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白鸟

即便作为一个没有孩子的单身女白领，丽萨的新车还是让人觉得有些奢侈。一般来说，像hcv9这样的百万级重型越野车，只有喜欢显摆的阔佬和无聊的公子哥才会开进城里。尤其是在卡奥斯城这种有时候连骑自行车都会堵车的地方，操纵六个轮子的大家伙显然需要莫大的勇气和耐性。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苏戴着网球帽，口里叼着棒棒糖，懒洋洋地倚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依旧是板着面孔。

从手续上来说，“黑色新娘”的代号已经抹除，苏正式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卡奥斯监察军，但就心理上而言，她仍需要许多调整和改进以适应外面的世界——比如从她僵硬无口的表情开始。

丽萨斜了一眼后视镜——雷曼公司标志性的“方尖碑”大厦正渐行渐远。她们驶上了环绕卡奥斯城的一号高速公路，很快就会离开码头区。

“先带你去学校报到，”丽萨用食指点了点握着的方向盘外沿：“然后是和你亲爱的校长同志见面，把你的简历和档案交给他，还得向她解释你是个多么不招人喜欢的野丫头。”

“丽萨姐……”苏忽然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有点害怕呢……”少女把目光移向窗外，卡奥斯城的高楼大厦像一把把指向天空的利剑，美，而又带着威严：“马上就要去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是啊，恭喜。”丽萨微微笑道：“你马上就能坐在教室里上课，躺在操场上晒太阳，嗯……还有稍大一点后，躲在公园的小树林里被人抱着啃。”

“我是说真的……丽萨，”女孩面露难色：“在我开始懂事之后，就从没有离开过监察军的基地，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以前充满了憧憬，现在反而有些担心，我……我不知道自己准备好了没有。”

丽萨双手离开方向盘，打开仪表盘旁边的小抽屉，从里面摸出一根香烟，慢慢地点上。

“没有担心是不可能的……”她轻轻吸上一口，顿了顿道：“外面的世界充满了诱惑和艰险，有的人走到了生命尽头，也没能学会在那个丛林里的生存法则。你越是成长，就越是明白，真正的战场既不是在天上，也不是在地面，”丽萨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而是在人与人的心中。”

“呃……”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只是你现在担心也没有用，小丫头，”丽萨转过脸，对着苏笑道：“你只要老老实实地听老师的话就可以了。至于做人的道理与方法，需要穷尽一生的精力与时间去学习，这个急不来的。”

做人没那么简单——丽萨实在太明白这个道理了，光是有足以匹敌人类的智力和技能，并不能让一件东西变成人——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

“你瞧，人之所以为人，”她似是自语地道：“是因为他拥有人的情感——爱，恨，愤怒，怜惜，忧伤，喜悦……没有这些，即便有人的身形，也最多只是披着人皮的禽兽或木偶……”

丽萨语塞了几秒，她被一个突然窜进脑海的问题哽住了喉：是不是拥有了人类的情感，就可以称之为人呢？她看了看有些莫名其妙的苏，轻声摸了一下女孩的额头：

“你的那些队友，苏，‘红猪’、‘蓝龙’、‘白鸟’……你会想它们吗？”

苏沉默不语，又一次把视线移向窗外，好像是在刻意回避着丽萨的问题。

“嗯，也是，为什么要去想它们呢？”丽萨把左手搭到车窗外，上身放松，靠在座椅上：“只不过是用集成电路与二进制编码堆砌出来的虚妄，即使能像人一样说话，像人一样思考，像人一样喜怒哀乐，它们能被认为是人吗？能获得被人‘想着’的权利吗？”

“丽萨姐，”在沉默了一阵后，苏终于憋不住开口道：“讨论哲学问题是你们大人的事情。至于我想不想我的队友，想不想基地里面的其他人，”她摊开双手，露出一副颇委屈的模样：“那并不取决于我，不是吗？对我洗脑的圣骑士决定了我的过去，而就我自己来说，我宁可一点也想不起来，谁都想不起来——这我跟你说过的，对吧？”

一个极力想要忘记过去的少女——苏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开始“凡人的生活”，可不知为什么，圣骑士团只删掉了有关通行密码的记忆，而在基地里发生的绝大部分故事——包括那些在天上发生的部分，都历历在目，记得格外清楚。

“可它们中有人在想你呢，”丽萨语重心长地道：“就在昨天，监察军为你办理离队手续的时候，‘白鸟’还有问起你呢。”

“‘白鸟’啊……”苏顿了好一会儿：“它现在呢？是不是也被……”

“嗯，”丽萨点点头：“和其它zmbi战斗系统一道被删除了，就在今天早上。”

“没有别的选择吗？”

“监察军的规矩，没有办法，我们都是一批一批的更换系统。”

“但是！”女孩争辩道：“不是已经被证明它获得了拟人级的智慧了吗？”

丽萨一惊，她没想到这个信息竟然也被圣骑士团给保留了下来——这可是刚刚被列为卡奥斯城最高机密的情报。

“看，你果然还是在‘想着’她的。”

“不要回避问题呀，丽萨姐！”

