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了两轮，相隔15分钟。今天余生只有半天的班，他可以安排在下午去做些别的事情。

余生租来的40平米的房子狭窄地甚至装不下一套完整的沙发，放眼都不能用上“望”这个字，简直走一步就能撞在墙上。

因为房子暂时的主人疏于打扫，故而拉开窗帘的那一刻能够清晰地看见屋子里的无数飞乱灰尘。

也许余生近日想要脱离单身的原因之一就是缺一个劝他整理内务的人而已。可是一旦习惯了某种状态，在这个状态里慢慢服从，生活也就趋于平静了。

假定生活有什么特别值得期待的事情，那就是一些令人出乎意料的惊喜和未知。

就像余生到奶茶店却看到一堆新东西，而小卡片上的署名全是他本人。

“没花多少钱。”李秉承说。

余生愣愣地一时间有些恍惚，眼前那些衣服，日用品，甚至是新的手机和手表，他从未妄想得到过，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人免费送到他眼前。

李秉承替余生拆开袋子的包装，高档的品牌一览无余“高兴傻了？”

“承哥……这不太合适吧。”余生扪心自问，从前心里只把李秉承当成一个脾气特别好的老板，再多一个标签也不过是陈冽的朋友而已。没想到这个老板不仅脾气好而且出手如此阔气…对于只盯着他口袋里的钱的想法，余生真想一锤子把自己敲一顿。

只因为江沐洋昨晚的几句玩笑话而已……老板护员工就可以做到这种地步，余生服了。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不是最讲究哥们儿义气么？和川子可以，那和我也可以。”李秉承把衣服量到余生的身上，“看起来挺合适，不如你试试？”

余生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说什么，毕竟他也不是个太会应对这种事情的人，既然这样的好处他嘴上推不掉，那也就只有接受了。

另外他暗暗发誓，以后李秉承遇到什么事他都会为他两肋插刀！别是辜负了这样热心的哥们儿才好！他的那些朋友，陈冽，戴胤川，江沐洋…一只手都能数完，除此之外没人再对他这么好了。

在奶茶店上班余生从没有过什么压力，时间几乎没有值得刻意去打发的，和李秉承聊聊笑笑，一上午也就过去了。而这一上午余生的词库多了很多感激的词汇，他也从未觉得岁月这般静好，即使没房没车没有抱负…他依旧享受当下。庸庸碌碌不是什么坏事，自在和痛快本来就是人生宗旨。

新的衣服，新的造型，这使余生恍若新生。走路带风一点都不胡说…谁说爷们儿不需要打扮？他踩着脚踏车去武馆的路上特小心翼翼，生怕新t恤伤到碰到了，心里又觉得自己特矫情。

余生学武术有大半年了，师父是个70岁却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的人。

周师父可谓是桃李满门，世界各地都有他的弟子，武术在外流传的故事简直可以写一本传奇。他收徒弟只看人品，不在乎价格，不在乎人的职业。可有一点很奇怪——余生是个混混，简直在某些领域臭名昭著（大多是岸对面传出来的瞎话，他们对西岸的人一律视为敌对。）周师父照样收了他。

有些徒弟背地里和周师父说起来，老人只挥挥手一笑置之。似乎就对余生这个徒弟不一样些。他从不去打听任何徒弟的过去，也不对任何人在外头用他教出来的功夫做什么。

余生十分尊敬这个老人，像长辈一样重在心里。“师父。”他恭恭敬敬敬了个礼。

“来啦。”老人的声音一点也没有惯见的那样苍老，而是活力底气十足。“这周还是打桩。若是手头松懈，可以和师兄弟们过过招。”

“是，师父。我上周的桩法还生疏些。”

“招式次要些，反应可强化。”

周师父通常点到为止，人也不在武馆多留，只喝了几盅茶，一会儿便离开了。

不论什么技艺，总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罢了。后期例如余生，基本的东西学完就是训练程度上的事，勤奋出英雄的道理。

于是木桩的响声在宽敞的房间响起来，声音听起来就充斥着力量感，但凡未曾遇到过的，一般都不太能接受。因为这些动作，听着就很疼。

初学者会难过些，就说余生，刚来那几周手臂永远是肿的，身上也总有某个地方一直疼着，可就是这样的反复强调肌肉的运作，才有了能摆平他打过的所有架。学武术以来，哪怕是武馆里的师兄弟，他还没输过呢！

