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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林远歌》第1章 奶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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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随风飘飞的枫叶,即便已经十多年过去了,卢青却依旧记得2004年的那个四月,当时因为奶奶病重,她被唤回家里。

到家之后的第二天,她站在矮楼上,雨丝从窗外飘进来,拂过她的脸颊,凉意让她稍稍醒了神,扭头看向右侧床上的奶奶,心口又明显地堵住了。

奶奶消瘦蜡黄的脸一半陷在枕头里、嘴巴微张、头上的帽子往旁边斜掉了一点,露出斑白的银发来,她身上还盖着碎花被子,被子是自己缝制的,白色的底面,此时却已经泛了黄,被面则是藏青色的碎花,边边角角都或多或少磨损了。

如果不是哥哥在旁边抽泣,卢青就会认为,奶奶只是睡着了而已,只是睡相不大好看,而不是再也醒不过来。

“天北,快点去田埂上拿稻草过来,身为主人家,还等别人去帮你拿吗?”妈妈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楼下堂屋以及院坝里,已经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家族里的兄弟姐妹、伯爷伯妈、爷娘(即叔叔婶婶)等都过来了。男人在准备大炮,谁家有人去世,都要放三个大炮,这是习俗了。不管是在什么时候,寨子上只要听到连响三声大炮,就会知道有人去世了。

卢天北抹了把眼泪,下楼去,就见父亲已经冒雨抱了稻草进来,稻草铺在火笼屋的地上,再往稻草上面铺一张床单,父子俩便再度上矮楼,用被子将奶奶裹住,一个抱头一个抱脚地将奶奶抱下来,搁在床单上。

被子也一并盖在奶奶身上,可是枕头厚度不够,奶奶的嘴巴张开得很大。卢青妈妈喊:“卢青,你在楼上拿你奶的那件衣裳下来。”

卢青抓起奶奶的衣服下来,妈妈接过去,垫在奶奶的脖子下,调整了几次姿势,奶奶的嘴巴才没张开得那么大,之后将被子拉上来,盖住她的脸。

妈妈已经带着堂嫂、伯妈、娘等人上楼去了,她们在“收拾”奶奶的遗物,爸爸则出去和伯爷、堂哥他们商量着请风水先生来找埋葬奶奶的地点,还要算下葬日期。

卢青还站在奶奶身边,她身旁没有别的人了,楼上说话人的声音,和外面的雨声夹杂在一起,清晰入耳。

她听到妈妈说:“我得听这老奶讲,她还有两百块钱哩,现在怎么找都找不到呢?”

“这个抽屉里面,还有两双新鞋子,看起来像没穿过。这里也还有一双,应该只是穿过一两回,还好好的哩,烧了有点可惜。”

“这里也还有几件新衣裳啊,捆得好好的哩,这老奶还会收撒。”

“没穿过的还可以留下来,穿过的都要拿去烧掉了。”

除了卢青妈妈的声音外,还有伯妈、堂嫂等人的声音。

卢青妈妈最为执着的是:“你们同帮我找一回啊,她讲真的有两百块钱在,该不会是哄我们的吧?”

之后又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奶奶是在春节之后病倒的,至今也过去了两个月,直到病重快不行了,在外地找工作的卢青,才被通知回来。她昨天下午刚到家,今早奶奶就咽气了。一想到过去的两个月,妈妈很可能在盼着奶奶死掉,卢青就觉得在这个地方待不下去了。

奶奶是一种很老的“东西”,不爱干净、还占家里的地方,如果奶奶不在了,家里的屋子就变得多了。卢青还记得,爸妈一直嫌弃家里太小,他们说,等奶奶死了家里就宽了。

想到这些,卢青忽然就觉得,奶奶死了也挺好,愿她在另外一个世界,再也无囿于山野,愿她能读书识字,愿她能够拥抱不同的人生。

卢青妈妈最终没有找到奶奶留下的两百块钱,只搜罗出了几双新鞋子,几件旧式的新衣裳,衣裳叠得整齐,用两根稻草扎起来。奶奶的衣裳很素,上面没有绣花,多是藏青色、青色的,盘扣还很新,大抵是她年轻时候穿过的。

族里的人全来帮忙了,妇人们在火笼屋里给奶奶洗身子,水是从山上水井里打出来的。洗好之后就是换新衣、扎头发,她们将奶奶打扮得焕然一新,就连指甲都剪了。

下午是装棺时间,家里的亲戚姑爹姑妈、舅爷舅妈、舅公舅婆,还有很多表亲也都赶了过来。

雨水已经停了,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卢青按照长辈的要求,准备了一盆水放在大门口,水里放着杉木枝,还有几个硬币,但凡碰了奶奶物品的人,结束后,都要在这个盆子里洗手。

葬礼定在两天后,女人们忙着缝制孝衣,男人们忙着打理各种事宜,还要去通知亲戚届时上门吃酒。还有人要去买猪、买菜,办酒席的时候,要杀猪的。

卢青记得,小时候过年时,家里杀过一次猪,因为资金有限,所以是和伯爷家一起共一头猪杀的,杀猪那天,全族的人都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她和其他小孩子一样,最喜欢吃血灌肠了。

大人们将猪捉起来,弄到秤上,大声吼一句“到年三百六十五斤”,便开始杀猪,一刀捅入猪脖子里,血流了满盆。这时候妈妈她们已经将大米粉碎了,和猪血搅拌在一起,放上花椒、盐巴等佐料,就开始往清洗了无数遍的猪肠里面灌,之后用带子将一头扎起来,扔到烧沸的水中煮。煮完血灌肠,就往锅里放大米,余下一些没灌肠的猪血,会与大米一起煮,煮成大锅大锅的血稀饭,杀猪过年这天,人人都要吃血稀饭,不再备白米饭了的。

