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哐当哐当——”

“我说，你不会害怕的吗，钻进地底里面的这么一个铁盒子里。”

现在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期，地铁里不算拥挤，林悦成和伊泉就站在某一班地铁上。伊泉是第一次搭乘地铁这种东西，对这种交通工具的摇晃稍显不安。

“是吗？很多人天天都要搭这个上下班的。”林悦成面无表情地说道。由于伊泉刚才的发言，林悦成并不想让周围的人直到他们两个是在一起的。常言道近墨者黑，林悦成可不想成为像伊泉这样连地铁都不知道的社会闲散人员。不，就连社会闲散人员都不至于连地铁都不知道吧！

“我们一定要坐这玩意么，走路过去不行吗？”

“不行。我可不陪你走这几公里。”

“……我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胃涌出来了……”

“喂，你别啊，搭个地铁还晕车，至于嘛！”

一路上吵吵闹闹，几个地铁站一溜而过，林悦成拉着走路有些歪歪扭扭的伊泉从地铁站走了出来。

一出地铁站，就能感受到这里是和市中心截然相反的地方。相对于市中心的繁华，这里因为地方偏远，还没有进行城市化的开发，周围也没多少栋现代化的大型建筑，简言之来概括这里就是荒凉的老城区。

铃鹿冬见和东云凪就住在这片老城区里面。林悦成用手机导航搜索了下他们两人的居住地址，发觉那里离地铁口并不近。如果两人要按照早上七点半的标准准时到校的话，那么他们起码要在六点半起床，并在二十分钟内解决洗漱和早餐问题。相对于他们两人的独立生活而言，这样的条件实在是严苛了点。

有父母在身边的话，早餐就可以拜托家人准备。而且在起不了床的时候，家人也会起到督促的作用。

然而两人是独立生活的，两个十多岁的孩子独立在异国他乡生活。

“走吧，伊泉。”

“……”伊泉貌似还处于晕车的余韵中。她使劲晃了晃脑袋，强打精神，这才中气十足地说道：“好了，出发！”

由于要过地铁安检，伊泉手中的剑当然是不能带在身上的了。林悦成也没见着她用了什么戏法，在过安检之前，那把存在感十足的大剑在不动声色中消失了。不过那是伊泉的私人物品，林悦成也没资格对其说三道四。

两人从地铁口出发，往目标地走去。从大路到小路，从小路到小巷，他们走过的地方越来越狭窄，而且通过的人也越来越少，光线也越来越暗。

老城区，没有经过合理的规划，住户之间的居住楼间隔忽宽忽窄，宽的能让一台轿车通过，窄的就只能让单人通过了。而且这些居住楼的高度也没做过限制与规划，让居民通过的小巷经常处于楼层的阴影之中。

现在太阳已经完全从地平线上失去踪影了，一股霉味加上不知道从哪来的生活污水的臭味伴随着夜幕降临的寒意萦绕在林悦成两人周围。四处的建筑基本上都是三十年左右屋龄的老建筑了，有一种让人形容不了的阴森和破旧。

“喂，伊泉，如果你怕的话可以先回去。”林悦成觉得说出这句话的自己真的是个体贴的男人。

“我为什么要怕啊，我以前住的地方和这种环境差不多，反而感觉有点亲切呢。”伊泉舒舒服服地舒展着自己的筋骨：“对我来说，到了晚上还火光通明的城市大街才更加不可思议。不过我也不讨厌漂亮的城市就是了。”

“那随你的便。”伊泉以前住的地方到底是怎样的呢？林悦成心中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我说过啦，我是你的保镖。你可别随便离开我的身边。”

“反过来才对吧，我要去哪是我的问题，保镖应该如影随形。”

“‘如影随形’是什么意思？”

“……”林悦成差点忘了伊泉是个没多少文化的家伙：“总之你跟紧我就对了！”

十多分钟左右，林悦成来到了目标地点的地址。

雄华路四巷44号。

一个相对而言不怎么吉利的地址。林悦成是个不迷信的男人。然而经过了昨晚的那场噩梦，这个地址让他有点忐忑不安。

眼前的是一栋被围墙围着的两层砖瓦结构的老建筑，门是褪色红漆木门，然后门边上除了有写着地址的蓝色铁牌子之外，还有一小块木牌，上面以竖排的方式刻着“铃鹿/东云”。

被围墙围起来的面积比较大，可以从外头看出里面除了那间砖瓦房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庭院。

