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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老云涯传》第二回 店小二随意翻闲书 陌生人有心换乔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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浇仙楼是镇上唯一的酒家。坐落于镇子中央,二里酒巷道旁,吴氏宗祠对面,外表很不起眼,看上去灰不溜秋的,当街只见一堵白墙上开了个小门,后面楼阁隐约冒出个顶儿来,飞檐旁还簇生着几株梧桐茂叶,像极了普通人家的宅院。然而店内却豪华的很,可谓包藏日月罗列星辰,金碧辉辉大有名堂,是个名副其实的宝地。先不进去瞧它,只说这酒家外墙上光秃秃的非常素净,正门头既无牌匾又无酒幡,还无人在门前吆喝,谁知道后面有个昏天暗地的洞府呢。殊不知,此乃无名商道,历代狡猾商人最精于此,且引《论语》为己用,宋代《商贾宝训》言:“子曰:“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循规蹈矩谓之本分,反其道则近乎“野”,野路灵活多为世用,得其妙者可谓奸商。”一段话便道出其中精髓。浇仙楼经营之术正源于此,可归于八字:“专行野路,无拘小节”。这招屡试不爽,无非靠个“野”字。本店仗着自家是个老字号,态度十分傲气,声名以口口相传,从不自吹自擂,店里一无招牌二无菜谱,三不闲聊四不讲价,甚至店大欺客,还无端打骂客人,待人颇为恶劣。然而从它开张至今已有八十余年,换了四代掌柜,六任账房,三十多位大厨,买卖一直兴隆,你说厉害不厉害?且它起初不叫这个名字,而叫作“汇贤楼”,那时门外也是有牌匾的,后经人指点行事愈发偏僻了,直到二十年前才改作现在的名字,正出自《秃山集》中“引水浇地又浇仙”之句,乃大侠商两两所作,句子本意是教人如何运动坎离,浇炼内丹之术,而作酒家名字倒也恰当,还有几分超凡脱俗之趣,改名之后,酒家生意更兴隆了。若问浇仙楼是个什么地方,有诗为证:

大店开张纳八方钱财,小巷关门谢各路醉鬼。方厅聚义,尽英雄好汉;雅座集贤,皆才子佳人。后厨烹山珍海味,堂前盛玉液琼浆。日上三竿,迎满屋饕餮食客;月落西沉,送灯下寂寞酒徒。莫停杯觑风流人物,唯饮者能留其名。

可见酒楼平日生意兴隆得很,外地人常常慕名而来,只为吃上一口本地特产的斗鸡肉,喝几杯远近闻名的美酒,体验这饕餮食境的氛围,感受被店家刁难的刺激。可做买卖要看天吃饭,生意再好也有冷清之时,哪能天天热闹。碰巧今日便有些冷清,正是应荣二年五月初三这天,店里没多少客人,街上也不见人影,唯烈日当头照得地面发烫,蒸蒸酷暑之中竟有几分萧条。人们都上哪儿去了?不得而知,只知这几日恰逢县里吴老爷寿辰,不少人都去给他贺寿,还有些人跟着去看热闹,今天一大早,街坊巷道上就有些人三五成群两两结伴,或步行或骑马或坐轿子,陆续出了镇口往北边大道上行去,十有八九都是去县城里的。于是镇上才会这么冷清。县城里自然有好玩的,所以人们都爱上那去,一去便乐不思蜀整日无归,耽搁了本地不少生意。到了中午,浇仙楼里依旧空荡荡的,只有一桌客人在吃饭。