温馨。

这么多年来,段寒从来不曾和人倾诉过心事。可是现在他看着静月,一再忍不住要说出来,哪怕他知道静月是梅妃的人。

不过,也许正因为静月是梅妃的人,他才会有这样的心境吧?

因为他知道,梅妃只不过是和他一样可悲的人罢了。

不知是静月一再劝说古佛清心,还是祈福寺里香炉烟迷,段寒一时迷了心窍,竟然敞开了心扉,把一些深藏内心的话告诉了静月。

别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一个再冷静的人,也会有冲动的时候。

其实段寒从小远离家乡,孤寂一人留守京师,所以初见白湮的时候,一种乡情油然而生。当时他看着白湮,如同见到了亲人,才把她收在王府暂住。只是孟陵白家惨案一事,他越是深入追查,越觉察白湮隐晦甚深,所以又不得不抛却那份同乡情谊,疏远于她。

但是古语常言道:落叶归根。

那种客居异乡,不得返归的困惑,已经萦绕他多时,只是他自己也明白身不由己,才不得不漠然接受。

如果人事可以逍遥一回,他宁愿仿效古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只是有些事情,却不是他所能控制。

其实段寒上无长辈,下无子嗣,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除了性命名声,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

他要是勇敢果断一些,完全可以挥袖而去。虽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是天地之大,他要找一处可以销声匿迹的深山野林还是有的。只不过他终究还是有放不下的东西。

别看他为人乖僻冷漠,但是自小和东方皓哲一起长大,虽然两人身份不同,可他心里已经把东方皓哲当成了兄弟。眼下兄弟明明有开疆拓土的雄心,却处处受制于人,不得实现。他要帮助兄弟除去挡在路上的障碍。只有那样之后,他才能够安心退隐朝野,哪怕还要禁足京城,也无牵无挂了。

而且,段寒的祖、父两代人用鲜血换来了他今天的荣誉,即使他再不愿意,也不能让先人功业毁于一旦,让他们死不瞑目。

至于白湮到底是什么来历,段寒已然不愿去多想。只是她的到来,让他记起了家乡,让他想要看看家乡那片崇山峻岭,那条涓涓细流。可叹十余年一晃而去,他却连回乡祭祖的机会都没有,如何能不悲不切?

这些沉溺在心中的事情,一直以来让段寒心生忧愁,所以他脸上总是有那么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对于不熟悉他的人,只会觉得那些阴霾是他孤僻不逊的高傲,可是清楚他身世的人,只能替他哀叹。

炉火烟熏迷离了段寒双眼。虽然他一时冲动告知了静月,但还是心明如镜,除了乡情浓重的苦衷,其他的话也都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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