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后，谭皓歌还记得嵇原露去世的那一天，漫天的大雪仿佛将北境的冷气全都砸向了宁阳城，雪片那么大，落得那么急，小皇子的眉眼温顺地看着自己，一片雪花飘飘荡荡最终落在了小皇子的额头之上，转瞬间化为一摊雪水。

孩子被冰凉的感觉冻哭了，银柳心疼地想要抱起他，却被谭皓歌拦住，从那以后后，咸宁宫里再也看不见夜夜宿醉的身影，那一场遮天蔽日的大雪，将一切都覆盖住了。

又是一年落雪之日，晨光尚未覆盖沉睡的屋宇，双辕青蓬宽体马车在城外的官道上缓缓地前行着，与宁阳城之中的大小官宦贵族人家相比，这辆马车显得十分普通，而一阵微风夹着细雪，将车厢四角的流苏绫罗吹得微微飘荡。赶车的人小心翼翼将马车驱赶走出宁阳恢宏的城门，向着正北方向，平稳地走着，苍山覆雪，浮生尽歇，天空之中偶尔飞过一只肥胖的麻雀，转瞬间便消失在枯瘦的枝桠当中。

车厢里的暖炉烧得正旺，四周密封严实，与外界的冷风呼啸行程鲜明的对比。一身素衣的小男孩蜷缩在谭皓歌的身边，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谭皓歌任由孩子将头靠在自己的腿上，自己的手掌一下下轻拍着孩子的背部，笨拙地哼着记忆之中仅有的歌谣，马车平稳地前行着，缓慢的时光，将这一段过往拉得漫长至极。

“陛下，前方有山路，要不要绕道而行？”

马车夫的声音小心翼翼地穿过车厢帷幔，谭皓歌看了看手边甜睡的孩子，皱了皱眉头说道：“不必了，慢些赶路就好，原儿困得很，不要颠到他就好。”

“是。”马车夫重新驱赶了一下枣红色的骏马，这一回，马车行驶得更加缓慢了。

“父皇……”

仿佛是被谭皓歌的声音惊醒，原儿伸了个懒腰，揉了揉没有睡醒的双眼，呢喃着问：“还没到吗？”

谭皓歌将孩子向自己的怀里又抱了抱，温柔地说：“原儿再睡一会儿，就到了。”

“唔……”困倦至极的小孩子头一偏，靠在谭皓歌的怀中很快睡着了。

车厢升起了一个小小的角度，但很快便稳稳地停了下来。

“陛下，到了。”

中北州平原上，难得有一两个低矮的山坡，在半山腰平坦之处，一座小小的寺庙，朴素而整洁，只是因为太过简约，一直未曾被人发觉。但是谭皓歌抱着睡眼惺忪的原儿走到寺庙门前，却丝毫感觉不到门庭冷落的样子。

门口有老妇刚刚打扫过，堆积起来的积雪。

“原儿，醒醒，来看你母妃了。”

老妇低下头没有说话，恭敬地跪在地上，心下微微有些悲凉。

谭皓歌沉默地拉着原儿迈过小庙的门槛，只见庙中祠堂的后方，约莫十几步远的地方，一方灵前幡烛寥落，满地黑色发皱的纸钱随着风雪满地乱舞，看得出来，这是上一次谭皓歌来到的时候，燃烧的纸钱。

点香、树幡、烧纸，老妇站在他的身后，漠然地看着他自己亲自做着那些熟悉的动作，一张张黄色的纸钱在火焰之中化成灰烬，那褐红褪色的灵位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鲜血一样的光芒。

“原儿，给母妃磕头。”

原儿乖巧地跪下来，面对这样的情景，两只大眼睛里丝毫看不见恐惧，像模像样地磕了三个头，稚嫩的声音故意说得一本正经：“母妃，原儿来看您了，上次从这里回去，原儿不乖，哭闹了许久，被父皇责骂了，但是原儿已经在改了……”

老妇冷然的目光里忽然露出了一抹温柔，这孩子，还学会告状了。

孩子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开始对着那一方灵位撒起娇来：“还有还有……太傅已经夸奖原儿了，说原儿功课背得好，《诗经》已经都可以背下来了，等到再过一年，就可以学《孟子》了……”

“好了。”谭皓歌宠溺地摸了摸原儿的后脑：“骑马有没有学会啊？射箭呢？”

一说到这里，孩子低下了头，撇撇嘴，声音明显小了很多：“还没有……”但是他立即扬起声调，小小的身体里带着大大的倔强：“田大统领说了，原儿还小呢！既然是母妃的孩子，将来一定能拉满长弓的！”

老妇的神色终于开始变得和蔼了起来。

外面的雪更急了，原儿有些颤抖，想必是感到冷了。老妇刚要为小皇子披上外衫，就看见谭皓歌将孩子抱在怀里，柔声说道：“原儿，该回去了。”

原儿懂事地点点头，对灵位说道：“母妃，天凉了，你自己在那边要多注意身体啊……”

听到这里，老妇的眼角湿润了。

寺庙之外，风声簌簌，落雪为马车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马车夫扶着原儿先上了马车，谭皓歌转头望过去，素衣白衫的老妇，规规矩矩地站在寺庙的门内，端端正正地给谭皓歌行了礼，却并不起身。

“静嬷嬷，你何必为难自己呢？”

“老奴不是为难自己，只是没办法在去面对，陛下对老奴尚且如此和善，为何当初不能分给娘娘丝毫呢？”

“斯人已逝，往事就不要再提了。”

老妇垂目不语，风似乎更大了。后山的烟雾袅袅，一丝一缕地对抗着漫天风雪，静嬷嬷转身，寺庙简陋的山门被缓缓关上，整个小庙越发显得萧条落寞。老妇没有回头，只是一步一步的走了进去。

马车夫弯下身子，正准备扶着谭皓歌走上马车，却发现谭皓歌仰着头，默默望着不断飘落的雪花，而车厢里传来孩子稚嫩的歌声，那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刚刚就任不久的马车夫不明就里，只是愣愣地看着这个一身冷漠之气的帝王，他无奈地一笑：“原来这歌声，一直都没有离开过。”

“陛下？”马车夫刚要问什么，却发现自己这样做有失礼节，便赶忙改口：“外面风大，请陛下上车吧。”

年轻帝王垂下双眸，默然走上了马车。

长音犹在耳，奈何冬已藏，十年了无讯，不知卿安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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