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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持国》第3章 洧水涣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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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庙之中,仪式还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已经到了问卜的环节。灼烧龟甲的卜人报告说龟甲上裂出了象征着吉兆的纹路,太卜随即大声地宣示道,这预示着此次出征将给社稷带来安宁。

听到这个结果,罕钦一直神色木然的脸上,也配合地露出的笑容,即便这仅仅是出于礼节,而非对于占卜结果的关心。

罕钦并不是不相信占卜,相反,他认为太卜的这次预言十分准确。只是作为郑之当国,诸卿之首,国中事实上最有权势的人物,他绝不会把国家大事的成败,寄托在龟甲的预言之上。

为了应对这一次晋国的入侵,他早早便开始动用遍布于诸侯的人脉刺探消息,又花费了许多的金子,打通了来犯晋军军卿那里的关节。兵马未动,他已可以确定立于不败之地。这才是他坚定信心的来源。这次授兵的场面故然盛大,占卜的结果固然有利,但是都不会对这次出征带来什么实质上影响。此刻龟甲上预示的吉兆,不过是对他做出的种种努力进行的表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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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罕钦,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那个闯进太庙的驷家宗子。

虽然他不动声色地拒绝了驷彰的要求,并把他赶出了太庙,可是罕钦还是觉得需要反复思量刚才诸卿的反应。

郑国有能力影响国事的七大卿族,都是多年前的国君郑穆公的后代子孙,因此合称七穆。诸族之长,应当依照年资,轮流执掌当国,执政,少正,司徒,司空,司马,令正等卿位。(1)当国是众卿之首,本来也应该是由各族轮值的,然而从一百多年前郑简公时代开始,诸族中领邑最多,民心最坚,实力最厚的罕氏便开始世袭当国一职,其余六家则只能轮值剩下的卿位。

为了议定国事,七穆之间固然需要通力合作,可是另一方面,相互之间的勾心斗角亦从不曾远离。而诸卿之首的罕氏毫无疑问便成了种种阴谋首当其冲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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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钦瞟了瞟坐在远处的驷家之主,驷彰的父亲,司马驷隰(2)。

“驷家今日搞的这一出,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卜人们还在忙着往简帛上记录方才在龟甲上出现的兆示,趁着这个间隙,罕钦转过身,向着坐在身后的儿子罕欣发问道。

继任当国的这二十多年来,对外,罕钦要权衡郑国在晋楚两大霸主之间的倾向;对内,他要巩固罕氏在七大卿族中首屈一指的地位。日日机关算尽,虽然刚过了半百之年,可是一头须发早已白了。

这几年来,随着年齿渐长,他有时已经会有力不从心的感觉。还好,他已经给家族培养了一个优秀继承人。

罕欣是罕氏的嫡长子,现在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长得身长玉立,行止风度亦是翩翩有礼。更重要的是,从性格上来说,罕欣实在很像自己。他思虑缜密,心眼永远比旁人多长了一窍。想要执掌罕氏这样的家族,这样的性格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罕欣及冠之后,便在司寇的职位上历练,这几年来做得也算出色。罕钦一方面为了培养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越来越重视他的意见,因此常常把他带在身边,协理当国的事务。适才驷彰来到太庙的时候,罕欣也是一直随侍在他的身旁。

“儿臣以为,这次驷彰来太庙想要阻止授兵,恐怕并不是驷家有准备的计划。”罕欣低声回答道。

“你这么看?说说为什么?”

“我们和晋国韩卿达成的密约,是由诸卿共同议定的,也包括驷司马在内。”罕欣说道。“父亲曾说当初订立密约之时,一开始诸卿意见并不统一,可是我记得当时有异议的人里并没有驷司马。若他有心阻挠,应该不必等到最后一刻。”

“嗯,我谅他们也没这个胆子。”罕钦点点头,“那你怎么看驷彰说的那些事情。”

“驷大夫忧心国事,思虑周详。”出乎罕钦的意外,儿子给了驷彰一个颇为不错评价。

“哦?”

“父亲也是在授兵典礼定下之后,因为我要留在新郑代理当国事务,才和我详说密约的来龙去脉的。驷大夫他人在外地,驷司马可能没有机会和他说清楚。”罕欣解释道。“我们大张旗鼓地授兵征伐,本来就是为了要掩人耳目。”

郑国夹在晋楚两大强国之间,位于交通要津之地,一直都是两国争取的对象。因此郑国的邦交也很现实,晋楚哪一边国势更盛,郑国便会倒向哪一边。这样固然有些无信无义,可是却也为郑国免除了不少兵灾。

三十年前,晋国四卿爆发内战,烜赫一时的智宣子挟韩、魏两族,欲将赵氏吞并。晋阳城下三年苦战,绝境之中的赵襄子撑到了韩康子和魏桓子反水的时机,三家联手,绞杀了如日中天的智氏家族。战胜后的三卿,一方面也是元气大伤,同时也忙于瓜分智氏留下的巨大遗产,无暇外顾,使得南方的楚国得以北上扩张。(3)郑国也因此倒向了楚国,如今国君郑伯已的夫人,便是楚国的北疆重臣鲁阳君的女儿叔芈。

