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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偏东》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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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许丽兰做梦也没想到,她刚把八万块钱交到王科长手里只过了一天,情况就起了变化,而且变化之大足以让她瞠目结舌,同时刚放下来的那颗心再次悬了起来。

当时她正在本市的一家四星宾馆里和一家外地药厂谈代理经销的合同,双方你来我往各执一词,正为利益分配而针锋相对之时,大刘的电话打了过来。

“许姐,那个什么……你没给王科长什么钱吧?”那边大刘的语气明显不对。

“给了啊,昨天中午就给了啊!不是你叫我只要他吐口就立刻给钱的吗?咋地啦?出啥问题了?”许丽兰一听也有点急了,她倒不完全是因为心疼钱,而是担心自己儿子的事儿再起什么变化而前功尽弃。

“现在还不敢完全肯定,不过我刚收到消息,说东大营死了的那小孩的家长上访告到市委书记那里去了,市委书记亲自下令成立专案小组,案子被转到市局去了……”

“啊?!这不成了推倒重来吗?”许丽兰那时心下一片灰暗。

“现在也不好说,如果只是打官腔走走过场的话,那即使案子到了市局估计也会按分局弄好的材料来做,那样你的事就不怕,不过听说新来的王书记好象不怎么喜欢疯宝,专案组的头头是市局管刑侦的张局长,也和疯宝没关系。”

“你快告诉姐,那我该咋办啊?”那一刻北林药业公司的许老板象一个没有主见的家庭妇女一样慌乱。

“只能等吧,现在啥都说不准,但你也别担心,转到市局的话,即使是后一种情况也对你有利,因为那样你儿子那帮责任肯定就小了,现在我们系统里也是人心惶惶全乱了,有人说王书记出面肯定不会给疯宝面子,甚至整他都说不定呢。”大刘毕竟只是个普通民警,也只能传递些道听途说来的消息,从表面上分析分析说几句安慰话而已。

“那也没办法了,只能按你说的吧,有啥消息记得马上告诉我啊。”许丽兰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

“别想太多了许姐,王科长要是办不成事,一般也不敢动你的钱,估计会送回来的。”大刘最后又安慰了她一句才放下电话。

那之后许丽兰也没心思再和药厂的代表讨价还价、分毫必争的谈判了,很快妥协敲定了合同,把具体事项交给手下人去办理就一个人跑了出来。

她这回是真一筹莫展毫无办法了,之前她该做的努力都做过了,该找的人也都找了,只办成那样,现在除了按大刘所说的静观其变外,也的确毫无办法,所以她连电话都没再打一个。

“去医院。”她坐上公司那台尼桑面包车对司机说道。

推开傻德子的病房门,许丽兰就看见儿子正坐在床上和一个漂亮的小护士嘻闹,两人姿势古怪形态暧昧,小护士满脸通红连口罩都没带,见许丽兰进来立刻不好意思的退了出去。

“妈,咋地啦?”儿子中气十足的大声问道,一副兴高采烈满不在乎的样子。

“没咋地,就来看看你……”看着对即将面临的一切毫无准备的儿子,许丽兰强作欢颜。

“给我拿点钱,”傻德子都没等她做出反应就主动上来那那只没包扎的手翻她的兜。“晚上我想出去看电影去,都快***闷出病来了。”

许丽兰一想到儿子随时都有可能离开她被关到监狱里去,心下顿觉凄凉,就顺从的任由儿子把钱掏走,也没对儿子违反约定要出去这件事表任何意见。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许丽兰都在惶恐中渡过,大刘没再传过来什么有用的信息,而那个分局王科长她几次打去电话都推说有事或干脆不接,事情就这么晾在那里。令她难受的是,自从案子到了市里后,市面上就象这件事儿从未生过一样突然间变得毫无声息,甚至连谣言和小道消息也不见了踪影,但越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她就越觉得不安恐惧,生怕这是风暴来临前的凶兆。

终于,在四月初也就是事件生后差不多一个月的时候,许丽兰的等待还是有了结果!

那天她正陪着一个重要的外地客户到城市附近的松花湖风景区去赏游玩赏花,四月初的东北,寒气渐失,虽然湖面还结着未融化干净的浮冰,但漫山遍野都开满了粉白的桃花,灿烂芬芳。她根本无心欣赏眼前的春日美景,只是礼貌性的陪着。晚上她们一行人留宿在风景区里的一家度假村里,由手下人陪着客人唱歌打麻将,刚过八点她就早早躺下准备休息了。

刚合上眼,手机就响了,

“妹子你在哪儿?身边有电视吗?”电话那端传来赵局长急促的声音。

“我在松花湖呢,咋啦哥?”

“哎呀你跑那儿干啥去啦,出大事儿了,啥也别问快看电视!市台新闻纵横,快!”这边电话刚挂,那边大刘又打了进来。

“许姐,快看电视!快……”

然后接二连三的电话打进来,异口同声的让她看电视,她忙不迭的一边举着电话应付着一边下地开电视。但无论怎么急都找不到想看的,穿好衣服出去一问才知道,这家设施齐全的度假村竟然只安了先进的卫星天线而接收不到本地电视台的节目!