褪色的红色木门看起来好像一推就能打开一样，不过在这样的氛围下，反而会让人产生不要随意打开的紧张感。

“是这里没错吗？”伊泉向林悦成确认。

林悦成对照着建筑物上的门牌号以及手机上记录的学生住址，点点头。

得到了林悦成的肯定回复，伊泉走上前去，用手掌拍了三下门：“有人在吗？”

“嘭！”“嘭！”“嘭！”

那扇木门貌似不是看起来有些旧，而是真的非常旧了。就连伊泉本人都对门发出了这样的声响而吓了一跳。在伊泉背后的林悦成好像看到了门附近的围墙冒出了些许烟尘和裂纹，他希望这是错觉。这世界上哪有还没见到学生就把学生的家给弄坏的老师啊。

门应声而开。不是那种缓慢地往两边打开，而是被伊泉一巴掌扇开的一样。

伊泉本人也理解了自己刚才的行为是非常失礼的，她呆愣在原地，回过头来看着林悦成，那个样子好像在问：该怎么办？而林悦成则是别过头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或者说，他正在试图装作这件事情和自己无关的样子。

沉默半晌，好像没有人在屋子里面的样子。

“有——人——在——吗？”伊泉把头伸进庭院里面去，并放大了音量询问。

还是没有人回答，也没有听见这屋里有什么人走动的声音。

这是林悦成拍了拍伊泉的肩膀。伊泉回头，看到了林悦成那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因此紧张感也爬上了伊泉的脸上。她压低声音向林悦成问道：“怎么了？”

“这种情况下……”

“这种情况下？”

“我们不会被当做是闯空门的强盗吧。”

“……如果你下次再说废话就会没命哦。”伊泉朝着林悦成的下巴握紧了拳头，随后又看向那栋老旧的房子：“人不在也好，我们进去搜搜看。如果他们只是普通的学生的话，那肯定不会有某些‘不该有’的东西吧。”

“我反对。这侵犯了他们的隐私权。”林悦成义正辞严。

伊泉无所谓地走了进去说道：“那你乖乖地留在这里呗，我进去看看。”

林悦成伸出了手想要阻止伊泉的行动，但随即好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又默默地把手放回了原来的地方。用手抓住某人的这种行为可以当做是拘束或者是挽留，不知道林悦成是不喜欢拘束呢，还是不喜欢挽留呢。

“小心。”林悦成只做了最低限度的提醒。

“没事，你要在门口好好等着我哦。”

伊泉的语气中充满着十足十的自信，与其说她是小心踏入野兽巢穴的猎人，还不如说她本人就是猛兽的本身。看着那背影，林悦成觉得自己在这半年来饲养了一只凶狠的怪物，现在这只怪物已经饥肠辘辘，正待狩猎。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一眨眼，林悦成眼中的猛兽变回了少女。

看来自己的也是想太多了啊。林悦成不由得在内心中苦笑。

目送伊泉走进庭院，并再次一巴掌把人家的门给敲开，林悦成大喊道：“喂！你别乱来啊！”

“你不是挺有钱的么，到时候你帮他们修好不就得了。”伊泉回头嘻嘻一笑，消失在了那栋老式的砖瓦房中。

“哎——”

林悦成叹了口气。他一直知道伊泉是个麻烦人物，任性而又随意。如果是以前，林悦成还可以云淡风轻地帮她擦屁股，但林悦成现在和屋主是师生关系，想到以后还要经常见面，那情形要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等待的时间总是无聊的。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林悦成还没有看到伊泉出来。如果伊泉身上带着手机的话就可以随时联系她了，但以前林悦成给她手机的时候，她嫌麻烦给拒绝掉了。因为她觉得反正家里有游戏机了，何必又花时间学怎么用手机？伊泉本人并没有意识到在关键时刻能够随时联系到人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又或者说，伊泉根本就不清楚手机能够做到些什么，手机能够让她的生活品质提升到什么样的地步。

半个小时了。正当林悦成想要往屋子里把伊泉叫出来的时候，他听到了旁边的巷子里传来了脚步声。

那个脚步声不是平常听惯的皮鞋、跑鞋、或者是球鞋碰到地面的声音，那种声音更加清脆，更加带有凉意。

林悦成曾经在动画里听过这种声音，那是有人穿着木屐走路的声音。

一名白色的少女出现了。

洁白的脸颊、洁白的和服、洁白足袋。虽然能看到那名少女黑发及腰，但并不影响她给人以“白”的这一印象。白如雪、白如樱，虽白却不病态，然而却有一种白色的脆弱。那名少女一小步一小步地往这边靠近，那种平稳的走路方式让人联想到大家闺秀。