临街门前挂起了厚厚的帘子,防街上的暑气,走近门边还能听得里头嗡嗡细响,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听着略显无聊。如此漫长永昼,沉沉半晌之后,帘子忽然掀开,一个堂倌从屋里钻了出来,呼了口气,搬出个凳子放在门口,把屁股往上一墩,靠墙坐稳,眯眼晒起了太阳。只见此人人高马大、四肢颀长,是个魁梧汉子。身着水绿单衣,腿穿棕色麻裤,头戴四角便帽,脚踏一双布鞋,袒暴前胸,现几缕横毛,挽起袖口,露半臂纹身,嘴边一圈胡子,如刺猬张须,模样还有些吓人,然此人身躯虽然雄伟,令人望而生畏,但仔细一瞧,只见他脸上眉目清秀如开朗少年相貌可亲,又让人不那么怕了。再看其肩头还搭着一只毛巾,湿哒哒的,似能挤出不少水来,如此穿扮便知是店小二。再观此人额头也有汗渍,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像是从水里打捞出来的。原来方才他在店里忙碌,人前人后,屋里屋外,擦拭桌椅,伺候落座,开坛倒酒,后厨下菜,端碟送碗,还和客人吵了几句又被人拉开,如此几番折腾忙出一身大汗,又憋了一肚子气,到外头天气又热,更是汗流浃背,浑身憋躁。好在一阵微风吹来,让他脸上消了些烦闷,转眼间风又停了,他再叹了口气,干坐片刻更觉无聊,于是又回店里柜台上找来本书,拿到外面放在腿上随意翻阅。或因平日劳累,看了一会儿他脖子忽然酸痛起来,便挺直后背贴在墙上,如泥塑般坐定不动,此时浑身仍在冒汗。他便腾出一只手来用毛巾擦身子,目光仍不离纸面。是什么书这么好看?尚不得而知。只知这书他已读过三遍,每次都从头来读,好像从未读过似的,痴痴有味的很,其实内容并不打紧,拿它只是解闷儿。书上有些字还不大认识,想找个秀才指点一下,让他顺道长长学问,认几个字,将来有学问了不做堂倌也好。带着这些念头他高高兴兴看起书来,一会儿便入了神。然而没看多久,忽然又遇打扰,耳畔闻嗡嗡之响细若蚊鸣,不知是什么东西。小二从书中回神,皱起眉头,寻思道:本地不生蚊子,必是外地的虫儿又来秃县云游了,到底什么?原来此人平时性格粗略,万事不求麻烦,却最讨厌虫子,此时听见虫鸣不由心生烦躁,转头四望,街上却空空如也,看不到有啥东西。再寻片刻,见一只苍蝇沿着大路悠悠朝他飞来,两翼发出嗡嗡之声,原来正是它在叫嚣。小二定睛一看,此蝇体型巨大、相貌不凡,如蜜蜂大小,从前未曾见过,顿时吓了一跳,心想:此物不似中原小种,倒像南方瘴疠之地生的怪物,不可小瞧了它。果然不出他所料,待这厮飞近了只见它灯头硕眼,环颈髭毛,黑面獠牙,目射青光,来势汹汹,好似一员虎威大将策马提枪飞奔阵前叫板,近时声音越发高亢,如胡琴割弦般尖锐,听了叫人好生气恼。小二一时难受,未等它到跟前便挥手将它赶了去,待不见踪影后,又继续低头看书。不料没过多久那苍蝇杀了个回马枪,几下刺探之后,见他隐忍不动,便更轻狂在脸旁叮扰。小二终于受不住了,颈上汗毛炸裂,头皮发麻,一手化掌正要发作,却侧耳仔细一听,其嗡嗡之声有些怪异,仿佛酒鬼发疯呓语,喋喋不休。于是笑道:难怪这苍蝇如此猖狂,原来是喝多了酒,听其狂妄之声,乃酒入膏肓之相,命不久矣,客死他乡也怪可怜,我又何必费力打它,让它自生自灭吧。