一人一截血灌肠、一碗血稀饭的画面,仿佛还在眼前,真是热闹喜庆啊,只是卢青没想到,家里再杀猪,却是因为奶奶去世了。

白天晚上家里都有人在进进出出,鞋子带着泥土来,留下明显的印子离开。奶奶的棺材搁在堂屋的神龛下,棺材后边留着空位,时不时地有女人到这个空位里跪着哭头,哭头的女人,要么是卢青的姑妈、要么是卢青的妈妈,又或者是卢青的娘,也可以是卢青的堂嫂。在家族里,属于奶奶的媳妇儿、女儿们,都要上前哭头。

“妈诶妈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寄秧的时候你没在帮我守家了,我要怎么办啊妈啊?妈诶妈啊,我还没得孝敬你喔妈啊。天北还没娶媳妇儿你怎么走了妈啊……”哭成这样的人,正是卢青的妈妈。

搜罗奶奶遗物的妈妈,和此时在棺材后边哭头的妈妈,好像不是同一个人,卢青嘲讽地想,到底妈妈的这场哭丧,有几分真心在里面?

妈妈哭头的调子很悲伤,前来听哭头的几个年轻媳妇儿,都忍不住抹了眼角的泪水,卢青见状,忍不住想,妈妈或许是真的伤心吧,伤心家里就这样少了个下田栽秧、上山砍柴的劳动力。

卢青一个人站在供桌前,桌上摆有猪肉、蜡烛、香火,供桌和棺材之间,有一道黑色的帘帐遮挡着。她的身旁,不时地有人来来去去,多是穿着白色孝衣、头戴白色孝帕的族人。

她的头上也戴着孝帕,不过她属于孙辈,并不需要穿孝衣。来往的人,说话声音很大,有的人甚至还在说笑,卢青忍不住想,他们这样会不会吵到奶奶休息?

到了葬礼的前一天中午,家里就开始热闹起来,肉、菜已经备好,吹喇叭、敲锣打鼓的人,都已经在院坝里坐好。

奶奶的女儿,即卢青的姑妈姑爹来到寨子口时,这边的人看见了,就会将喇叭吹起来。卢青的爸妈、伯爷伯妈、爷娘等人,手里都拿着一小把稻草,搁在路边的地上,客人来到,他们就跪在稻草上磕头,等着客人前来将他们一个一个抽起。

姑妈姑爹也是请了喇叭手,回应这边的喇叭手的,喇叭停下来时,就会有锣鼓之声,但主要还是喇叭声比较多,听起来很是悲凉。

每个地方来的亲戚,家里都是这么接待的。

到了晚上,哭头的人更多,她们哭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场盛大的悲鸣盛宴。

八九点钟时,就是道士做法的时间。奶奶出殡时间是夜里三点,做法结束后,族人以及亲戚,要么坐在火笼屋里,要么坐在院坝里,等着出殡时间的到来。

卢青就坐在院坝的炉灶旁,夜里寒气重,炉灶里的火烧得很旺,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不知道哪家在用磁带放着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歌声远远近近的,听不太真切,倒是让卢青觉得和此时家中的氛围,不太搭调。

“卢青,你现在工资涨到多少了?在大城市里,肯定很赚钱吧?现在工资到七八千没有?”不知怎么,三伯妈忽然将话题转到她身上。

七八千块?她去年六月才毕业,工作不到半年,怎么涨到七八千?再说了,这年头的工资,就这么高了吗?而且她还没有告诉家人,过年之后她回到公司上班,被上司性骚扰,已经辞职了,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找工作。

大伯妈道:“在外面应该轻轻松松就能拿到七八千的吧?不过拿到高工资也没什么用,还不是在外面打工?要我说,还是吃国家饭比较靠谱,卢青,你不是大学毕业吗?当初你们学校没有分配工作?当个老师也很好啊。”

卢青看着炉灶里的火,面上表情没有任何波动,淡淡道:“现在国家已经不负责分配工作了,都是自己找的。”

“啊,那你是找不到老师的工作吗?当官也不成吗?能够吃国家饭,才是给家里长脸啊,你爸妈辛辛苦苦供你上高中、上大学,可不是让你去外面打工的。”

在整个仁等村的村民们看来,只有当官、当老师,才是正经职业,其他的工作,不管你赚钱多少、做什么工作内容,那都是要不得的,都是低人一等的。像卢青这种,读了高中又读了大学,却还出去找工作,那就是“没出息”的特征。

刚好卢青妈妈也过来了,正听到族人、亲人在说卢青工作的事儿。

“真没晓得供她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最后还是出去给别人打工,我和她爸都要被她气死了。要是她在附近工作多好?也不至于奶奶病重这么久才回来。”卢青妈妈也附和着亲戚们说道。

大伯妈又道:“就是啊,要是能在仁等小学教书也不错啊,下午放学回家,还能给家里人做做饭、喂喂猪。还有周末哩,可以帮家里的事情就多了。哦对,还有寒暑假,不用上课还有工资拿,当老师是最好的啦。”

三伯妈道:“我们讲一千道一万,有什么用处?卢青这不是没能当上老师吗?当官看来就更加不可能了!卢青啊,这些年你家里的钱财都白出了,读出个大学来,你也没哪样用。”

卢青妈妈的脸色微变,面上笑容都扯不出来了。七大姑八大姨依旧就卢青的工作说着话,落在卢青妈妈的耳朵里,真没一句可听的。而整个过程中,卢青都保持着沉默。因为她知道,奶奶的葬礼结束,她就要走的。

卢青妈妈心中却有了计较,回头得让卢青留下来当老师,或者当官,不然这么多年的书,可真是白读了,学费也白出了。

注:伯爷伯妈即伯父伯母。爷娘即叔叔婶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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