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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兮虞兮》第一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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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城中不太平,我家的生意倒好做了些,兄长忙得不可开交,我才有时间到处逛逛。

就是这几日听说城里来了个戏班子,是在秦二世跟前演过戏的,二世赞不绝口,是以一票难求。兄长转了几个弯子拿到一张票,太忙了去不了,便宜了我。

我提前一刻钟到戏馆子,却已是人山人海,阵仗真真吓人。我一面感叹不愧是皇帝夸过的戏班子,一面艰难地寻着座位,猛然看见人群中有一张空桌,只坐了一个人。

那张空桌视角极好,正对着戏台子,距离刚好不用仰头便将台上一览无遗。这种座位应当是人人抢着的,现在这副光景倒有些稀奇。

我走近,那桌子旁的确可以再容得两三人,再走近,猛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没人坐。

坐在那桌的人一身深紫,衣装很利落,头发松松半绾着,分明是很闲适的打扮却周身都透着煞气,气场很是逼人。

眼看台上就要开演了,我硬着头皮坐了下来,身周的人纷纷投来钦佩而又不甘的目光,我的内心有些发毛。

台上渐渐欢脱起来,我却总有一种压抑感,心里一根弦紧绷着,放松不下。余光时刻注意着紫衣的动向,一曲毕,他微微偏头看了过来。

眉眼如此熟悉,我几乎要喊出声来。

项羽,阔别五年的项羽。

虽然的确变了一些,眸子里的桀骜又深了一些,脸部轮廓又凌厉了些,但确确是项羽。一同生活了三载,不会认错的。

我与他的相识又是一段很长的话了。

那是我十二那年,家中都还好好的,爹爹一个吴中郡郡守当得不亦乐乎,娘也很年轻精神。两位姊姊三位兄长天天逃了先生的课去院子里玩耍蹴鞠,独独不带我。

我倚在廊间,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只是听见他的声音后看去,他已抄手似乎在我身旁立了许久。

“你就是虞守的幼女?”他淡淡开口,上下打量我一番。

我抬头,他的五官很是清秀,剑眉微微上挑却添了几分凌厉。三月初春的阳光镀在他身上,却好似化不开他身周的冰凉。“是。”我微微点头。

他的手毫无预计地袭来,我一个偏头,迅速跳开险险躲过,马上抽出腰间短刀,却被他一记劈手夺过在手中挽了个花抵在我颈间。

一句“放肆”脱口而出,他将手放下把刀递还给我,手掌握的是刀刃。我迅速抢回,这里的动静院子里的兄长姊姊都发觉了,闻声赶来。

我跑去躲在长兄虞子愿身后,愿是哥哥姊姊里最疼我的,定见不得我受别人欺负。愿拍拍我的头,我一瘪嘴正要假哭,却见着几位兄长都上前去与他打起招呼。

“哟,少羽,来了。”老三虞子期上前熟络地拍拍项羽的肩,老四虞子蓦也笑着道:“少羽,可算把你盼来了。”

我惊诧地抬头看愿,“吾妹虞轻,”愿朝项羽点点头,“老六给你添麻烦了。”

愿说完这句话我就崩溃了,看看姊姊们羞涩半掩面,腆笑不露齿的样子,感觉到这个人一来就抢走了我的全世界。

后来隐约听说了项羽家里发生的事,项羽与他的叔父项梁也就从那天开始长住在了我家。

两位姊姊大约都是对项羽一见倾了心,千方百计在项羽面前秀出十八般厨艺;结果就是项羽为了两姐妹都不得罪便只吃厨子炒的几样菜,我同三位兄长顶着老二虞诺和老五虞姎几乎要将我们吞了的眼刀子,以及不吃白不吃的厚脸皮长肉根本停不下来。

还有一件事让虞诺与虞姎甚是愤慨,关于项羽每天午后都要花两个时辰教我刀术。

因为从小跟着兄长们把性子养野了,经常头发一束就与他们打成一堆,顺便在他们惹了别家的谁时也冲上去帮个忙,于是导致很多人都以为虞守家的老六是个儿子。

我爹反倒很喜欢我,说我像极了我娘的幼时,是以事事都宠着我些。项羽自幼在这一块也颇有造诣,听说连教我打架的虞子期同他单挑一场也是很快便以惨败收尾。恰好前一阵子我又在吵着要个教刀法的先生,我爹一时兴起,便与项羽谈了谈。

我从前问过虞子期,项羽同你哪个比较厉害?期想了想,道:“若是说刀法身技,我绝对是压倒性优势;但就实际动手而言,我还是打不过少羽。”“为什么?”“因为刀法身技在少羽面前起不了太大作用。”虞子期眨眨眼,“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第一天项羽带了本竹简,让我自己练着,把竹简盖在脸上睡了两个时辰。

第二天项羽带了把纸扇,让我自己练着,把纸扇盖在脸上睡了两个时辰。

第三天项羽什么都没带,让我自己练着,把手背盖在脸上睡了两个时辰。

第四天练习之前我实在受不了了,问他:“什么时候才开始教我?”