想罢便按下拳头抬头怒视,苍蝇被他这么一瞪,似乎吃惊,马上后退一步,在空中悬停刹那忽然飘散而去。堂倌见它跑了又低头看书。没想到此乃缓兵之计,只为让人不加提防,片刻之后,那蝇儿突然回头再战,气势更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舍命直冲小二脸上,猛叮几下又鸣金收兵,退到远处观望。被只苍蝇这般捉弄,堂倌心中早已怒不可遏顿起,瞅准时机,忽从座上起身,一个垫步上前,未等那虫子反应过来,便冲到它近旁,反手一记霸王挥鞭,将书啪的一声打在它脸上,声音清脆,闻之让人心痛,只见苍蝇应声仆地,如坠崖般掉在地上,仰面四脚乱抓,不一会儿就死了。堂倌低头看它,肥肠外露脑浆迸裂,确是真的没气了,于是苦笑一下,啧啧连叹两声,重新坐到凳上,翘起二郎腿,将书拿到手上仔细端详,只见封面上写着《秃县逸志》四个隶字,于是他再从头看起。

“江东有地,名曰隗州,方圆千里,居大湖侧,四面环山,境内平壤,原在水下,秦时地动而出,如崛起蜃楼,蔚为壮观。其下有县,名为秃县,以石山得名。此山状貌奇诡,疑为鬼斧神工也,其上草木不生、亦无飞禽走兽,楼台栈道之类,唯岩石暴露在外,通体圆润、规模巨大,形色酷似光头,故名为秃。秃县方圆百里皆平原,唯此峰傲然孤立,睥睨四野,观瞻甚是不雅。但因风水奇特,历代衍生传说,为人津津乐道,西汉时有堪舆者路过此地,见此山大赞,称其感通天地、收纳文德,汇八方财运,集日月精华,乃天外神石也。此说流传甚广最为有名,应其吉言,风水荫庇之下,秃县渐成为宝地,古来物业丰饶、民生兴旺、文风鼎盛为江东榜首,至前朝中叶更是繁荣,仅前仁光二代五十余年间,便出十八进士,百余举人,无数秀才,可谓大儒遍野、书生满地,义理学之无涯,诗词采摘不尽。其下所治诸乡皆如此,家藏诗书,人多儒雅,序塾相望,弦诵相闻。匹夫口诵六经,儿童坐而论道,真乃丽日常照,风土有灵也哉。”

读到这里,小二叹了口气,抬头抻了个懒腰,轻揉脖子,又擦了脸上的汗,放眼眺向远处,只见天光刺眼,亮如一匹镶金白布,光芒四射,秃山正在那边十里开外,离镇子并不遥远,眼前被房屋挡住不见,出镇口才能看到。若问它是什么模样?准叫人看过一眼便忘不了。此山高约千尺、周围百丈,规模不小,巍然矗立于县镇之间,远近百里都能遥望,十分显眼。可笑的是它的形状,整块岩石浑圆无棱,表面光洁如漆,好像一只鸡蛋埋在土里,看着实在奇怪,也有人说它像鸭蛋的,反正颜色与之相近,通体橙黄而无杂色,可谓纯粹至极。又如书中所言,其上不生草木亦无苔藓,赤条条一丝不挂,令人好不害臊。而正因它外表光滑,无论昼夜都能反光,晴则与日月交辉,阴则含光葆桢,昼如阵前赤甲精光闪闪,夜似枕上美玉水润温温。如此奇景神州大地独此一家,别处哪有?物以稀为贵,难怪人们都说它是天外神石,果然名不虚传。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山为镜可以辨方位,自发现秃山之后,人畜行至隗州南边从来不会迷路,抬头即知自己所在,真是妙哉……此时小二心中也在望山,思绪空中飘飞,半天不落地上,正遐想间,忽然身旁帘子一动,有人从中探出半个脑袋来,把他吓了一跳,不是别人正是酒家掌柜,对他大声说道:“阿坑,我困了,里头帮忙盯着点,莫喝多闹事。”