林悦成是认识这名少女的，不过今晚这名少女的气质无论如何都不能和昨天的那种感觉相提并论。

基于大人的礼貌，林悦成当然不能让对方先行打招呼，虽然这只是林悦成自己的执着而已。

“晚上好啊，东云。”日本人不喜欢不熟悉的人用名字来叫自己，因此林悦成只用姓来朝她打招呼。

“你好，老师。”东云凪微微欠身。从她的脸上一点都看不到昨天那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她昨天惊慌与今天平静的反差让人吃惊。这时，林悦成突然想到伊泉拍开了别人家的大门，因此他移动了下身位，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身体挡住后面的惨状。好在东云距离这边还比较远，从她那个角度应该是看不到这边大门的状况的。

不过东云在一步步靠近，东窗事发只是迟早的事情。

然而，走着走着的东云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停了下来。她用衣袖捂住了嘴边，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问题，旋即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抬起头来，向林悦成问道：“老师，你站在这里，是来找我们的吗？”

面对着那张因雪白而显得脆弱的脸，林悦成想起了昨天的那个东云凪。于是他点点头回答：“看到了那种情况，怎么说呢，身为班主任的责任感？我也弄不清楚，但我觉得需要找你们谈谈。”

东云笑了，是有点悲伤又有点困扰的笑。

“难道给你添麻烦了吗？或者你觉得这是你们之间的问题，我们大人不该插嘴？”林悦成也年轻过，他马上想到了一个理由并列举了出来。

东云轻轻地摇了摇头，她的黑发在腰后漂亮地舞了起来。

“老师，我们能换个地方谈吗？因为少爷可能就在寒舍里面。”东云细声细气地说道。屋子里面并没有人。林悦成本来想这么说。但对方问起来又不好说明，他只好不做下表。

她的言下之意就是，现在她想要谈的事情并不方便让那个“少爷”知道。

“好吧。”现在轮到林悦成朝东云那边走过去，他问道：“你所说的少爷，是指铃鹿吗？”待林悦成走到自己身边，东云才咬着嘴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请跟我来。”东云转身在前面带路。那个白色的背影看起来有点虚幻。

林悦成虽然有点担心前往屋子里面伊泉的安全，但想想这只是区区一栋老房子而已，并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因素，因此他就跟着东云朝这片老城区的一条巷子里走了进去。

巷子里面很暗。两边都是老旧的围墙。偶尔能够在一些窗户里面发出一些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声音。或许是老人在咳嗽，也可能是鸟叫。头顶上拉满了各种缆线，几条细细的缆线纠缠在一起，就成了一条黑色的笔直巨蟒，在两人的头上虎视眈眈着。

时间早已过了黄昏，天空映照出城市特有的红黑色。只有城市的灯光才会把黑夜的夜晚染成这种病态的颜色。

通过几条小巷，来到一棵老树下面，刚好有几个石墩，东云对林悦成做了个“请”的手势。待林悦成先坐下，她才跟着坐下来。

东云坐下来之后先是行云流水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饰，然后才开口朝林悦成问道：“老师，请问你找我们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你不是在明知故问吧，东云。这样说来其实和你还只是见过几次面。昨天最后见到你和铃鹿的那个样子，再想想我们之间的立场，我觉得我要说什么、问什么不难想到。”

“呵呵呵，”东云笑了，不过那笑容中渗入了一点点苦楚：“如果老师是说向我求爱的话我会更高兴的哦。虽然我会果断拒绝就是了。”

“抱歉，我对未成年的小女孩不感兴趣。而且无论是身为教师的立场还是身为一个具有良好道德的社会人立场我都不该有这种想法。”

“而且，”林悦成补充道：“虽然很多人会说年轻的女孩子很可爱什么之类的，但一般社会人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只会觉得开心吧。起码我认为正常人是不会有那种想法的。”

“或许老师你才是不正常的那一个？对年轻少女具有**才是正常男性该有的欲望哦。”

“我认为在探讨价值道德观之前，我想知道你和铃鹿是什么关系。”

“老师，你就不想多了解我一下嘛。”

“嗯，你的家庭住址、出生年月、年龄、性别、入学成绩、在日本的居住地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

东云想要岔开话题，然而在林悦成的铜墙铁壁面前她无可奈何。

“为什么你要对铃鹿唯唯诺诺？为什么铃鹿要这样对你？同为来自同一个国家的同胞，就不能好好相处吗？”

东云沉默了一下，抬手抚上脸颊，眉眼低垂，一丝丝哀愁甚至让这名年轻的少女拥有了成熟女性那般的魅力。她歪头困扰地回答：“老师，你应该知道在你来之前我们还有两个班主任吧。”