“哦,这个啊,今天开始吧。”项羽若有所思。

第四天项羽带了虞子期,让他教我练着,又打算睡。我的内心非常愤怒,少羽解释道:“我不会刀术。”

我:“刀术都不会怎么打赢虞子期的?”

项羽:“我怎么知道。”

我:“......”

后来就变成虞子期天天被拉过来教我,项羽就在旁边睡觉。

有一天虞子期教到半路想起一件要紧事,偷偷跑掉了,我也顺便偷个懒。

项羽坐在院子旁的长廊上,背后靠着廊柱,眼睛闭着,表情很安详,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我走近,影子投在他身上,他的睫毛像蝶翅一般微微颤动了几下。

仔细看项羽,其实也怪不得大家都那么喜欢他,项羽这样安安静静地看起来倒像个姑娘家。我将手伸去放在他脸旁边,他的脸与我的手是一般白的。再看他的手,骨节很分明,翻过来的掌心有很厚的茧。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低低地从头顶传来,被我抓住的手却没收回去。

“看手相。”我将他的手妥妥放回去,一本正经道。

“哦?那你看出什么来了?”他看看自己的手,饶有兴致问道。

“什么都没看出来。”我突然发现虞子愿同虞子蓦正朝这个方向走过来,转身回去练刀,“我又不是算命先生。”

“老六!”蓦与少羽打了个招呼便来叫我。我将刀收起来,跑上前,“做什么?”

“老大看上一个姑娘了,来找你支支招。”蓦坏笑着看愿,愿抹抹鼻子:“一个寻常人家的姑娘,听说我是郡守之子便再也不肯理我了。老六啊,你说现在女孩子心里都在想什么?”

“想些什么啊,不就是以为你一条花花肠子怕吃了亏去。”虞若同虞姎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插嘴,虞姎顺带往项羽那边靠一靠,项羽又往边上躲了躲。

老大头疼不已,原是觉得我守得住话些才来问我,现在这般看来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开了。我摊手作无奈状,一抬头看见虞子期也兴致勃勃地回来了,只好让老大自求多福。

我趁着老三一来又引起一波对老大攻势的空档退了出来,项羽也慢慢脱身,对视一眼两人都忍俊不禁,被眼尖的虞若看见了。

后来虞若与虞姎一口认定是项羽教我教出了感情,同我讲了许多比如我年纪还小不要总想着这些事,老二也到了急嫁的年纪看上一个人不容易云云,搞得我有些莫名。

但经得她们天天说,我看项羽倒真的愈来愈顺眼,每日的刀术课也定要找他说一说话,一个转眼就是三年。

老大的感情就要修成正果,老二也被一个官家少爷看上嫁了。老二出嫁那天娘和虞姎都哭得稀里哗啦,娘说从小你就是娘最听话的女儿,嫁过去以后要好好听夫家与婆婆的话,虞姎说姊姊你这一走没人帮我抢少羽了我斗不过虞轻那个小妖精啊,项羽挑眉看我,我恨不得找个洞钻了。

过了几天就隐隐约约听说项羽要走了,我一直没敢问,总是以为不问这就不是真的。后来直到有一天用早膳时少了两人,才听虞子蓦说他们昨晚就走了。

“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是舍不得才没去送。”我依稀记得那时虞子蓦是这样跟我说的。

现如今这形容,是故人重逢?

我默默同他对视许久,还是开口道:“项羽?”

