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睁开眼睛，周遭换了一重清平世界。和风细语，三三两两的人群，秀气的草木山岩，山岩背后滟滟的碧波，像是一处名胜。岩石旁边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她的美貌让我一时忘记了刚刚身历数重幻境的恐惧和疲惫。

我忘乎所以地盯着她的容颜，心想怎么会有生得如此好看的人。不料那女孩冲着我笑了一下，像是赏赐给仰慕者一点点安慰。这一点安慰却让我心旌摇荡，脑袋一时空白，胆气便失去了束缚，有点失心疯。我竟敢趋上前去，几乎要挨着她。她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即便什么也不说，心里还是很满足欢喜的。那女孩脸上挂着动人心魄的微笑，温柔的眼神拂过我的眼睛，垂下美丽的头颅，抬起手摸了一下我手腕上的绳子。

我忘了那捆绑的绳索是个麻烦，仿佛它是漂亮的手链，还为它能吸引她的注意而高兴。来不及期待后面的情节，空间坍塌了，一切都消失了，美丽的女孩子也像雾一样蒸发了，多么短命的春梦。我在坠落中犹恋恋不舍，都想不起该后悔没请她帮我解开绳子。

身体停止下坠后，我总是不敢立刻睁开眼，要先等待几秒。这一次来到电视剧里经常看到的几十年前的乡间，田野间点缀着朴素而整齐的土墙瓦舍，四周没有人。我漫无目的地绕到一座房后，冷不丁地冒出个人来。那人生得奇丑无比，一张脸丑陋得让人心生恐惧，他死死地盯着我，目光既不凶恶也不友善。

我的恐惧纯粹是由他那惊世骇俗的丑脸而起，并非因为察觉到恶意或危险。因此，我还能勉强克制那恐惧，极力对他笑了下，仿佛在用笑容讨好地打招呼：嗨，兄弟。

那个丑人也笑了。笑容真是一件最神奇的化妆品，顷刻之间，他的样子虽还是难看，可恐怖的感觉已消失了，变得质朴可亲起来。

他什么也没说，走了，仿佛我像一间普通的村舍，他一点也没有兴趣。

四周里又剩下我自己。我走过蒹葭苍苍的河岸，走过裸露着大片大片红土的坡地。那红土像沙滩一样松软，每一步总要把脚陷进去一些。每一步我都得费力地把脚抽出来，慢慢地向坡上爬去，我想看看坡上的风景。

坡上是一条延伸向远方的石子路，这让我高兴起来，走路再也不用那么费劲了。路的尽头还是上坡。坡上还是路，路尽处仍是上坡，回头才有下坡。可既已走了许久，来路上的风景都领略过，折回去便不甘心。我就走走爬爬，爬爬走走，终于来到一所不大的道观。哎，跋涉了半天，就给我看这么个东西。

道观里的人很少，不过能看到人我还是很高兴的。正在大殿里转悠，主持招呼大家去吃茶。男女老少都有，大概有十来个人。大家温言笑语，似乎对他人都没有好奇心，所言不过道观风景，绝不多问他人姓氏、来处之类。当然，我对他们也没有好奇，也不会多言。我把手腕举到一个相貌平平的年轻女孩子跟前，她找来一把刀子，体贴地帮我解开了，什么也没有问。我向她表示感谢，并主动告诉她我的名字，作为谢礼。她回报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表示笑纳了我的名字。

主持的茶也平平。大家并不在乎，都承了他的情，感谢他愿意照顾客人的善意。不料喝到中间，有人开始打起嗝来，从一个到两个三个，不一会儿，十来人都在“呃，呃”。众人都觉得滑稽可乐，一边笑一边尴尬，又觉得当众打嗝终是失礼，心照不宣地四下溜了。

我觉得众人打嗝已经很好笑了，还都这么好面子，急着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呃，呃”，更是憨傻，便哈哈大笑。那个年轻的女孩子一定和我想的一样，也和我一起哈哈大笑。我俩便携了手，在道观里一阵乱跑，一边大笑，一边打嗝，一边推闹。跑过一间小偏殿门前时，恍惚看到里面有个熟悉的老太婆的身影。走进去一看，原来是外婆。

我当时一定太激动了，外婆是世界上和我最亲的人，所以一时忘了她已经去世数年了。我扑过去喊：”外婆！“她好像没有听见。我问她为什么来这里，她不作声。我絮絮叨叨地说了我走过多少土坡和石子路，才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道观。她默默地听着，听着，又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忽然，她侧过身，要走了。我抓住她的胳膊，大喊：”外婆！外婆！你要到哪去？“她终于张开嘴，想要说什么，才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空间坍塌了。道观、外婆，天空、树木、其他人，一切一切，从上下左右前后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