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江苏昆山某工厂

那一年，十八岁的玉门三又来到这里。阔别两年，又回到这个地方。经过面试培训，联系了一下之前的朋友易全。从15岁到18岁，从同一个学校，从离开家到这同一个异乡。在这陌生的城市，好像除了日复一日的在工厂重复着乏味的工作，其它的时间能用来干嘛？青春本应该是精彩的，也青春也是用来虚度的。在还没有确定的知道自己想要去哪里，做什么的时候。大多数人逆来顺受的。农村家庭的孩子，从上学到工作的这一阶段，是一个改变自己的机会。

天性是什么，每个人的十七八岁都喜欢玩，喜欢吃，喜欢懒，在克制与放纵之间自我约束，自内心渴望自由随性做自我。生活与社会，各种条件限制了我们，所以没有多少人能真正的做到随心所欲。可是十七八岁又差不多是一个理想萌芽，感受真实社会的一个时期。离开了父母与学校，大家都要去适一些环境和人。玉门三在这个大约有5万人的厂区里并不显得有多突出和优秀。沉默和寡言，每天上班就是在流水线上重复的做着相同的工作。

工厂的宿舍一共可以住8个人，和学校差不多，好一点的是这宿舍里可以洗澡。刚刚来这里的时候，和学校的三百多人住在一个大通铺里。里面的人只认识一起来的几个同学，其它人来自五湖四海，天南地北的人聚在一起，为了生活。大通铺的下面是工厂的餐厅，所以有时候会有比较大只的老鼠在宿舍里奔跑。身手敏捷的人还能一脚踩到一只。住满三个月才搬到这8人宿舍中，人潮来来往往，走的人会再有人补上，这就是工厂的常态。每周如果不加班的时候，就有时间出来和易全一起聚一下了。

相对易全，他本来也是在这个在工厂里，只是后来觉得没有前途，想要学一门户口的手艺，所以托了关系去了另外一个小工厂做了学徒。这里是一个待发展城市，工业蓬勃，只要愿意工作，生活温饱不会是个问题。只是，可能不是每个人都只是想温饱吧。

少小离家，又都在异乡为异客，有时候是真的难得能交上一个朋友。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小团体，又在不同的地方工作，工作的地方又形成不同的小队。大家好像都是在过各自的生活，但不无形中联系在一起。刀丰也是从同一个学校来到这个城市的，不知道是从哪里沾来的气息，好像变的有一点痞气，在胳膊上纹了一个龙头。他也是在一个工厂里面做事，大家周末不加班的时候聚在一起，有时打打台球，有时一起吃饭喝酒，有时一起上网打游戏。就这么漫无目的的过着本来想像中十分美好的青春岁月。感觉空虚又颓废，漫长又无趣。想去旅行，又没有多少钱，也不好意思向家里要，刚出来工作，好不容易过渡到靠自己赚钱的日子，再苦再累，也先熬着。这大概就是有心无力的被逼无耐吧。虽然有时候也天真，也谈理想，也渴望爱情，但还是要工作，要先生活啊。

说到工作，还是有点神秘的。刚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做什么。每天就是站在机器的最前面，看着影片录影带一样的大转盘，在转，在快要转完的时候，换上另外一盘，接上，然后到另一头，取下转完的一盘，换上新的盘接收。中间的这条流水线相当的复杂，两头圆盘处又有厂房隔挡。从这头走到另一头要掀开一个门帘，这里充斥着奇怪的味道，像是各种石灰发泡和硫酸以及各种不同的化学药水混合的难以形容的味道，地上总是会有一层绿色的冒着热气的结晶体，每次清洁完了又会有。接完转盘里的连接以后就要到这里面巡视，这条线的正常走势。先经过水洗，再经过硫酸浸泡，再经过几道不同的化学药水槽，中间有一个大蓄水池，里面是灰黄色的液体，粘粘的，再过来就是水洗，热烤，风再吹干，再出去到用一个盘接住。有时候这条中间也会断，也会卡，处理无再接着运行，每天如此，大同小异。

后来才知道这是叫电镀，就是利用电解原理在某些金属表面上镀上一薄层其它金属或合金的过程，是利用电解作用使金属或其它材料制件的表面附着一层金属膜的工艺从而起到防止金属氧化（如锈蚀），提高耐磨性、导电性、反光性、抗性（硫酸铜等）及增进美观等作用。我们每个人进出车间都要经过几道安保程序，身上任何金属的东西不能带，手机不能带，不能拍照，严密程度不亚于非常时期的地铁安检。为什么要这么严防死守？玉门三在这里半年了才知道，原来这道工序，是渡金。就是渡纯度特别纯的黄金，而流水线中间的那个水槽里面的灰黄色的液体，就是黄金。这在月底清洁还有流水线搬迁的时候，会做清洗水槽的工作，清理到最后，边角里总是会有一些事黄金颗粒，被当作垃圾冲入下水道。工作久了才会在开会的时候知道为有时候有的一起的工人，有因为偷化学黄金水去卖被警察抓的，有因为工作技术泄密被告的，也有同行派来拿偷学技术被发现的。当你知道你每天都会和一定数量的黄金接触的时候，有多少人能依旧心平气和地每天工作从早上8点到晚上十点，一个月拿四五千千块钱工资，还要承受不定期的加班，上级的冷嘲热讽，以及自己那糟糕的生活。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一天身边的人告诉玉门三，那种液体黄金水用一次性橡胶手套装一点过安检的时候不会响。他愕然发现，这里就是江湖啊。

