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前。

更深露重，月黑风高，少年的白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琅山，神武殿，在经历了白天的杀戮之后，此时显得分外宁静。

神武殿前种着成片的梧桐树，树繁叶茂，每一棵都已有几百年的寿命。在月光下，树影婆娑，硕大的树叶摇摇晃晃，像纳凉的人轻摇着蒲扇。

白未央的一袭长袍颜色比雪还要白上三分，站在这弥漫着血腥味儿的空气里，飘逸出尘。

他的皮肤本就极白，而唇如丹砂，眉目极其清秀，平日里下人们私下都说他是白玉做出来的一个人。而此时此刻，在月光的映衬下，更显得冰冷凄清。

他站在正对着殿门的那棵树前，抚摸着树干上深深的剑痕，眉目低垂，整个人似是被一股巨大的悲伤淹没。

慕长乐当时就是被诛仙剑钉在那里。

他喃喃自语道：“小乐，你还疼吗？”继而又仰头看着茂密的树冠直耸入漆黑的夜空：“你的魂魄还在这里吗？”

他的父亲是天下四大修仙门派之一的仙主，也即北界的掌门人。

白未央所居的云止山位于极北之地，常年酷寒，冰雪封山，而抛开其恶劣的气候条件不谈的话，却也是一个冰妆玉砌、宛如仙境般精雕细琢般的存在。

母亲在他未足月时就把他生了出来，没几天就去世了。而云止山气候恶劣，故而从小便体弱多病。

白景行就白未央一个儿子，一心希望将来他继承自己的掌门之位，恨不得把自己毕生所学都教给他，但白未央因为体弱的原因，在武功上却没有什么太大的长进。

所以当他反应过来身后有个黑影正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靠近他时，为时已晚。

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老灯昏黄，映着他父亲冷峻的背影，不用想都知道他父亲脸上的表情有多难看。

“你白天一声不吭地就消失了，我就知道你会回那个地方。”声音里的怒意明显，换作旁人，早已不寒而栗。

“知道又怎样，你从来都不愿意听我的。”他冷笑一声，似乎面前站着的不是自己的父亲，只是自己的杀母仇人。

白景行转过身来，剑眉横立，怒目而视：“我不听你的？你还想要我怎样听你的？”

他并不看自己的父亲，“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和东派的人一道，一心要杀小乐。”

白景行冷笑：“你不明白？这世间还有你白未央不明白的事？”

“我当然不明白，”他看向他的父亲，脸上的银色面具泛着清冷的光，遮住鼻子以上的部分。

许多年了，白未央印象里的父亲经常都是这个形象。

“我不明白，我的父亲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他只听信我姐姐的一面之词，就把我喜欢的姑娘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为什么他只为了夺取那个姑娘的九龙环，就能和别人联手，费尽心思地要将她置于死地？”

这许多年，白未央从未跟白景行翻过脸，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冷脸对着自己的父亲。但今天，慕长乐的死变成了一根导火索，将他心底积压多年的不满都引燃了：

“我更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父亲会因为一个女人，将我娘亲逼入死地？”

“为什么我的父亲，在知道我会读心术之后，只为了不让我看穿他心底的秘密，这么多年来，一直以面具示人？”

“我已经不记得他上次以真面目出现在我面前是什么样子？我不明白，他口口声声说的为我好之下，是不是真的为我好……”

“人人都羡慕我白未央是你白景行的儿子，可我宁愿生在一个普通的人家，也不愿有一个你这样的父亲。”

白景行显然未曾料到，白未央会跟他说这些话。

这么多年来，白未央从未对他这个父亲笑过，他从小就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冷漠，尤其是对自己这个父亲。

他知道他恨自己这个父亲。可是他没办法。

所以当他看到他像一头无助的小兽，红着眼睛咄咄逼人地朝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忽然觉得无比的心疼。

是啊，他不仅是北界的掌门，更是白未央的父亲，他从小就没有母亲的疼爱。

他本来要说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半晌，在白未央的床边坐下，双手颤抖着伸向白未央的脸庞，他已经很久没有离自己的儿子这么近了。

“未央……是爹对不起你，爹以为，随着你长大了，这些事情你已经不在意了。”

白未央仰起头，不让眼中的泪流出来：“我的确是不在意了，我只是不能原谅你们对小乐做的一切。”

白景行替白未央抚摸掉眼角的泪，像全天下所有慈爱的父亲一样。

“未央，虽然霍浔和黎翀救走了她，可是她的确已经死了，她的魂魄已经散了。”

白未央一惊：“你是如何知道的？”

白景行摸摸胡子，意味深长地说：“你以为东派的人是那么好对付的？在动手之前，喻阳谷早在神武殿前布下了炼妖壶，虽然慕长乐的魂魄被诛仙剑打散，但炼妖壶以包罗、炼化万物著称，在那一瞬间，它还是收集到了慕长乐的三魂三魄。”

这显然出乎了白未央的意料：“喻阳谷要她的魂魄有何用？”

“炼丹。慕长乐的魂魄离了身体，用不了多久尸身就会腐烂，而假以时日喻阳谷将她其余四魄也收集完整，炼入丹中服下，届时就可以称霸天下。”

白景行拍拍白未央的肩膀：

“你以为真如喻阳谷所说，召集大家来是为了吃九尾狐的肉增强功力？狐狸肉有什么好吃的，真正有用的是慕长乐的三魂七魄，喻阳谷才是真正的居心叵测。”

“那你就这么坐以待毙？你不是也一直想称霸天下吗？”白未央冷笑道：“爹，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愿意跟我说实话。”

“坐以待毙？”白景行笑起来，“未央，你也太小瞧你爹了。爹告诉你吧，喻阳谷要想将慕长乐的三魂七魄聚起来，还必须要有一个人的帮助。”

“谁？”

“秦徵羽。普天之下，只有她最精通聚魂术。”

“就是那个你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秦金羽的师妹？你为了秦金羽，甚至逼死了我的娘亲。”说道自己的娘亲，白未央又一次眼眶泛红。

“未央，爹当年也是年少无知，无意为之……”

“可是我听说，秦徵羽与慕长歌退婚后便退隐江湖，多年来从未有人能找到她的踪迹。”白未央站起来，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漠：

“琅山这个地方我是不愿意再呆下去了，我先回家了，你保重。”说罢，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此时，屋内的屏风里缓缓走出一女子，狐疑的看着白景行：“爹，你今天怎么敢把什么都告诉他？你就不怕……”

“怕什么，我们还要指望你弟弟去找秦徵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