此话让他回过神来,“阿坑”是谁?原来正是叫他,此人姓田名铿,便被掌柜叫做阿坑。听他一叫,阿坑忙回头答应,三言两语打发他后转身又去看书。然而此时却看不下去,想到自己的绰号,他心中有些不快。这名字可不好听,阿坑阿坑,到处是坑,??,常人怎会叫做这个?众所周知,做生意的最讲究吉利,好名字顺耳能当半个门面,还能立下口碑招揽顾客,因此没人不在此下功夫,三教九流各行当都爱起好听的名字,例如酒家客栈小二叫作“来福”、“旺财”;药铺伙计叫“长生”、“去病”;镖局的叫“保安”、“保顺”;当铺叫“辞旧”、“放心”,反正都不离福禄寿喜、如意平安、人财兴隆的意思,不但客人听了舒坦,自己还能讨个好彩头,何乐而不为呢?再说名字不好也罢,反正没人自寻烦恼。可这浇仙楼的掌柜却与众不同,专门喜欢晦气,只听他手下几位堂倌的外号就吓人一跳,他们都叫什么?说来逆耳,既不叫来福也不叫旺财,更不叫招娣和良缘。除了叫“坑”之外,还有叫作“霉”的,有叫“穷”的,有叫“丧”的,甚至还有叫作“死”的,总之一个比一个晦气,难听话都派上用场,倘若让他们招待客人,定能把人活活气死。有这样堂倌在身边伺候,哪是让人吃饭的,简直阎王派来催命的。然而事情正怪于此,如今做生意的不像从前老实,总爱耍新鲜把戏,一套接着一套,不仅不坏生意,倒能给买卖添柴。种种荒诞不经的名堂一旦成为特色,便口口相传、街谈众议间倒变得越发有理,客人非但不讨厌它,反而乐意花钱买账,甚至还有人专程来受气的,你说奇怪不奇怪?想完这些,阿坑疑惑未解,于是接着读书,刚看了不到几行字,帘子一掀,掌柜又出来嘱咐:“今天人少,你们自拿分寸,该说就说,该骂就骂,别总太殷勤了,多长些眼力,跟死驴儿学学。”说罢又不见了。此人说话急躁,有时还喷唾沫让田铿心里有些不爽,他皱起眉毛,眼光仍不离书面,但没往后读去,只因掌柜似乎还没说完,果然一会儿他再伸出头来骂道:“看个屁?!还不快去盯着!”这话可叫田铿恼了,顿时面露不悦之色,他虽是个普通小二,身上却颇有些志气,最不喜欢被人吆来喝去,于是放下书本刚要起身,却又改了主意,怄气似的中途坐下,继续拿书从容而读。掌柜见他脾气倔强,一时说不动他,也不再啰嗦,把帘子一甩自己便去后房困觉了,只留他一个人在外面,顶着炎炎烈日,眯起眼睛接着看下面的文章:

“然物禁大盛、盛极必衰,风水轮流转,时运亦转空,理之固然也。天地之德尚难持盈保泰,红尘俗物岂能久居盛名哉?秃县承平日久终遇大劫,繁华落幕实属意料之中。二百年前,前朝正值亡国之难,彼时仁光盛世已远,富荫厚泽早已散尽,宗社后继无人,朝政内外交困,又天降旱涝仓廪绝收,一朝祸兴,遂不可收拾。后数十年间,华夏战乱不止。烽火之余尽日书香断绝;刀戈所向历代斯文扫地。兵戎惨烈荼毒教化,百姓终日苟且偷生,渐以读书为耻,而以混世为荣,乃至文风日下,歪风日渐,举世皆然,秃县亦不能免,其风甚是顽劣,太平之后亦难矫正,如今县民皆不务正业,又多盘龙之癖,嗜饮酒且能酿酒,王道年间始盛产美酒‘肠子青’,又产斗鸡名曰‘闻天’,还创骨牌“连红”、八面玲珑骰及种种机巧玩具,此外百般娱乐俱全,皆如狐媚夺人志气,可谓五毒俱全之地也……”