有关这个工作的传文很多，一起工作的单华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对脾气还有说上几句话的人，有天单华问，你有没有小孩，玉门三说，还没结婚呢。单华说，兄弟，为了你以后的子孙后代，这工作不要做太久，还有就是你要注意，带口罩。是啊，也听过有人在这里工作久了生不出孩子的事了，也听说有怀孕的女人在这工作生出的孩子身体上是一层绿色的东西，就像每天能在地面上见到的绿色结晶体。这里是血汗工厂来的，有时候管理层并不见得个个有人性，就是每天的一次性口罩，有时候他们为了自己可以换得一些利益，都不会发给工人。正常来说这个工作环境也是要发耳塞的，因为每天机器的轰鸣声，会盖过人的说话声，可是耳塞也没有人发，除了利益，带上耳塞以后，就真的限入自己的世界了。闭塞了，如果有人想找你都必需要走到你的面前拍一下肩膀。这种环境上的因素是其次，还有大家一致认为人品不好的管理者，每次开口说话总喜欢带脏字，骂起人来不讲情面，做事也是，这对刚才学校出来的学生无形中带来很多压力。真的是日久见人心，慢慢的熟悉了，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想法和过去的经历。这里就是一个江湖，社会是一个大染缸，身边的人，周边的环境都会无形之中给人带来一些影响。

这一年全球金融危机，工厂的订单少了，工作也就少了，加班也就少了。有两个月，工资卡上收到的钱只有不足一千块，那时候工人底薪850元。开始有时间思考自己要干什么了，更多的时候是为自己的未来发愁，这些个月也攒下了一些积蓄。在流水线经过的时候，免不了会有一些化学药品会溅到衣服和裤子上，上衣还好，工厂给发的工作服，不那么容易烂掉，可是裤子就不行了，一沾到化学药水，过不了多久就会被，然后慢慢地烂掉，刚开始是一个小洞，后面会慢慢变大，到没办法再穿。在这里工作，就没有一条比较完整的没洞的裤子。这里的人素质不一，就拿那个被大家一质认为人品不好的管理者也是，大家叫他老五，也是从农村来的，竞然才20多岁，但是肚子已经起来了，胖胖的，一脸横肉，眼睛很小，总是面无表情地说话，骂人，有次玉门三对视了他一眼，他的眼睛有点灰灰的，耷拉着眼皮，不与人对视，头发盖住眉毛，个子也不算高，外形看起来非常社会，但看正脸发型又觉得隐藏着怂，势力，以及很多复杂的东西。开早会他自己说来这里已经七八年了，我们做过的事情他都做过，从一个普通员工变成一个线长的。慢慢的这个工厂的人开始有些流动了，新入了一些刚从学校来的学生，有的学生还没有完全适应这里，有时候会上班迟到，被老五知道他总是无情地去骂一些难听的话。他们这些学生有几个是从玉门三一个学校来的，也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大家说着同样的乡音，也慢慢认识了。从学校出来，有时迟到，可能不以为然，在学校自由度相对来说比较高的，老师不点明的时候，旷课一天也没事。学校只要有一部分爱玩的同学带动，大家就一起玩一个游戏，在同一个网吧，玩同一个游戏。星期天的时候通宵玩游戏一玩高兴，忘记了上班也是很多孩子常有的事。可这里是工厂，不是学校，没有一个工厂的管理者会像老师那样宽容和中庸。终于有一天，下着雨的上午，有一个孩子跳楼了。。。从宿舍的客户跳下去，从我们这个厂房的车间能撇到警车来了，一时间厂车间轰动了一会，但经过呵斥，大家又各自都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如果说化学药水了衣物，还可以换新的。可是大家一个个不同的人，最后被环境到只知道重复地工作，那人和机器又有什么分别？

后来才知道那个孩子是在网吧玩游戏，一天没来上班，没有及时请假。第二天来上班的时候，老五让他直接回去了。这样他两天又没来。当时厂里的规定是连续三天不不请假不上班就等于是解除劳动合同。算自离，没有工资。那个孩子刚来不久，那里厂里原来是有饭卡的，老五上报自离后，那孩子连吃饭的钱都没了。回宿舍，东西已经被收拾了，那个床位也已经安排了新人来住。他一时无可奈何，最终才走上了不归路。最后那孩子的父母来到这个工厂里面，领了孩子回去，嗯，是的，也不知道工厂是怎么和孩子父母沟通的，他们也没有太过分的折腾，也不知道有没有追究。孩子家里农村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和玉门三的父母没多大差别，几十年来面对黄土背朝天，挥汗如雨年复一年，他们从家乡来到这又能如何呢？而大家的态度也只是议论了一会就过去了，好像没发生过一样。依旧重复着自己的工作，不说话，除了机器的轰鸣声，这里没有生活的气息，因为管理制度很严格，也不让谈论与工作无关的话题。鸦雀无人声，只有机器不停的响，工人们还要配合着机器不能让它停止运转。这个企业的文化叫做水牛文化，踏实、务实、能干、勤劳。刚从校园过来的孩子们被网络游戏了心智，他们原本大多天真、热血、有梦想，可是这些不停运转的机器周边的人大多已经练就了一身冷眼看旁观，不被外界干扰的境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企业的人已经被资本家的定制利己思想。这不是玉门三想要的，毕竟，要改变这些人只能靠他们自身和环境，人原本都差不多，只是他们愿意做这样的人，并且没有办法更好的改变自己，他们的心就像生锈的铁，只要在这个不幸的周围，他们会被慢慢，同化，变成他们原来讨厌，甚至憎恨的人。

这种环境，在坚持了一年，终于，玉门三要告别了。为什么要坚持一年？要生活，要钱，要做别的事，手里没点钱又怎么去做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