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吾老云涯传》第七回 逛花街听评书卖药 遇莽汉看形迹可疑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秃山镇正是如此,三百十六行都不缺,大多只有一家。一家赌坊,一家当铺,一座酒楼,一家武馆,一间私塾,此外打铁、裁缝、木匠、屠户、郎中、僧道、算命、乞丐俱全。只是本地人少过客又多,人手都嫌不够,活儿还得兼着干。所以大家都做几份生意,例如酒家也作客栈,当铺经营杂货,赌坊供给食宿,郎中跑腿送信,武馆托运镖物,媒婆也会接生,木匠制瓦烧陶,裁缝还做棉被,总之手艺人都有些本领,个个能独当两面,但多而不精,寻好货还得上县里去。寻欢作乐更得上县城里去,此话怎讲?原来此地虽三教九流俱全,却单单没有妓院,也没生药铺子。县里的妓院名为“如玉楼”江湖上远近闻名,是南方首屈一指的“名窑”。其中美女如云,生意比隗州城里“粉绣楼”还好。如此红尘宝地温柔之乡,若要探个究竟,光道听途说不行,还得亲自去看看,且看今日。

这日天气爽朗,田铿在妓院门口站着,头顶蓝天白云,望对面一座三层的楼,它虽是秦楼楚馆,形状却似藏书阁子,外观典雅规模堂皇。县里文人美其名曰:“如玉楼”。取“书中自有颜如玉”之意。名字好有道理。若问楼阁模样,只见当街一面刷了嫩漆,花花绿绿,好似傩戏的衣裳。侧看楼身戗金漆木密构,因年久乌黑,森然如同鬼楼。临街挑檐廊门伸出,上挂销金描蝶绣银蝠桃红纻丝帘及几串风摇,隐喻艳福之意。楼上绕五色丝绦栏杆中结三个千瓣重叠大牡丹儿,似绊多情而生。门前路上熙攘不少人驻足围观,囊中羞涩不敢进去,只能遥评风骚、望梅止渴。门外两个龟公身形俊俏标致站立,举止轻软随缘揽客,见富家公子潇洒郎君便点头作揖,眉开目笑嘴上抹蜜,口中唱着肥喏邀人进去,见穷人则面无表情,眼似望穿秋水,虽目中无人,模样倒也谦和。门口是这般情景,抬头更有好看的。楼上房中偶有美人出来凭栏,常引街上一时轰动,只见她们或半露香肩、浓妆艳抹,雍容如后宫妃子;或浅衣嫩裤、头竖丫髻,可人似小家碧玉;或额粘花钿、腮施红粉,娴静恰名门闺秀;或荷叶罗裙、半臂披帛,冷艳如蟾宫仙娥;或紫黛勾眉、黑烟画眼,销魂像罗刹魔女。万种风情千娇百媚变幻楼头让人看了两眼发直大吞口水。只见:

熏风开帘,闺中美女若隐若现。绣手披榻,窗内狎客探头探脑。听莺声燕语频频入耳,看才子佳人出双入对。琼瑶殿上歌舞兴,眉眼间秋波暗送,温柔乡里云雨浓,同身心合欢共寝。饱足快乐鸳鸯,馋死孤独穷鬼。

