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皇帝不差饿兵。
古来明君,尽量不差饿兵,当然,事实上未必能做到。
昏君么,就一切都不好说了。
麟德殿里高高坐着的当今天子,今天就干了件明君一般不忍心干的事。
他命人将重病之中的西宁郡王金羲,召进宫了。
明君不差饿兵,昏君不差死人。
差一口气没死,就给朕乖乖进宫见驾!
不管是御史还是宰相们,都不敢开口求情,只因这天子之怒,确实事出有因。
一年前,安南断了朝贡,太上皇一怒之下,决定讨伐之,且钦命西宁郡王金羲,总揽此次出兵事宜。准备了半年多,进军三个半月,总算逼得安南遣使求和,方才罢兵。
出兵时共带了两万人,回来了一万三,天|朝精兵,折了七千,另有昭通镇总兵、咸宁镇总兵以身殉国。
收拾个本是臣属的撮尔小国,竟然损兵折将到这个地步,西宁郡王这个统兵之人,怕也难辞其咎。
西宁郡王金羲在安南感染了瘴气,带兵回京路上就病倒了。
对这个承袭王位多年,难得有统兵之才的异姓郡王,太上皇念起他旧时的战功,心存体恤,网开一面,并不曾问罪。
然而当今天子不过而立,性情刚毅隐忍,对群臣一贯严苛,这般性情,平时治军严些当然好,可将在外统兵征战时处处限制掣肘,又多有猜疑,令前线将帅顾虑重重,不能见机行事,几次贻误战机,这就有些不好了。
当然,他是天子,这话太上皇说得,群臣可说不得。
这位的脾气,可远不是太上皇那般宽和包容。
再说了,损兵折将,故追究主将,谁敢说什么呢?
西宁郡王在宫门前下轿,由两个儿子半扶半抱着,勉强再三,仍旧难以站稳,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等在那里,一见大轿落地,忙上来见礼,“国事实在是要紧,也难为王爷了,这不皇上吩咐让准备了软轿,就让禁卫们抬着您直入麟德殿。”
“不敢,这不合适,僭越了。”西宁王断断续续说完这一句,额头上已是见了汗。
“麟德殿里太医们等着呢,王爷快些上轿,别站着了,天渐渐凉了,您这一头的汗,看的咱们心惊胆战的。皇上那儿也悬着心呢,您有个闪失,咱们可吃罪不起。”戴权忙摆手让人把宫中用的软轿抬过来,一挑轿帘,躬身请西宁郡王。
西宁王笑的发苦,知道推脱不开,只得点头,由他两个儿子半抬进轿中,戴权将帘子一撂,笑着道,“两位公子也别等了,放心吧,半个太医院都在麟德殿候着呢,出不了事儿,等回头这里忙完了,一准儿把王爷给妥妥当当的送回王府去。”
两人忙作揖答谢,戴权摆摆手,疾步在前,引着软轿入宫,向麟德殿去了。
西宁王的两个儿子,在宫门前径自惶惑不安,无所适从,还是千牛卫上今日当值的禁卫看不过去,换岗时私下说与中郎将陶梧听,陶梧出来安抚二人。
“戴内相刚在这等着王爷时提起,那边待漏院已经给王爷布置下了,以防过了宫门下钥时仍旧不得离开,就在那边内阁大人们值班的地方,给王爷腾个内室安置一夜,这话听着,就知道皇上问起话来,一时半刻完不了,你们还是回去等,在宫门处这么着,看着也不好。”陶梧劝道。
两人支吾着也说不出什么来,知道这是客气赶人了,也只得先回王府。
大约也知道自己把重病之人传召入宫实在是强人所难,故此一国之君也格外的体贴,命人安置了坐榻,让西宁郡王免礼,直接歪靠在榻上叙话,太医院左右院判轮流诊脉,皇上自己就站在坐榻旁看着,场面一时十分感人,果然是君恩深重,体仁怀德,明君风范。
哦,如果不听内容的话。
“你们只管望闻问切,把那些什么阴阳五经的都给朕省省,在朕这里,只论症状,那些玄学的东西留着脉案上慢慢写,爱给谁看给谁看去,递到朕眼前的,一句都不许有。”天子不耐烦道。
左院判一句阴阳不调刚出口,就被今上照脸拍回去,吓得右院判总共哆嗦出“心思过虑,积劳成疾”八个字,就再也不敢说别的了。
“开方子给朕看。”皇帝挥手把人一扫,左右院判行礼下去斟酌药方。
西宁王看看眼前而立之年的天子,低了头,费力的说道,“臣有负社稷,皇上不必如此,臣不值得。”
“朕不知道你病得这样重。”眼前的天子似乎是有些后悔了,开口宽慰道,“这么着吧,等朕看过方子,你先服药歇着,正事明日再说。”
看着说话都费劲,他现在急也没用了,而且积劳成疾这种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吧?