时间仿佛静止在他回答前的这一刻,我若认错人也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未认错人他不记得我又是一件很尴尬的事。

他双目微弯,眼底浅浅的笑意,身周的气场都随之柔和。戏剧太吵,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却看出了他的唇形。

他说:“阿虞,是我。”

台上戏演得正酣,我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等到散场再同他叙旧。当然,前提是他不会散场就跑。

落幕时人群骚动起来,我起身揉揉坐麻的腿,他亦起身要走。低头顺了顺衣袍,再抬头他已不见人影。我尽力向人群前处挤,他却凭空消失一般再也看不见。刚想张嘴喊两声,却又觉得戏场这么吵喊了他也听不到只好作罢。

人挤人的力量当真是无穷大的,我想停下来回头看看都无能为力。感觉自己就似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被人群推着离大门愈来愈近。

忽然手被拉住,我转头,项羽从身后的人群中挤到我身旁:“一转眼你就不见了。”

我撇撇嘴,想说这不是为了找你呢吗,他却已绕到我身前替我挡住汹涌的人群,将我护在怀中。

“是你走太快了。”我小声埋怨,却不想被他听见了。“那现在我走慢些,”我抬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不知是不是角度的关系,竟然觉得他的唇有了轻微的弧度,“别再走丢了。”

终于出了戏馆,身周一下子就宽敞起来。项羽自然而然地将我放开了,同我并肩走在街道。

“子期近来可好?”他先开了口,语气很是轻淡。

他知晓我家发生了什么,我以前一直骗着自己说项羽不知道发生的事所以才没有回来过,是我太自欺欺人了。他是义军首领,吴中郡又是他正式起兵的地方,怎会不知晓。

“他挺好的,打兵器的生意倒是兴隆得很,原是你来了。”我漫漫笑着道。

“那你呢,你可还好?”他低头看我,眸子深不可测。

“我?”我偏头,“我很好。”

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反应过来竟是朝着我家的铺子走了去。我一头钻进去,喊道:“三哥,看我把谁带来了。”

虞子期从后院撩了幕帘走来,看见项羽后愣了一愣,而后三步跨做两步来到项羽身前,猛然又想起什么,单膝跪了下:“见过项将军。”

项羽伸出要同子期拥抱的手一顿,下移将子期扶起:“你我兄弟何必多礼。”

我扶额,如今重逢早已物是人非,他的确再也不是那个后院里同我们玩闹的少羽了。

我默默回头出了门,拍拍自己的脸。大白天的伤什么感,如今那些事已过去那样久,也不该再影响我的心绪了。

是了,晚上还与湛玦有一顿饭约,先去那家酒楼坐坐罢。

湛玦同我相识五年,可谓是看着他从一个小不点长到如今这番风流倜傥的模样。他最近时时听着他娘亲道这年纪已可娶亲了,竟被生生逼出几分对成亲的恐惧,这一顿饭八成是来找我谈心的。

五年前陈胜吴叔起义,欲推翻秦二世的统治,项梁项羽于吴中郡组织义军响应。我爹是二世任命的郡守,百姓认职不认人,说我爹是二世的走狗,深夜一把大火将宅邸烧得干干净净。

我爹娘,两位兄长一位姊姊,都没能逃出来。

那天我正好被虞子期拉去看他新开的铺子,结果一回来只见漫天的火舌,照亮围观的百姓兴奋而扭曲的脸。

我要冲上去,却被虞子期拦下:“你现在过去已救不了爹娘,那些人反倒会将你一并丢入火中,让虞家人死个干净。”

我转头,虞子期的脸在火光映射下忽明忽暗,看不清表情。“三哥,那里面是你我的爹娘,你我的阿兄阿姊,你我的血肉至亲!他们若是走了,我们又为何还能在世上苟活!”我红着眼要挣脱,却被虞子期死死拉住:“轻轻你冷静下来听我说!你还有一个已出嫁的二姊你可还记得?你当真不要她了,独留她一人存活于世?”我渐渐安静下来,虞子期的手随着慢慢松了些,又语气放缓道:“好生留着自己的命,若要报仇来日方长。”

我垂下头,虞子期松开我,我立刻拔腿冲向被染红的宅邸,虞子期追上来一个手刀我便没了知觉。

恍惚间又梦见从前的日子,项羽教我刀术时靠着廊前打盹,两个姊姊偷瞄着项羽;蓦在不远处颠球,旁边的愿时不时指点着,蓦回头看我,向我招了招手;期坐在项羽旁细细看着刚打出来的一把长剑,我正要走近问一问几处刀术不通透的地方,却忽的起了一场大风。

“轻轻啊,”娘忽然站在身前,长发在空中乱舞,“要开开心心的,多听老三的话。”“老三自己也是个顽皮性子,倒在关键时刻正经了一会。”爹在一旁附和,“老六,从此以后路要自己走啦。”

我不明白爹娘在说什么,正要问清楚,风却大到睁不开眼,最后自己也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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