阿坑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被这红尘大紫风光,五光十色迷瞎了眼,心中七情荡漾六欲焚烧,像发春的猢狲也似抓耳挠腮,喉结频频哽咽,吞了几斤口水,眼睛睁如铜铃,唇边胡须湿润。龟公见他一副干渴模样,微微一笑,又看是个小二,便没理他。阿坑叹气心想:这如玉楼果然是个好去处,里头勾当好精彩也,可惜我没钱去风流快活,只能在门口做太监,闷煞人也。又想:这里不但美女如云,龟公亦有涵养,举止温良恭俭,不比别处污秽小厮嚣张咄咄爱欺负人,想必每月能拿不少俸钱……想罢他又在门前转悠,听旁人议论说这里的花魁叫做许小娘子,貌若天仙,本是良家出身,家境贫寒年幼丧父,身为长女为养亲眷及供兄弟读书不得已而入柳巷,天生聪明学习神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善写诗能做绝句。成名后洁身自好,只以斯文会友,不为钱财卖身。倘若一睹芳容,便是三生有幸。逢场应酬私会,更是福中之至。阿坑听了又叹气,心想这女子果然有节操,体贴家人不忘道义,清白做娼。这么好的姑娘我怕无福相遇……想罢抬头往楼上看,却吃一惊,见一美艳女子旖旎伏栏正低眉垂眼看他。四目相对之下,阿坑居然害羞,脸上一红,立即低头走了。回头再看时,那姑娘站直了背仍在望他,只是身上空洞得很,仿佛丢了魂儿似的。若问这姑娘什么模样?只见她宫腰纤细身材,亭亭玉立站姿,光明磊落情意,披肝沥胆胸怀,淹残粉流泪妆,看风云执扇手,动静沉稳大气,举措不失娇媚,虽无闭月羞花之貌,亦有十分动人颜色。

被人这么直勾勾的看着,阿坑屁股一紧,浑身打了个哆嗦,赶紧溜烟走远,不见楼头才停下来,叉腰呼了口气,心中方寸缭乱,歇息片刻又似无头苍蝇走了一阵,过半条街市才站住脚,胸口波澜仍未平息。于是寻思道:方才那姑娘为何盯着我看?莫非是?莫非是看上我了?我邋里邋遢有甚么好看的,呵呵……随后自骂:你这穷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莫要痴心妄想。人家不过见你个子高大威猛,一时犯了花痴多看两眼,没有杂的想法。纵然对你有意,小二又如何配得上她?于是又叹了口气,心想:这缘分来的不是时候,倘若日后我发迹了,再从楼下过时,定不负姑娘美意……于是打了个拱,把心中包袱放下,鼻子里忽然闻见一股药味,转头看原来自己正立在生药铺门前,这下可巧,他今日到县城里本不是来玩的,身上有许多事情,数数一共三件。抓药便是其中一件。其他两件:一是到衙门问案,二是买花火爆竹。眼下都办妥了。到衙门问案自然是一问三不知,死人之事连当日出差的官爷都忘了,只让他回家日后听宣,看情形恐怕将来不了了之。第二桩事情,爆竹也已买了,只等小二午时送到县城门口去。三桩事情是给掌柜抓药。自驴儿死后,掌柜悲伤过度,卧床三日不起,后来身子不大利索,走路一瘸一拐的,又找郎中开了许多方子,吃过几付尚未见效。一晃过了七天,昨日死驴儿头七,店里把他草草葬了,遣返双亲送赔银子,歇业许久明日重开炉灶,自要新添许多物件。今日一早他便和厨子赶车而来,将车托在驿站,二厨子径直去买菜了,与他约好正午时在城外相聚。于是便有了刚才这趟经历。买完药后田铿抬头看天,见时候还早,便拎着药包继续闲逛,到三坊七市九条弄里转悠。虽然他来秃县已有三年,但平时都在店里忙活,很少能上县城来。如今死驴没了,跑腿的活儿落在他身上,他也乐得如此,虽然起早贪黑风吹日晒很是辛苦,心情却比往日畅快,看景致样样都好。要说县城什么样?虽然是小小县城,却比州府所在隗州城还要热闹几倍。其中缘故难道清楚。但此地风光确实不错,老城与新城泾渭分明,合阴阳相济之道,其中建筑最有看头,老城经五百年风雨幸免战火,新城不过近百年陆续而建。因此城里半新半旧,半黑半白,半砖半木,半繁半简。新的白墙灰瓦黑石描边,洁如美玉天宫;旧的鳞次栉比层叠压头,皱似沧桑老妪。新的山墙直划,如白袍军列阵,旧的飞檐乱舞,似幽冥府张牙。石板铺地路如织网,火墙隔空门户了然。县城原来也有城墙,不过后来拆掉大半边,如今只剩下北面城墙和南面一座城门。

