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三号最初是由一个法国建筑师主持设计的，盖到一半时因为资金周转不开，仓促卖给一个美国买办，那美国人哪里懂得法国人的风雅浪漫，在手里经营了几年，后面的工程时紧时松，就这样又辗转几手，房子的主人也不知道精心修缮，好好的西式洋房搞的不伦不类，直到被某位品位一般的爆发户当成寿礼送到麦冬手里才又恢复了点元气。

麦冬一向居无定所，有了这大宅也不太住，院子一直空着，只是隔三岔五的回来住上一两天，直到最近他才突然开了窍，正正经经地把房子收拾了出来，主卧次卧客房，甚至还在一楼准备了一间婴儿房。

师爷俞五到的时候，大厅刚刚换上了新进的印度地毯，壁炉烧的暖洋洋，大宅里最受宠的那只鹩哥扑闪着翅膀在花架上逗趣：客到、客到……，麦冬身上是黑色软绸单衣，赤脚站在窗户边，正冷眼看着下人们换窗帘。

师爷本来以为，麦三的品味就像他外貌一样简单粗暴，没想到却看走了眼，原来房间里处处可见的金色流苏都被撤掉，改成了最常见的深绿色麻制面料，只是这一点改动，就让整个房间品味提升了不少。

道升巷18号的厨师李大兴端着精致的西式甜点进来，见到师爷，笑咪咪地点头：“师爷好。”

哟？还从聂少那边借了西点厨子过来，可见心意用到十成十。

俞五逐渐瞧出了端倪，千年的铁树开了花，看来这次麦三爷是真的要收心过日子了。

“师爷来了？”麦冬见他进门，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见他手里提着公文包，摆摆手：“咱们可提前说好了，今天我宴客，别给我提扫兴的事。”

“知道三爷宴的是贵客，我今天特地带来了两瓶花雕。”俞五摘下帽子，从公文包里拎出两瓶花雕，瓶子老旧，果然不是外面买的样式。

俞五和帮里的其他人不一样，他家是绍兴城数一数二的大户，酒窖酒坊酒肆开了十好几家，花雕卖到海外去，还在大英国的博览会上得了特等奖，是个货真价实的少东家，能屈尊在帮里做一个师爷，多半还是看着卓爷的面子，麦冬一向对他高看一眼，他对麦冬也是客客气气。

“这种花雕是我家私酿给自己家女眷喝的，口味偏甜，外面买不到的。”

麦冬颇有点意外，抬眼看看俞五：“师爷难得这么有心，锦书要是喜欢，以后还少不了要向师爷讨要。”

俞五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也不点破，只是含胸微笑：“薄小姐要是喜欢，我管够。”

两人话还没说完，只听到门外有动静，陆洋引着客人进门，有佣人上前开门迎客，外面的人低声细语，连陆洋的声音也变得温吞含糊了……

俞五扫一眼大厅里那只落地大钟，晚上六点，正是约好的时间。

还好，这女人还算识相，既不像风月场上的女子那样拿乔着拖延时间，似乎也不像外面那些“文明人”那样扭捏傲慢。

俞五还在思量，那边门已经开了，一个女人被领了进来，个子不高，长头发扎起来，脸上未施粉黛，清清爽爽的样子。

看到候在门口的麦冬，她似乎有点紧张，攥紧了手里的水果篮子，迟疑着开口：“三爷……”

“叫三哥！”麦冬接过果篮，随手放在一边：“房子里热，把大衣脱了吧。”

薄锦书今天穿了件灰色的呢子大衣，里面是件样式保守的暗绿色薄呢旗袍，脚下仍是那双系带的黑皮鞋，衣服和鞋子都是半旧的，理应和这新换了地毯的大宅格格不入，奇怪的是，当她脱下外套，一步步踩着大理石地板走下台阶，气势却一点也不输人。

“这是师爷。”

麦冬指着俞五给她介绍。

“师爷。”薄锦书微笑着点头，缓缓走到灯光下……

女人样子清冷，不笑的时候神态恹恹的，有种高不可攀的气质，可是当她笑起来，一张脸又变得生动稚气，流光下的眉眼清澈坦然。

俞五心里暗暗喝彩，马上又想起坊间的那些传闻，默默后退一步，微笑着回礼，态度恭敬。

新宅第一次正式宴客，规格自然要高一些，家俱摆设都是新的，绿色植物生机勃勃，再看看外面天寒地冻的景像，俨然是另一个世界。

薄锦书冷眼瞧着，心里越发觉得不可思议，就是眼前这豪宅的主人，数天之前还窝在那间破窗破门的亭子间里，冷风穿堂而过，床上连条囫囵整齐的铺盖也没有。

麦冬从果盘里挑了只苹果，削了皮递上来：“锦书你饿了么？再等一个人咱们就开席。”

她已经在壁炉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礼貌的点头，不说话，接了苹果小口小口咬，似乎觉得不自在，转头看到桌几上摊着一本《北燕回》，拿在手里翻看。

他觉得她今天有点不一样。

外面响起喇叭声，隔着玻璃，能看到雕花铁门外驶来一辆福特车。

“聂少到了，我去迎迎。”陆洋招呼一声，急撩撩的跑出门去。

“这个小聂，到哪里都端架子，回回都得让人等。”

麦冬看向窗外，冬天的夜晦暗不明，路灯也是昏昏然，玻璃窗上，倒映着屋里暖意融融的景色，沙发上的人低头翻书的人，手指顿住。

……

“来晚了，来晚了！我认罚。”

一个年青男子匆匆进门，边脱大衣边解释：“晚香玉支了牌桌，非要打够十八圈，这不就晚了么？”

“来，锦书，我给你介绍，那位就是聂少。”

麦冬仍坐在沙发上，扯着嘴角眯眯笑。

来人脱了外套，一丝不苟的装束，英俊贵气的脸，看到薄锦书，微微怔了一下。

薄锦书半仰起头，姿态从容，目光湛然，背肩的肌肉却是僵硬的……

“怎么，你们认识？”

麦冬低头喝一口茶，慢悠悠的抬起头来。

“有点眼熟……”聂英骐在稍远一点的沙发上坐下来，长腿一抬，翘起二郎腿，接过旁人递上的毛巾，擦擦手，眯起眼睛来想想。

“我想起来了……”

聂英骐放下手里的毛巾，语气里有调侃的意味：“那么漂亮的嬷嬷姐姐，我怎么敢忘记？。”

“什么嬷嬷姐姐？”麦冬撇他一眼，从盒子里挑出一支雪茄递过去：“这位是薄锦书小姐，圣恩慈小学的教员，现在是我的女朋友。”

“薄……锦书、小姐？”

聂英骐顿了一下，点燃雪茄吸了一口，神色暧昧的笑笑：“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别人都是英雄救美，阿麦你是美人救英雄，要是知道这样，当日我就不插手了，让你多在美人窝里呆阵子。”

多听无趣，薄锦书垂下眼睛，缓缓阖上手里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