师弟们待师父走久便渐渐没了秩序，打打闹闹起来，许多人都迫不及待过过招术上的瘾，赢的人就得瑟一下，都是特有自豪感的人。

同门较量，留力不留手。

武馆给人的感觉就是常有不信服这种暴力与和平共存的人，他们或是民间一些武术不适应者(过度自信以及有些功底却没能看清自己的人。)或是别的武馆出师或者甚至还没有，而来领教一下别人的武学修为。

人们的这种感觉是对的。

正好走进来一个人。而他对大部分人来说是个陌生人。对于余生，至少在武馆他从未见过。

“师兄。”

余生听见师弟们这样叫他。这也没办法，毕竟周师父的眼光既然能瞧上自己，那也意味着能瞧上比他更糟糕的人。

那人正和余生的师兄们打招呼，目光的扫荡使他注意到余生。

武馆里的师兄似乎是余生所知道的，辈分最大的师兄了，几乎比所有人都要叫一声师兄。而现在刚到的“新人”仿佛一下顶替了所有师兄的头衔，所有人的称呼都在表明——更大的师兄来了，规矩守一守，他明显不好惹。

这个新人的眼神，余生熟悉的很。

“叶警官。”

余生怪里怪气的招呼根本没有什么犹豫就脱口而出。叶竣东这个人，说不上值得自己有什么好态度。

徒弟们各干各的，行为举止都有些规矩起来。

叶竣东走到余生面前，轻声哼了一口气，“叫师兄。”

余生没想到他们会在武馆这么个他心目中神圣非常的地方见面…眼下这个情况，简直只能用尴尬来形容。假如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就注定有他的糗相要出，而据他的经验告诉他，叶竣东非常擅长让他出洋相。

“我都不知道有你这么个师兄。”

“现在知道了。”叶竣东瞟到余生近出的桩，嘴角露出的笑容意味深长“打桩呢？练到什么程度了？”

“叶师兄这么关心我的程度？要不试一试？”余生在这里非常自信，而武馆有规矩，过招的后果和大门以外就没有关系了，所以不论他怎么在叶竣东身上出气都不会背上袭警的罪名，当然，除非他真能杀了叶竣东。

“试？”叶竣东捏了一下余生的细胳膊，“师兄心疼你。”

这下好了，余生仅有的憋出来的一点点耐心瞬间化为乌有。

一拳冲上叶竣东的脸。

结果就是叶竣东摊出一只手而已，轻松改变余生出拳的方向…

有些学员的目光被吸引过来，两个至少在本馆还没有对手的人过起招来了。

余生的脚悄悄而本能地在地板上换位置，重心的转移使他能稳定身体同时进入叶竣东的守线从而寻找漏洞。

而叶竣东仿佛就是那种传说之中悄悄修炼多年的侠客。技法娴熟，但一定是没什么内涵的那种。他以余生从未见过的速度应对所有攻势。两个人都还没认真呢。一来二去，几乎没什么胜负可言。

过了几招，叶竣东收起袖子，摊手道，“这样多没劲。同门较量，留力不留手。”

余生痛快脱掉外套，活动活动筋骨道，“正合我意！”

两人再度交手。

但除了接触在相互身体要害之上的招术，别的全是有一算一来真的。动作很快，出拳很猛…路人们若是见到如此的情况，非要形容成厮打的话，这也是非常华丽厮打。

余生曾有机会中一拳在叶竣东的心口，但那是杀招，同样叶竣东本也有机会中在余生的脖胫…不同的是，叶竣东经历过更凶猛且绝望的实战经验。而余生现在则有些操之过急。

叶竣东捕到余生的漏洞进马破了他的平衡，右手掐住他的脖子力推，肘子抵在他的胸口。同时脚上功夫轮换将余生的重心往后拉。

如此如杠杆一般，把余生“撬”倒在地…

悬空那一瞬，余生就了解到他们之间的确是有些悬殊。但直到背部贴地那刻，他却又重新冒出满心的不服，不论多少悬殊他都会补上！

叶竣东凌空一拳，停在余生的眼前……

他输了。

徒弟们各说各话，显然从这位余师兄的狼狈中学到更多尊重叶师兄的东西。

“再多练练吧。”