“……zmbi系统的目的又不是为了创造出和人一样的人工智能。”丽萨冷冷地道：“苏，你是军人，我也算是半个军人，雇佣我们的组织，是卡奥斯监察军。无论是我的研究，还是你的训练，还是在‘白鸟’身上进行的试验，一切说白了都只是为了能够在未来的战场上获得一丁点儿优势。”

“所以你们赋予了它‘情感’？为它编造了一堆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的记忆？”

相当复杂而尖锐的问题。

丽萨略作思索：“算是吧，zmbi是具有学习能力的人工智能，但不是每一台都能获得相同的成长率。在使用了半年之后，监察军发现那些具有简单人格的zmbi，比那些严格遵守命令的同类更加优秀和高效。于是，在持律者议会的授意下，航空队从雷曼公司招募了一批专门研究人工智能的程序人员——”丽萨用大拇指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脑门：“也就是像我这样的‘技术尉官’，我们先后建立了三支试验小队。”

“包括‘黑色新娘’？”苏问道。

“是，而且是目前为止，唯一参加过对抗演习的一支。”丽萨不无得意地道：“我们根据以往的经验与数据信息，发现了模拟人类情感的钥匙，让三个普通的zmbi战斗系统获得了类似于十六、七岁少女的人格，‘蓝龙’和‘红猪’都不算很成功，但‘白鸟’堪称完美。”

“你提到‘模拟人类的钥匙’？”苏皱了皱眉：“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很简单，是‘回忆’，”丽萨清了清嗓子：“是思念，是牵挂，是对过往的羁绊和憧憬，即便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虚幻，是人为编造出来的故事……”

“但‘白鸟’也不会怀疑，对吧？”苏插话道：“它是那样地相信着你，是那样地相信着我们这些人类。”

“是的，”丽萨微微点点头：“与复杂的人心相比，‘白鸟’的确是太过单纯了。”

“你们给了她女孩子的记忆，当然也就只能生出女孩子的人格。”苏带着一丝感伤，摇了摇头：“到头来，我们这些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为了能够更好的战争和屠杀，连一台电脑都要欺骗……”

丽萨沉默了。这可真是讽刺——她心想，作为一名货真价实的人，苏残缺的情感恐怕还需要许多磨砺才能达到“女孩子的标准”，而满腔“少女情怀”、多愁善感的“白鸟”，却根本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

“……要我说的话，你们欺骗的还不只是一台电脑，”苏继续道：“而是一个单纯的少女……和她柔软善良的心。”

“哟，还柔软善良的心……”丽萨忍住笑意，轻声揶揄道：“这句话挺酸啊，是在哪本言情小说里学的吗？”

苏露出略带厌恶的脸色：“你难道就一点也不伤心吗？他们销毁‘白鸟’的时候，你在场吗？”

丽萨把烟熄灭，塞进车窗下方的烟灰缸里。恰在此时，越野车驶出了一号高速公路，进入了卡奥斯城的中央区环线。

“其实，最后为‘白鸟’关闭电源的人，就是我。”

苏愣了一下：“你？”

“你应该为它感到高兴才对，苏，”丽萨微微笑道：“地球上的电脑系统何止千万，有几个能成为‘白鸟’那样的传奇？‘白鸟’的生命虽然短暂，但充满了意义，它的程序代码就像基因，必将会运用在未来的每一台拟人人工智能里面。一个单纯的军备竞赛产物，也许会成为改变历史进程的火种。苏，你想想看，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世上时，不带片衫，离开这个世界时，也只有思念相随。人终有一死，而能像‘白鸟’那样成为人类文明的推动者，难道不是无数人为之奋斗一生却没有能够实现的梦想吗？”

“但你们考虑过她的感受吗？”苏反驳道：“她需要的是这些吗？白鸟从来没有想到过什么人类的文明、世界的历史，她只是想要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而已。而你们扼杀了她这点小小的希望，把她的生，变成了死，毫无怜悯。”说完，苏重重叹了一口气，像是闹起别扭似的，又把头转到窗外。

丽萨却诡异地笑了起来，她没有说话，直到车子离开环线，驶入一条靠近公园的小巷才开口道：

“我说过‘白鸟’被销毁了——我亲手执行了这个命令，但我可从没说‘它已经死了’啊。”

苏疑惑不解地转过头，盯着丽萨。

“‘人格’这种数据化的东西，比一整台‘zmbi战斗系统’要轻便小巧地多……”丽萨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黑色的数据记忆棒：“我一开始也不敢相信，所谓的‘人’，压缩过之后用一块硬盘就能装得下。”

苏一把抢过丽萨手里的记忆棒：“难道你把‘白鸟’带出来了？她就在这个里面？”

“哦不，傻丫头，当然不会那么简单，”丽萨摇摇头：“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苏像泄了气的皮球，把记忆棒随手丢在座椅上。就在这时，她低垂的目光恰好扫到了越野车的离合器——丽萨并没有踩在那上面，但它确实“在动”。苏突然想起来，从离开雷曼公司的方尖塔、进入一号高速公路之后，丽萨就一直在忙着和她聊天——中途还抽了半根烟，连方向盘都没有摸过一下。

“等等……丽萨姐，”苏皱起了眉头：“是谁在开车？”

丽萨耸了耸肩：

“你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