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李军终于离开这个地方了。

三年前，他十八岁生日那天，找父亲讨50元过生日，被父亲一顿拳打脚踢。父亲咆哮着说：“50块钱，啊！你跟谁学的？50块钱，我一个月都挣不了这么多钱！你怎么不去抢呢！”他家境贫寒，50块钱够全家人花半个月的了。父亲不能不生气：哪有这么不懂事的孩子，自己家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你能跟那些有钱的同学一样花50块钱去过生日吗？

一边为自己孩子不懂事感到生气，一边自责不能给孩子提供好的生活条件，一边还担忧孩子会为了钱做坏事，他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又因文化水平不高，心里有话也不知怎么给孩子讲，说不清道不明，所有情绪杂糅在一起，最后爆发出来给了孩子一顿毒打。

父亲的本意不坏，但正逢十八岁的叛逆年纪，李军当然无法理解为何自己会遭这一顿打。他甚至感到绝望：平日里家里有什么活自己都抢着干，从没敢大声对父母说过话，怎么想都想不通自己到底哪一点对不起父母了，怎么就遭打了。最可恶的是，父亲还扇了他一耳光，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羞辱。这也使他更加痛恨他的父亲――您对我拳打脚踢我都能接受，就当是您教育我了，扇耳光是什么意思？――只有贱人、不要脸的人才该被扇耳光！我只是想要50块钱过生日，您就把我当成不要脸的人来对待我？！

李军当即瞪大了发红的眼睛，扭头就跑出门去。他沿着小路往外跑，跑到了大道上就顺着大道跑，似乎忘记了疲惫，他拼命狂奔，边跑边掉眼泪，眼泪一流出来就顺着他眼角向后飞出去，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跑着跑着，他到了比较繁华的街道，人也多了起来。他抹干泪水，穿过人群，钻进一条胡同里。他独自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角落，把头埋进膝盖里，哽咽了几声，开始啜泣起来。

等他泪都干了，哭不出声了，他扶着墙缓缓站起来。街道上的店铺已经都关上了门，只有两排整齐的街灯与孤独行走的人做伴。一位疲惫不堪的柔弱女士正抬手掩着嘴打呵欠，向他这边走来。

“你怎么不去抢！”，不知怎么的，父亲这句话深深烙在他脑海里，此刻又在他耳边萦绕。那女士从他身边走过，抬起疲倦的眼皮警惕地扫了他一眼。这一瞟，恰似***被引燃了，他一把捂住她嘴巴，紧紧勒住她脖子往漆黑的胡同里扯去。

“别叫！不然我杀了你！”他恐吓道，自己已经先流了一身冷汗。

女士被勒得喘不过气，嘴巴也被捂着说不出话，本能地把双手举起来，连连点头发出“唔唔唔”的声音表示自己不会反抗他。

他松开了手。女士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干呕几下，接着便不停地咳嗽，吐着舌头喘气。

“别叫！”他压低了声音凶狠地说道。

“我……咳咳，我不叫……咳……你，你……”她想正常说话都很艰难。

“我要钱，给我钱。”他心烦意乱地说道，蹙眉看着她，并没有伸手去抢她的皮包。

“给，给你……咳咳……”她顺从地把包递给他。

他接过包来夹在腋下，抖了抖发软的腿才迈开步子，飞奔逃离。身后没有人呼喊，也没人追来。他从皮包里掏出钱包后就顺手把皮包仍在路边。钱包里有几张红色的钞票，他手里从没拿过这么多钱。可他不想也不敢乱花钱，他只花了10块钱，准备明晚再去等那位女士，把钱还给她并向她磕头认错。次日一大早，他就被人死死压在床上。警察把他的手扭到身后，给他戴上了手铐。刚好，满十八岁，判了三年。

三年了，他忏悔了三年，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回到家里，饭桌上摆好了一盘盘牛肉，妈妈还在炒菜，爸爸正往酒杯里倒酒。

“来，过来！”父亲拥抱着他，重重拍了拍他肩膀。

“坐下，来儿子，坐下，喝酒。”

“妈妈……”

“在炒菜呢，你先坐下，啊，来，干了这杯。”

他盯着父亲看了一会儿。三年的时光，父亲愈发显得苍老了。也不知道这段时间他们究竟吃了多少苦，他噙着泪，怔怔地盯着父亲。

“哎哎，干嘛干嘛，什么都别说了，这不是好了嘛！来，喝酒，以后咱一家人不还照样过得好好的吗，能怎么样？！”父亲话里没有对儿子的责备，而更多是表达一种愤怒，儿子被人关了三年的愤怒。

“干杯。爸爸。”

三年，很多事情都变了。他看着桌上的牛肉无法动筷，妈妈说：“尽管吃，现在啊，牛肉每天都可以吃。”爸爸灌了一口酒，也笑着说：“是啊，现在你再拿50块钱，买不到什么东西啦！哎，50块钱啊……”