表现得非常体贴臣下,内心却相当缺乏同情心的皇帝陛下权衡着。
“……谢陛下。”天子既然愿意怀柔,他自然不会扫兴。
他也实在是没精神、没力气扫天子的兴了。
天子又做出体恤的样子,温和的宽慰几句,吩咐戴权好生照料,西宁王金羲,只是垂首苦笑,昏昏沉沉的任人摆布。
这位天子也太反常了些。
这位天子是个严肃自矜之人,对臣下一贯不亲近,似这般体恤慰问臣工,登基这十多年来,似乎是从未有过。
是因为太上皇这两年精神大不如前了,故而这位十分端得住、忍得了的天子,不打算收敛了?
还是因为此次出兵,赢得太难看,事涉忠顺亲王,天子怕他一口气上不来死了,拿不到处置忠顺亲王的证据?
太上皇有九子。
太子自出生便养在元后膝下,立为太子,可惜才能实在有限,仁弱轻信,立二十余年而废。
次子就是忠顺亲王,性情暴烈,跋扈寡恩,自以为废了太子就该他上位,却未能如愿。
当今天子行七,是吴太妃所出,自幼被皇太后抚养,皇太后是太上皇继后,也无子,太上皇以立嫡为由,并不立太子,而是直接把十七岁的今上扶上皇位,自己退位为太上皇。
此次出兵安南,从战备调兵开始,就多有波折,忠顺亲王多次暗中干涉,兴风作浪,意图生乱,以图以乱生变,他勉力维持,才算没弄到兵败的地步。
皇上此刻这般逼着他非入宫不可,大概是等不及要跟忠顺亲王算账了……
太上皇、皇上、忠顺亲王,天家父子兄弟,他一个异姓郡王在其中,何其艰难。
若让他选,拿他一条命,换西宁王府一家平安,真是……真是病死也比纠葛进天家是非强得多。
西宁王金羲昏昏沉沉倒在待漏院的一处内室里心思凌乱,天子拿了太医开的方子,反复推敲。
“照这个煎药,照这个布置饮食止息。”天子将药方改过,又写了饮食起居的单子,递给戴权,嘱咐道,“仔细些,别让人趁了空子。”
戴权意会,转身去妥当安排。
西宁王以为自己缓过一口气来,今上第二日就要问他,结果五日过去,他自觉身上好了许多,麟德殿却一直不曾有传召,倒是待漏院里内阁值守的几位阁老重臣,当值的夜里,过来存问病情,尽到礼数就退出去,很有些避嫌的意思。
等到第七日,金羲忍不住问服侍的小太监,皇上何时传召。
“王爷好生养着就是,戴公公说了,那方子可是皇上亲自定下的,多大的体面呢,可见皇上是待王爷很好的,王爷放心,王府那边,自有人知会您的病情。”小太监笑着奉承道。
“……倒不为这个。”金羲心想,就皇上这个纡尊降贵的样子,可见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会儿就死了,说不定对家人更好些。
“这个戴公公也交代了,说王爷您安心养病,若是心里放不下,问起来,就照实说,皇上这两日忙着江南甄家的事儿,再有,就是承辉殿那边儿,闹脾气呢,陛下正忙着哄。您身子如今大有起色,更该放宽心才是。”小太监笑眯眯的学了戴权教他的话,说了一遍。
“……”
真是好兴致。
另设婕妤,位在贵妃上,封周美人为婕妤。
今上登基以来,一直不曾立后。
这位周婕妤,真是一步登天。
今上这是要立后?