看到这里,阿坑心中连连感慨,渐生满腔气愤。心想:好个五毒俱全之地,真是不假,秃县正是这种地方,五毒俱全,乃至十毒俱全,样样都毒。正如佛经上所说“五浊恶世”是也。何为五浊?劫浊、众生浊、命浊、烦恼浊、见浊是也。何为五毒?“吃喝嫖赌斗”也。染上这些毛病,人便算是完了,秃县人正如此,终日废寝忘食沉迷五毒,早就没了出息。若非酿酒可以维生,只怕他们都得饿死,或是死于非命,总之好不到哪里去。幸亏我不是本地的人,没那些毛病,来这儿三年始终洁身自好,能吃苦头,做别人都不肯的杂役,平时劳累还没钱赚,所以斗鸡、骨牌、骰子这些费钱的玩意儿统不沾边,酒也不怎么喝。可惜可惜,着实可惜……想到此处他掩卷歇了一会儿,看到天上飞过一只大雁,心头触动又发惋叹道:惜我生不逢时,如今什么世道?早生几百年就好了,投胎到前朝仁光盛世中,作个太平书生岂不美哉,说不定还能当秀才,平日教书授业为生,闲时以文作乐,再写两笔书画,岂不逍遥自在?怎会像现在这般辛苦受累,任人使唤还被骂作下贱,到处抬不起头来,真是憋气。还到错地方,当初好端端的肃州不去,偏要流落到这酒乡谋生,倘若喝酒也就算了,而我又是滴酒不沾之人,且最不爱和泼皮来往,还得躬身伺候他们,真是苦煞我也。奈何?谁曾想如今酒乡百年前还不产酒,几百年前更是诗书礼义之乡,现在却没人读书,一味只知鬼混,比曾经天壤之别,风水宝地堕落至此,岂不悲哉……一番感叹之后,他消了许多气愤,渐渐平和心境,于是打了个哈欠,又往下读。

“酿酒则需好水,秃县风水虽佳,而当地原无醴泉,只有一河名曰秃水,寻常溪流也,其浆虽能饮用,然滋味平常,不宜酿酒。直至本朝王道初年,隗州久旱不雨,秃县人于石山下打井时,方打出一眼美泉,其水甘洌清甜,回味无穷,以之酿酒,醇香无比,引四邻纷纷来买,乃至畅销京城,为朝廷贡酒名扬天下。若问此酒好喝不?其中奥妙一言难尽,可谓博大精深,能令世间一切佳酿失色。乃至酒徒争相购买,酒价水涨船高,秃县人坐收专利,不愁营生,益不务正业,还助长了许多新的毛病。此地既产美酒又有玩乐,少年至此皆玩物丧志,顷刻便成泼皮无赖,变化之速令人唏嘘,然淤泥之中亦可生莲花,茅厕之内亦有黄金,如此,往日也出过一位大侠,名叫商两两……”

看到这儿,正要读商两两的故事,堂倌的手却翻不下去了,只觉得眼皮发沉昏昏欲睡,困劲渐渐上来,一发不可收拾,身子沉甸甸的如灌了铅直往地上栽去。看样子是真的困了,于是他便合上《秃县逸志》,随手扔在地上,挺身打了个哈欠,靠墙瞌睡起来,睡意正浓,哼唧片刻就入梦乡,半梦半醒时,眼前突然一道亮光,周围出现异象,睁眼不见秃山镇子,只见身处瓦肆之中,台下坐满客人都看不清模样,而自己则化作一个古怪之人,像是个说书的,浑身破衣旧衫、容貌潦草,喉间有话欲吐为快,要说的正是这秃县的事。他先将身上打量一番,见自己披头散发,脸上生疮,腿上纹龙,腰间一壶酒,脚下一只鸡,手上还拿着一页骨牌,上面写着“连红”二字,心中诧异:我竟也变成一副无赖的样子,和县里的泼皮一样,莫非正应了那句“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的道理。如今世人都说秃县乃五毒俱全之地。哪五毒呢?“吃喝嫖赌斗”也。莫看它们名字寻常,才五个字,不但字字勾魂,而且要命。且来数落它们的坏处,吃喝嫖赌自不须说,在座诸位大约都曾干过,皆是百害无利之事,不提也罢。而这个“斗”字则是指的斗鸡,乃是世上新兴的玩好,近年流行甚广,江湖随处可见,秃县即其源头也。