田铿便在这市井迷宫里转悠,从南到北又往西拐,不知路过多少门面,到了吴府大院旁边,见前方有个摊儿,围观者密密麻麻人头攒动,几乎占了半条街面。阿坑好奇挤上前去一看,原来是说书的。只见白纸屏风竖立,后面坐定一人,照见模糊影子,手里拿了折扇在桌旁不动。片刻之后,惊堂木突然一响,把旁人吓了一跳。只听那人悠悠道来:“列位贵客、稀客、过路之客,长痔的好汉,便秘的英雄,生疮的贵人。鄙人在此说书,还望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众人听罢交头接耳。阿坑心想:这是什么荒唐鬼话?竟平白无故骂人,还有这样说书的么?便继续听着。那人又说了四句偈:“世态炎凉出好戏,人情冷暖拾真珠,岁月沧桑汲智慧,江湖宽广练功夫。行走江湖哪能不听说书,哪能不看故事?然而君且莫急,且慢洗耳,正话言之尚早,先将说说钱的事情。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鸟飞南溟三月聚粮,说书人也要吃饭,饿着肚子岂能把书讲好。明人不说暗话,此开门见山也。望各位打发些好处,赠我一餐饭钱,千万莫要吝啬。伸手不足,还能作揖,作揖不够,还能下跪,然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不可白赠黄金。故在下虽蒙厚爱,也只好给自己免礼,作个大揖向诸位赔罪,还望包涵。鄙人知足常乐,所盼不多,三五文铜钱即可,最多半两银子也就够了,您若阔气,给个百十两银子也行,然千万不可再多,多则承受不起。此处先谢,感激涕零,再拜顿首。”

好个牙尖嘴利的家伙,就是啰嗦的很。阿坑心想,废话一堆接着一堆,还没开说呢就先要讨赏,脸皮真够厚的,不知他肚里有什么稀奇故事。又接着听下去,那人说了几首荤诗,把大家撩的笑了,准备着听好戏。待到正题,讲了几句,原来是武松打虎的故事,说的坑坑巴巴的,嘴上没有功夫,听着大家无趣,不一会儿人就陆续散了,阿坑也觉没趣正要走时,那人讲到武松被老虎扑在身下命悬一线,此时却打住说:“武松眼睁睁就要被大虫咬死。接下来如何?大家也都知道,老虎反倒被他打死了。岂有此理?武松何许人也?不过肉骨凡胎,细皮嫩肉,头上没长角儿,手上也无爪子,即使功夫再高,怎能赤手空拳打死老虎?”众人议论纷纷。说书的又说:“原来这老虎身上有个破绽,千万碰不得,一碰就死。”阿坑心想:什么破绽这么要命?难道老虎有伤不成?那人却道:“当时武松被老虎扑在身下,心里怕的要死,忽然闻见它口中恶臭之气,屏住呼吸,又见其舌苔发黄,嘴角起泡,眼里还冒血丝。心想:原来是只病猫儿,身上火气不轻呢,屁股必定有痔,我不须怕它,只需攻它要害,想到这里,丹田叫力,飞起一脚踢入老虎胯下。那大虫长啸一声,翻身倒地,四脚扑腾,翻了个白眼就死了。”讲到这儿,惊堂木响,故事戛然而止。众人大骂吹牛也有两三个鼓掌的。说书的撤了屏风,露出脸来,原来是个面容白皙的俊俏少年,笑脸起身向列位打拱。阿坑心想:年纪轻轻这么胡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见那人打开桌上金粉盒子,拿出一个红绢封口小白瓶拈在手上,举到观众目前,说道:“小小痔疮莫小看,一下能要猛虎命,有痔者君莫急,我有祖传秘方名叫‘移山灵’,专治痔疮,抹屁股保管凉快。买一瓶用了,再无后腚之忧。”原来是卖药的。众人又是一阵叫骂,还有人拿菜叶砸他。此时有人问这药管用否?少年一拍胸脯,说道:“放心,县里的老爷员外们都用此药。好不好,您花五文钱试试就知道。”叮当一响,那人当即掏钱,少年将药倒出一点挑在他指头上,他解开裤带,把手伸入身后,眉间寻思摸索,渐渐笑逐颜开。卖药的问他怎样?那人直喊舒服,当即买了一瓶。看到这里阿坑心知是托儿,转身离去。路过吴府见五路门钉大门新刷红漆好生气派。门口两只大石狮子披上彩衣,分别绣着松鹤延年东海南山图纹,沿墙一路灯笼上写着各种各样的寿字。好一派喜庆气象。往南边过了他家长长的府墙,头一家店面是间裁缝铺,阿坑走上前去,见一人刚从店里出来,十分眼熟,原来是靳老头儿,手里抱着两件新鲜布衣拐入街市。阿坑看他背影,想上前给打个招呼,怎奈老头步履匆忙,一下入人群不见了。阿坑再看天色日上三竿已近午时,便调头回城南去了。走出没多远到了某个熙攘处,人群里钻出一条矮壮汉子,面目好似张飞,浑身结实的紧,从他面前闪过,还拿肩头撞了他一下,阿坑脚下趔趄,差点飞了出去,药包都快洒了,回头看时,只见那人背影好生熟悉,步态也很眼熟,脚底用力在地上踏起灰来。阿坑心想:这人身材走路模样忒眼熟了?怎好像前几日才见过他。想了半天,原来此人正在那日吃酒的一伙人中,仿佛还是首领兄弟。阿坑一拍巴掌,心说:好你个家伙,原来跑到县城里来了,当日你们把人灌的半死没给钱就跑了。看我不拿住你。便跟了上去,尾随其后。走了几个街口,转入一条巷子,巷子里人少,阿坑没紧跟过去,而是探出头来,看那人走了一箭之地,穿墙就不见了。阿坑过去一看,原来是商府后门。啊呀,竟然跑到商穷经家里来了,此事定有蹊跷。想罢匆匆离去。