“来来，爸，妈，喝酒，”他急忙端起杯来，“以后就好了！从现在开始就好了！”

回屋后抱头痛哭了一顿，一觉醒来精神抖擞。他回来了，回到父母身边了。他心想，自己还年轻，有的是力气，总是能找到份工作的。

一家公司正在招聘保安，他去报名，被当场拒绝了。

他很不服气：“大哥，您看，我这个身材，有人闹事我肯定能制服他，而且要是真发生了什么事，我保证我第一个往上冲，肯定尽到自己的责任。”

“不行。不是说你体力不行，我们招的是保安啊兄弟，不是说会打架就行啦，那不成流氓了嘛你说是不是？”

“不是，大哥您看我，哪里像流氓，我绝对尽职尽责，真的，我不可能……”

“诶！兄弟，你听我说，大哥不是说你像流氓~没那个意思！啊，但是你没受过什么教育对不对？不是说大哥看不起人，现在啊，干什么都要有文化你说是不是？你这个条件，真是……”

现在当保安都要文凭了？他摸摸后脑勺，还是点点头：“行，知道了，我这方面确实不行。走了，大哥，以后有什么我能干的，你一定要找我啊！谢谢你啦大哥！”

天无绝人之路。还有一家超市招收银员，他去了。

“对不起，您请回吧。”

“为什么？”他困惑不已。

“您的条件不符合。”

“怎么会不符合？你们不是说先培训再上岗吗，都还没培训，我怎么就不合格了？你给个机会吧，让我参加培训，我一定……”

“不必了，我们的人够了，您再去别家问问吧。不好意思。”

“好……那好吧。打扰您了。”

天无绝人之路。大街上到处都有招聘信息，大把的机会等着他。他挨个去求职，结果都是无功而返。他垂头丧气回到家里，把今天的经历给父亲说了一遍。父亲抽着水烟，听他说完，吐出一口浓密的烟雾，道：“孩子啊……不是你什么都干不了，是他们……嫌你不干净啊……”

“您是说，三年前的事？”

“是啊……哎……”

“这事情早就过去了！再说了，我现在就想好好工作，怎么还拿三年前的事儿来说？”

“哎……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爹知道你不是坏人，可是……哎，别人信不过你呀！”

天无绝人之路。他躺床上怎么都睡不着，半夜灵机一动，想出个好点子来：别人不要我，我可以自己干呀！对，自己干。

天一亮他就跑出门去，挨家挨户去打听消息。谁家有猪牛羊的，谁家有菜地的，谁家有种水果的，他都弄清楚了。他收购了这些东西，再拿到街上去卖。第一天当小贩他就赚了一百块钱，其实可以赚得更多，但他怕卖不出去，所有东西都是以最低的价格卖的。东西好，价格低，他拿到市场的肉和水果不消几个小时就被抢购一空。他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家，骑上三轮车去更偏远的地方收购明天要卖的肉和瓜果蔬菜。高兴不了两天，他就又遭遇了重挫：无论他再怎么叫卖怎么降低价格甚至是白送，都没人来买他的东西了。又是三年前那件事害的吗？他怎么都想不通。短短两三天，所有人都不愿意买他的东西了，从他面前经过时还会用怪异的眼神往他这边瞥几眼。不远处有个大妈正指手画脚不知跟身旁的人说着些什么，还不时转动眼珠装作不经意地往他这边看几眼。他猜，她说的话里至少有一句是这样的：“抢劫犯卖的东西，你也敢买？”一位大姐从他摊位前经过，原本一路直行的她，一靠近他，就像以他为圆心画圆似的，故意绕开了去。默默目送她离开后，他索性把桌上的东西胡乱一刮，收摊回家了。

天无绝人之路。他决定搭车去另一个城市，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在那里，他就不必承受异样的目光了。可是他错了。他到了新的城市，找工作要么直接被拒绝要么过了试用期就被告知不予录用。他明白了，无论走多远，他几年前在某个地方犯的那个错都将捆绑他，一生。他不甘心，他相信有人会信任他，天底下总会有善良的人愿意接纳他。薪水再低也没有关系，他只要一份工作，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自食其力，他认为这不是什么难事。他在新的城市奔波了近两个月，工作单位都要求他出具一份什么证明，可是他的证明，只能证明自己不清不白……

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了，他的肚子里响起鼓声来。午夜，他从垃圾桶里翻出了半块面包，狼吞虎咽。他一筹莫展，独自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他抬头叹息，视线正好对上她的眼眸，她眼里流露出来的尽是嫌弃与厌恶。天无绝人之路呀，你看，迎面来了这位刚下夜班的女士，她肩上还挎着一个皮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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