或有人问:春秋时齐王便养斗鸡,距今已有千年,可谓源远流长,怎会是新兴的玩意儿?且听我说,原来秃县之鸡非普通斗鸡,乃是大名鼎鼎的爪哇鸡,此鸡可不得了,纯为打斗而生,只见它身体轻盈、毛色斑斓、爪牙锋利、笼中上下翻飞、左右腾挪,如匕首般轻快,打起架来格外凶悍,且杀气极重,必将敌置死地而罢休。寻常斗鸡可打不过它,几个回合就认输了,西域斗鸡也非它的对手,不到片刻就血肉模糊。若问此鸡何时从爪哇来的?数十年前随蛮夷商人由筌州自海上舶来,吃秃县水土酒食长大后,倒比南洋更加厉害,所以是世上新鲜玩意儿。那么斗鸡何以算作五毒呢?子曰:“血气方刚,戒之在斗”,人若意气相争,争强好胜则忘本矣,鸡亦如此,有爪牙之利,羽毛之强,乃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岂能轻易相斗。且观者玩物丧志,既有这些好玩的东西,人们怎有心思干正事?想到此处,他觉得胸有成竹,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说书,一阵风来,周围座上看官消失,自己从空中坠了下来,身躯渐渐清醒,睁眼四望,仍然在秃山镇的地面上,原来刚才是在做梦。害我虚惊一场,田铿心想。他坐定喘了口气,平复几下心悸,方才虽受惊吓,然身上困意依旧未去,于是望着地面发呆,片刻之后又昏昏欲睡,歪起脑袋靠在墙上,口水顺着腮边流了下来,浑身软绵绵的好像瞌睡虫儿似的。或因困得太沉,过不久他身子猛地抽了一下,打了个颤儿鲤鱼打挺顺势又坐了起来,将头垂下埋入膝间,半睁眼盯着地面,晃了晃脑袋,仍然不解睡意。此时一双黑靴闯入眼帘,站定不动了。小二朦胧中定睛一看,靴子不错,高颈纤腰、厚面软底、走线扎实、布壳绷硬真是一双好鞋,可惜两只脚尖上一边破了一个窟窿,露出两个肮脏的白点,如铜钱般大小,实在大煞风景。然而这也是梦话,他睁眼睡的正香,只顾懵然盯着这双鞋子发呆,也不抬头去看那人,更懒得招呼他,仍是低头打呼噜。那双鞋在他面前驻足片刻,又往他身后去了。阿坑梦中酩酊一番之后,回头一看那人已经不见踪影,想必早已进入酒家之中。

此时他已有几分清醒,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边伸懒腰边寻思道:方才何人进去了?又是从哪儿来的?都不知道。只见他脚下一双黑靴,上面两个窟窿,其他全没看见,然而此人一定有些来头,刚才虽然只见他脚,但观其步态镇定自若,不紧不慢而不失儒雅,想必是个读过书的,或许还是贵人。没啥稀奇的,秃县乃卧虎藏龙之地,平常就有许多高人往来。指不定是谁家的公子或是哪儿的帮主呢。可惜如今人人都是帮主,帮主早就不值钱了,还不如咱们掌柜有能耐。想到这里阿坑又回头看帘,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却被吓了一跳,帘子突然一动,有人慌张从里头退了出来,在门外左顾右盼。阿坑看他脚上之鞋,便知是刚才那人,顿时心中起疑,于是盯着他。只见他觑街上无人,走到墙荫不显眼处,将浑身上下打理了一番,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把口子收紧了,竟将它塞进裆下,弄得裤头鼓鼓囊囊的,像是放了一只绣球,好不雅观。