“王爷醒着呢?陛下召见,您别动,有咱们服侍呢。”戴权满面笑容的进来,支使着小太监们团团转,“把软椅抬进来,来来,这边儿放稳当了,小的们都手脚轻点儿,王爷金贵着呢。”
“多谢内相。”想来今日难有善了,生死不过瞬息,金羲也懒怠计较太多礼数,索性仍旧是一付任人摆布的姿态。
“皇上今儿心情好呢,必不会与王爷为难的。”戴权道。
西宁王只是点头不语。
也许他就是因为今日可以为难我,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所以心情才好呢?
软椅抬进麟德殿,西宁王迎面看了一眼,忙低头欲行礼。
“罢了,朕不差你这一回礼数周全的,省着些力气,好好坐着,朕有许多事要问你。”
天子的心情确实是好,正悠然坐在龙椅上,整理羊皮纸,鹅毛笔沾了墨水,问道,“西宁王既然精神不错,就从头讲讲出兵的事吧,从头开始,所有细节,慢慢说,朕有的是耐性听,宁滥毋缺,越全越好,不急。”
该说果然么?
素来最重规矩礼仪的当今天子,这些年来,唯一不合规矩的事,就是几年前将一个本选为公主侍读的女子封为美人,赐住承辉殿,一心宠爱,将后宫一片姹紫嫣红尽数放在那里,再不肯一顾。
那是天子为真正心爱之人逾制。
如今这么对他,大概是天子为真正恨极了的忠顺亲王,怀柔逾制。
西宁王金羲歪在坐榻上,靠着引枕,垂眼思索片刻,方缓缓开口。
“臣奉太上皇诏命,调京营骑兵三千,调健锐营精锐五百,调云贵地方各总兵属下精兵一万六千五百,合兵两万,讨伐安南。”
“这些兵将,你都是如何选的?”
“陛下?”西宁王迟疑道。
“你怎么选的兵,怎么选的将,从京营开始说,马匹、兵器都详详细细的说一遍。”
西宁王愕然之下,只得细细为天子解说。
……
“朕知道,云贵兵疏于操练,但他们偏是最熟悉环境的,也最近,不大好用,又不得不用。”
……
“朕将你们那些奏折都翻过几遍了,军备上,一直不足吧,难为你了。”
……
“朕圈出来的升调人选,卿看看合适不合适?”
……
“臣当初的粮草筹备,分属云贵、两广、湖广、四川——”
……
“朕调了这四地近两年的税赋记录,很有意思,卿想不想听?”
“朕知道,饿不死,又能让士兵不易生病,这后勤就算准备周全的了,放心,这次所有粮草筹备不足的贪官污吏,朕逐个细细的追究……不过,这不是处置当事官吏就能了结的事,民以食为天,这次的事,不过是个由头,方便朕将这四地仔仔细细过一遍。”
“说起来,两广上供上来的龙眼还有呢,戴权,去请太后拿出些内库中各地进贡的干鲜果品,丝帛锦缎,赐给西宁王妃。”
“陛下,臣惶恐,臣此战——”
“卿此次出兵,的确是赢得艰难,赢得惨烈,正因为如此,朕才要详详细细的问清楚,就是要知道为何会如此,将军在阵前杀伐决断,朕要在事后赏功罚过,绝不容许有人冒功,也绝不会因为赢得难看,心里不痛快,就拿卿的身家性命遮掩发泄。”
“是,臣明白。”金羲颤巍巍的看着御座上的天子,心中五味杂陈。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朕问的仔细,但是,只要没有什么滥杀下属、虐待士卒、养寇自重、杀良冒功、贪功冒进、畏敌逡巡、叛国投敌之类的罪过,那些不得已处的过失,朕一概替你担待。兵贵神速,事急从权,这些道理朕明白,朕不会为这种事秋后算账难为你们。”
“……臣谢陛下隆恩!”
“西宁王累了吧?今日暂且到这里,去休息吧,戴权,好生照料。”
“是,皇上。”
“臣以为……”恍然醒过来一般,耗了半日神,头疼欲裂的金羲,茫然看着御座上的天子。
“以为朕问你,是为了追究朕那位好皇兄祸国殃民的证据?”
“卿想到哪儿去了……”
“朕处置人还需要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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