直到去岁,缓过来的晋国三卿与楚国又大战了一场。这一次楚军败绩,收残军于方城之内。(4)转年,晋军果然便来向郑国兴师问罪,包围了郑国的边邑负黍。罕钦重金和晋国领军的韩启章订立了盟约,以免刀兵之祸。而这一场隆重的授兵与出征,则是做给楚国人看的。万一日后晋楚国势倒转,郑国总还不算是不战而降,多少可以为自己今日的背盟做些辩解。

“驷家的这个小子,还是太生嫩。在外地历练了两年,也没见沉稳些。”虽然罕欣做了解释,不过并没能扭转父亲的看法。罕钦顿了一顿,又继续叮嘱道:“我今日便要随军开拔,许先生不方便随军,还会留在新郑城中。你可尽快和他接一下头,如果韩卿那边还有什么要求,你可速派人至军中告诉我们。”

许先生名叫许琢,是个行走南北的大商人,在诸侯之间交游极广。这次罕钦正是通过许琢,才和晋国领兵的军卿韩启章打通了关系,订立了盟约。自己要随军出征,和许琢联络的任务,便交到了罕欣的肩上。

“是。”罕欣点点头,等到父亲转过身去,他的眉头却微微地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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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能说自己没有地方去,可是驷彰最终还是决定把公子萏送回西宫。

自己闯进太庙,是时间所剩无几而迫不得已的下策。虽然见到了七穆族长和国君,可是这种偕越的行为,到底还是引起了这些重臣的一致反感。非但没有人采纳他的建议,一个个看着他的眼神都意味深长。父亲亲自把自己逐出了太庙,恐怕也是为了安抚被触怒的诸族族长。

虽然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出发之前,对于这个结果并非没有心理准备。可是说不心冷也是不可能的。

一天下来,公子萏竟然是唯一一个给过他好脸色看的人。

驷彰本以为公子萏也会好奇自己为何被扔在了太庙之外,可是公子萏知道他从京邑来,说起的只是那边风物。他们说起了庄公和段叔的陈年旧事,说起了陆浑山里的野味珍羞,驷彰这才发现,自己在京邑任官三年,多数时间都泡在了卷宗案头。公子萏问到的这些细枝末节的风土人情,他倒有一多半都说不清楚。

吃完了她带来的东西,驷彰感觉自己就像是河水上遭遇风浪的行舟,在颠簸浮沉之后,已经回到了宁静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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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来,为了授兵典礼的事情,驷彰已经是筋疲力尽了。此时和公子萏说说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他倒也觉得轻松的很。虽然身体上的疲惫没有办法完全打消,但是颓丧的情绪,毕竟还是消散了不少。

驷彰这几年在外任官,对于新郑城里的道路多少感觉有些生疏了。公子萏大多时候深居宫中,对于城里的道路更不清楚。两人说得兴起,驾车的驷彰未太在意马车的走向。一个不留神,马车竟然走错了方向。

晃晃悠悠地,马车不知如何绕到了南里西面的洧水河边。阳光正好,惠风和畅,吹起一阵粼粼波光,浮在碧波之上,便如天上的万丈星河投下人间一般。

驷彰一时看得痴了,却突然听得公子萏叫了出来:

“你是不是带错了路了!西宫在西北面,我们怎么都走到南边来了。”

驷彰看着汩汩流过的洧水(5),不好意思地赧红了脸。偷偷看看公子萏,还好她一脸笑嘻嘻的,倒也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新郑人都说春游洧水。可是孟兄去带我来过几次,那时倒没觉得河边上有这么好看。莫非我来的时节不对?”

依照郑国风俗,再过几日就是上巳时节。洧水河边,士女交游,勺药相赠,最是风流倜傥。公子萏常常听人说起,可是来的几次,却都没赶上时候。也不知道今年有没有机会来看看。

既然走到了河边,公子萏央着驷彰沿着洧水又走了一段,才向西北折返。此时正是河边的蕳草郁郁葱葱的时候,星星点点的野花已经点缀在了这幅绿毯之上。(6)空气中已经飘起了淡淡的香意,这不仅仅是早春野花的芬芳,还是一种公子萏还不了解的,甜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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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许多时间,马车才又绕回到了西宫门口。公子萏出来时还未及午,回来却已近了黄昏。

虽然走错了路多少有些冤枉,可是此时驷彰却觉得有些恋恋不舍这段被蹉跎的时光。驷彰下了马车,想着就向公子萏辞行,不知不觉,他却差点把人送进了宫里。直到身后响起了一阵马鸣声,驷彰这才发现自己走的远了,而他的那驾马车还在道中停着,怕不是遮住了别人的去路。

不过,西宫门口的路修得宽的很,来的人大可从旁绕过去。驷彰虽然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远,但也没有立时就回头的意思。公子萏却笑道:“你还说你没有事,找你的人都跟到西宫来了。”

“有人找我?”

驷彰好奇地回头看去,自己的驷车边上,果然又多了另一辆马车,还有一个身长玉立的翩翩公子,看着倒是眼熟得很。

今日刚在太庙里见过的,罕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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