三步并作两步,不多时田铿就到南门,近城门时见靳老头儿也在出门,手里还抱着衣服,仿佛要回家去。阿坑便快步傍上他来,请他乘车一道回去。老头谢过,二人行到城门外,见厨子早在那里等候,杂货店小二已将两箱爆竹放到车上。车上堆满了菜,还有一只斗鸡在笼子里。二厨子骑上马去,阿坑扶老头上车,一路颠簸的很。路过秃山时,阿坑问老头手上衣服是给谁穿的。老头说最近府上来了贵客,老爷让他换身新衣裳。阿坑看衣裳略大,便问他合身么?老头顾左右而言他。一路无话。回到镇上,阿坑到酒楼门口卸了货,不小心还被斗鸡啄了一口,就回店里备餐去了。厨子又驾车送老头到家,回来后在厨里对大家说道:“你们可曾听说,镇上有人发大财了。”大家问他谁发财了。二厨子说:“绝对猜不到。”众人又催他说。他咳了两声,说道:“是南边靳老头儿,我也才听人说的。”又问他如何发财,厨子又道:“不知道吧?这老儿前天不吭不响一口气把赌坊欠钱都还清了,共二百多两银子。你说是不是发财了。”丧财便问他这钱是哪儿来的,是正财还是偏财。“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厨子说到,“一下弄了二百两,做长工的岂能取之有道?”大家点点头,觉得十分有理。下午又有人回来说,听闻靳老头家来了个亲戚,刚住到县里去了,估计是他在背后接济老头,替他还债。大家更好奇了,不知是怎样阔气的亲戚出手如此大方,一下豪掷二百两银子,莫非是皇亲国戚不成。议论纷纷,阿坑想到老头拿的那几件衣服,莫非是给亲戚订做的。可却是普通布衣,有钱人怎会穿这个。想到此处,心中大惑不解。

吃过晚饭,掌柜领大家到门前放了爆竹。称要驱驱晦气,冲冲喜气。爆竹声中,掌柜大喊:“死驴升天了,驴儿升天啰。”连喊了几句。劈啪火光之中,众人左右无聊。阿坑又想起那位青楼女子。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