“一死一疯。”

“所以我对你的建议就是，不要管我们的事情了。趁少爷还没有动手之前。”

“少爷……你说的是铃鹿吗？同学之间不应该用这种敬称吧。”

“我只是个侍奉少爷的下人。出身低微的女子罢了。”

“不过或许我已经牵涉其中了呢？那你能告诉我你和他之间的关系吗？”林悦成笑着伸出了自己的左手。相比于早上，这只左手的浮肿更加严重，而且也变得更加冰冷。

这只是个小小的试探。把自己的手牌暴露给对方，然后观察对方的反应。

东云凪低着头默默地看着那只手，摇了摇头：“没办法了。老师，接下来就看你的运气了。运气好的话还能留下性命。”

“那么运气不好呢？”

“对不起。”东云没有回答林悦成的问题，而是低头道歉。

“那就当现在是运气不好的情况吧。在我有生之年，你能告诉我你和铃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是侍奉少爷的下人而已。少爷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少爷的命令我必须遵从。”

“是因为家族吗？”

“老师了解得还真是清楚呢。是调查过了吗？”东云凪柔和地笑了，那是认命了一般的表情：“我们的关系非常简单。我是被铃鹿家养活的孩子，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违抗家族的人，所以我就跟着少爷来这边留学了。少爷决定留在这里我就只能留在这里，少爷决定回去我就跟着回去。”

“在现代的社会里，你甘心就这样当一个好像童养媳一样的角色吗。”

“那我还能怎么样呢，我还能怎么样呢老师。”东云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离开了铃鹿家之后谁来养我呢？难道你来养我吗？难道你要我去孤儿院吗？其实仔细想想，现在无论少爷怎么过分都好，只要熬过这几年，到了我能工作的时候就好了。努努力过完这几年就好了。”

“牺牲自己最应该拼搏和歌颂的青春？”

“老师，现实就是现实。你也帮不了我。本来我以为两个老师就够让少爷满足了……但没想到……”东云闭上了眼睛，似乎不忍再看林悦成的那只手：“老师，你别管我了。虽然你可能会不信，但在昨天，你已经被少爷下了诅咒。与其关心我，你还不如好好想想最后的这段时日还有什么遗憾没有了却的吧。”

“诅咒？哈哈，抱歉啊，我是从来不相信这种玩意的。是不是他拿诅咒这种东西来要挟你呢？不科学的东西是不可能存在的，你大不必担心我的安危。过两天我去医院查查是怎么回事就行了。”

“那就当这不是诅咒吧。老师，你应该离开这里了。如果万一被少爷发现的话……”

“被我发现了会怎么样？”

一阵声音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就像是经过扩音器一样。尽管这阵声音并不清晰，但林悦成却清楚地明白，这是铃鹿的声音。可以听出声音的主人毫无感情，单纯只是对东云发出疑问而已。但他们心里都明白，铃鹿很有可能已经发怒了。

特别是林悦成知道伊泉已经擅闯了铃鹿和东云的家。他心里想着，伊泉不会被当做强盗给抓住了吧？

“老师，快走吧。走这边。”东云凪站起来催促道，她雪白的脸上不再带有刚才的那种平稳，而是换上了像昨天那样的慌张表情：“少爷已经发现你了。这里地形复杂，运气好的话还能离开这里。”

东云的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小，好像她打从心底就在畏惧铃鹿的声音一样。只要铃鹿一说话，温柔稳重的东云就会变成惊慌的兔子，在原野上不安地瑟瑟发抖。

“好吧，那我这次家庭访问就先到这里吧。话说你不会挨骂吧？”

“我习惯了。”

东云用四个字概括了自己的生活。不知道她是从懂事起就是如此，还是从留学开始起就是如此。

“……是吗。”林悦成抬头看了眼天空，然后站了起来：“有机会我还会再来的。你要记住，天空无论何时都是非常广阔的哦。”

“你能来一次我就十分高兴了。但愿你千万不要付出性命的代价。”东云凪先行小跑了起来：“这边，请跟我来。千万不要跟丢了。”

东云凪在行动之前还拉上了林悦成的手。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拉的是已经受到了诅咒的左手。

“嗯，我会好好跟着你的。”林悦成苦笑道。他在人生当中第一次遇到被未成年的小女生拉着跑路的情况。而跑路的原因竟然是一名未成年的小男孩。

在老城区的黑夜里，林悦成的脚步声与东云的木屐声奏响了令人感到不安的轮舞曲。

令人不安，但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