那人却也不顾这些,将它仔细放好,收拾停当之后,见堂倌正坐在门边抬头看他,脸上略微一笑,转身又进屋了。田铿在一旁目瞪口呆,但见其举动猥琐,转眼便猜到几分。心想:俗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此人样貌虽然年轻,不出二十八九,但行走江湖却是老道,着实小心得很。进屋前怕遇上强人还不忘收拾一番,估计身上有什么宝贝,藏好了以防万一。这么做亦有些道理,都说秃县是非之地,平时江湖上各路人马汇集,其中不乏杀人越货之徒。但毕竟隗州王土,自有王法在上,光天化日之下,繁华市井之中又何须如此谨慎。想罢此言,阿坑又低头看地,不知为何看了半天地上却仍是刚才那人的形象,只见他一身打扮倒也漂亮。身穿靛蓝锦暗灰纹双色马袍,腿下大红绸刺绣金钱马裤,金钱个个如碗口般大小,细线密缝闪闪发亮。腰间一条三指宽镶钉翠蟒带,周身八个黄铜钉子,背后挂着一把的龙泉宝剑,剑在鞘中看不出好坏。再看头上用厚白巾裹了个圆髻,中间镶着一块翡翠。光看这身衣裳倒是绫罗绸缎五颜六色,想必也是个体面人物,其长相也如富家公子一般,眉间还有几分侠气,可惜美中不足,真公子哥儿身上都干净利索,此人浑身却很肮脏,衣服还有些破旧,双膝两肘处都打了补丁,腰带也脱了许多皮,露出几片麻布底子来。如此一来真是细看不得,细看像个要饭的,也不知多久没换衣裳了,穿上这身死要面子活受罪,莫非真是个穷要饭的?想到这里,堂倌嘴露微笑,往地上啐了口吐沫。此时又有轻风袭来,吹在他脸上,思绪也随之飘飞,琢磨别的事情去了。在门前坐了这么久,转眼已到午后半个时辰,天气更热,该回去照料店里了,阿坑正呆坐酝酿起身,忽然几文铜钱仍在他面前,掉在地上叮当作响。他吃了一惊,瞌睡全都醒了,抬头一看更是吃惊,这下可巧,不知什么缘分,想想也就罢了,竟然心有灵犀把人给想来了。原来扔钱的不是别人,恰是方才那个少侠,正站在门边一本正经的看着他,见他不知所措,便开口说道:“来,小二,这钱拿着,我与你换个衣裳。”……原来是要衣服,田铿松了口气,心想:钱果然不是白给的,拿人手短,得先弄个清楚。他迟疑片刻,皱起眉头问到:“公子要我这身衣裳作甚?”少侠听他问话竟有些着急,动手催了他几下,“你休要多说,只是换个衣裳,快点。”见田铿犹豫,又从裤裆里摸出一块碎银递到他脸上。只见这银子玉佩大小,形状古朴、成色纯佳,烈日下闪曜群星、流盈暗泽、肥膏突起、凹坑点点甚是可爱,让人恨不得用舌头舔舔再咬一口,拿手里使劲捏两下才过瘾。如此美物小二自然喜欢,田铿见它眼睛一亮,高兴的成了对眼,忙接过银子在手上一掂,立刻脱下水绿单衣交给那位少侠,少侠接过衣裳,将身上的袍子也给了他。二人换了衣裳,各自面目一新,少侠见身上衣服干净,神色有些得意,顺手又将田铿帽子摘下扣在自己头上,转身将帘子掀开,不吭声又钻了进去。只留下堂倌在外边发蒙,低头打量身上的锦袍,一时无语。正是:

张冠李戴人不改,冬虫变草形尤存,

鲤鱼欲渡湍流险,革故鼎新叩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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