那是叶竣东笑着拉起余生时说的话。

“切…”余生非常不屑他这个时候说的任何话。

他径直走向自己的背包，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可开启包装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紧接着就是叶竣东修长的手指递上的一根烟。

于是刚才还在“较量”的两人又在众人面前没事儿一样走出武馆，坐在外头的台阶上抽起烟来。

“你也太心急了。”叶竣东先开的口。

余生皱了下眉，心想：要你管！“你学多久了？”

“五年前我遇到师父，不过那时候还没有学什么东西，只是拜了师而已。正式系统的学拳，大概一年了。”

哈！难怪水平差不多但辈份那么大！

“五年前你就来盐黎县了？那怎么是最近才做了正义大队长？”

叶竣东思量一秒“最近才从别的地方调过来，不过武术这东西，贵在坚持。五年可以是很久的坚持。”

“你的确比我厉害点。”余生几乎是咬牙切齿挤出这句话。

“你也比我想象的厉害些。难怪在江湖上为非作歹这么多年。”笑出了声儿。这也是为数不多的叶竣东的笑声。

余生简直想把身边的人拖进武馆关上门再打一顿。

“你觉得很好笑？你的冷笑话和你的脸一样没啥内涵。不过我倒是建议你别像座雪山一样看不起所有人，同时也让所有人讨厌你。你大概没想过，这就是你几乎没啥朋友的原因。”

“哇…”叶竣东惊讶于余生还能一下说这么一长串证明自己的所谓，我眼中的你的判词，那意味着偶尔见一次面的余生，有在私底下仔细端详过自己。“你觉得我在看不起你？我以为你在警察局说的只是气话，过后就忘了而已。”

“呵呵…”余生道。

“另外，我在你眼中是个没什么内涵的人？”

“噢……这个啊，我被你抓了两次，然后包括这次，我们不过见过四次，嗯嗯，在我眼中你仍然很肤浅。”余生边说边自己点头，他没去理会叶竣东无声的尬笑，而是转念问道，“我在你眼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冲动易怒，情绪主导，窝窝囊囊，无所事事同时吃喝玩乐不计后果，几乎就是个人渣了。”叶竣东这话或许早就藏在嘴唇边上很久，眼看余生就要跳起来杀了他，他补充道，“不过水果摊那事情，至少证明你还有些人性。”

“你觉得我听这种话会高潮还是怎么滴？！”

叶竣东心平气和，“你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的。”

“好，至少在我撕了你之前把话说完。”

“第一，你对我有这么丰富的形容表示你私底下在心底审视过我，恼我却忍不住想向我证明你自己。这意味着你还有些报复和上进。第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觉得至少你做的事情有一部分是在伸张某种正义。第三，师父看人只看人品。我一直很信任他的眼光。”叶竣东抽烟的时候，烟雾蒙上了整个人的模样，或许是视线的误差让他不像一个凡人。

“噗……”这回余生没忍住笑，“你们警察都这么说话的吗？”

“余生，你不觉得你这个名字起的特别好吗？随时提醒你重视你自己接下去的人生。”叶竣东站起来踩灭地上的烟头。

干净的脸似乎终于有一丝丝温暖的内容浮现出来。整洁且永远如新的他在屋檐的影子里开口，声音像是从九霄传来。即使是从仰视的角度也能看见他身上那一点微弱的光。

“人选择自己生活的方式从而决定他们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原本就可以做一个非常好的人。”

“好的叶师兄。”余生徐徐道。

余生暂时不愿意去想明白今天这些话的意思。他住在盐黎。而这个地方有好人有坏人，有一些他特别重要的朋友。也有想找他和他的朋友麻烦的傻逼。

如果说非要莫名其妙改变什么的话，牵一发动全身必定会有什么大动荡。

他最擅长的，还是安于现状。至少这样，他已经能过的很好了。

不过叶竣东这个人，余生心想…公事公办的时候，的确特讨人厌。但是脱下那一身装束，他就只是个讨厌喜欢的邻家哥哥也说不定。

“衣服不错。”叶竣东最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