心急如焚的她只好通过手机,断断续续语焉不详的听着不时夹杂着朋友解说的电视直播。尽管如此,她还是大概听明白了,立刻意识到此事儿的严重性。可惜那时候的大哥大,信号差不说待机时间也短,前后只听了二十分钟就没电断掉了。

这真是火上浇油,许丽兰当着客人和手下人的面就失态的暴跳起来,并立刻坐上车连夜往回赶。

由于路途遥远赶回来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关于打击以疯宝为的黑社会组织犯罪的专题新闻报到早已结束。无奈之下,她只好把电话打到大刘那里,听他复述刚才的电视节目内容,然后又不顾夜深惊扰的把电话打到所有可以说话的朋友那里,询问消息打探情况。结果令她大失所望,所有人连官居高位的赵局长事前都没收到哪怕一丝一毫的风声,对此事的看法也无一例外全部是猜测假想。

此时的许丽兰尽管慌乱,但头脑还是清醒的,所以朋友们那些廉价的安慰对她不起任何作用,她可没那么乐观的认为,市里大张旗鼓的处理了疯宝,儿子的命运就会好过一点。尤其她当再三向大刘求证,电视节目里列举疯宝罪状是如何定义事件的时候?她得到的是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在与我市东大营街另一伙带有黑社会性质的流氓团伙,绰号东大营四龙一凤等人的流氓火拼中,酿成一死八伤的惨剧……”

黑社会性质的流氓团伙,还指名了“四龙一凤”!她最怕的就是这个,她很清楚的认识到,如果此事儿能大事化小的拖下去,等到风声没那么紧的时候,处理起来自然会轻描淡写。但现在这样大张旗鼓的处理疯宝,还以打击黑恶势力作为口号,那自己的儿子和参与事件的所有东大营的半大孩子也会注定成为牺牲品!没有理由只严办疯宝而轻对其他人的。

而且,市里如此明火执仗声势浩大的来搞这件事儿,就使得暗地里拉关系走后门的难度徒然剧增,本已无计可施的她,最后很可能花多少钱都使不上劲儿。

当晚,许丽兰躺在自己的床上,眼巴巴的望着天花板彻夜未眠,平日里那个自信满满潇洒自如的许经理,早已变作于暗夜哭泣的无助妇人,身边却连一只温暖抚慰的手都没有。接近拂晓时分,她已经近乎彻底绝望的不再去想未来了,而是专注伤感的回忆从小到大,儿子在自己身边的点点滴滴,想最后留住所有看似平淡却在此刻变得珍贵无比的感觉。

当新的一天来临,许丽兰已经开始做起了儿子进监狱受苦的准备了,她那时的唯一想法就是把全部的精力和资源都用到如何安排好儿子在监狱里的生活,如何让他少受苦受难,以及自己这个当妈的如何面对“后许德监狱时代”的问题了。所谓危难之处显身手,尽管只是孤家寡人,但许丽兰确实是个优秀人物,即使在那样艰难的时刻她都没因绝望而分寸大乱,竟然不去怨天尤人,还能就事论事的退而求其次。相信单就这一份清醒和冷静也足以让人刮目相看。

第二天上午,许丽兰第一时间拿到了所有当天的本地报纸,仔细阅读揣摩,在确定了“东大营四龙一凤带有黑社会性质的流氓团伙”的字面消息之后,她彻底不报任何幻想而专心致志的开始着手办理新的计划。

但命运之神从不肯让人以常理度之,总会在最出人意料的时候翻云覆雨改变一切。

仅过了几个小时,当许丽兰并未抱侥幸心理仅仅作为一个关注的母亲坐在电视机前收看昨晚的电视重播时,她看到了足以让她激动万分的事情,恰如一道白亮的曙光划破无边的黑夜,在她心里重新点燃希望之火。

她看到的不是别的,而是一个人!一个足以改变一切的人!

是他吗?真的是他吗?许丽兰反复的追问自己,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把脸凑到电视机前仔细的辨认着端详着。

是他!就是他!虽然他胖了也苍老了,但可以肯定就是他!至少他的神态没变声音没变。许丽兰呆立现场热泪盈眶,象沙漠中迷失的旅人看到了绿洲!看到了生的希望。

的小德有救啦!许丽兰哭着哭着又笑了,幸好周围没有别人。

电视里市委王书记的讲话已经结束,换上了还在那里长篇大论的电视台播音员,许丽兰此时已无心听下任何一个字了,全部心思还停留在刚才的那半个小时。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刚来半年的市委书记王厚良竟然是自己的老相识,一个曾肝胆相照朝夕相处的好朋友!

这还得从二十几年前说起,风华正茂的许丽兰原本没打过篮球,那时她刚从医专毕业分到省机厂职工医院牙科不久,当时厂里的团委书记王二良找到了她,力劝她参加厂里面新成立的职工篮球队。许丽兰那时年纪小,很有些羞涩不经事儿,开始并不太想抛头露面,就一口回绝了。但作为一个级别很高的年轻领导,王二良竟然锲而不舍的找上门来,不断的做她的思想工作,几番攻势下来许丽兰就答应了,不为别的,就是被这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青年干部的热情和神采飞扬所打动。那个年代,省机厂的职工业余文体生活和青年工作在王书记的运作下,搞得红红火火,还经常为此在省市各级内部评比中出尽风头,那时许多外单位人提起省机厂的那群年轻人很少有不竖大姆指的。作为领袖的王二良一直是全厂的焦点人物,被所有年轻人爱戴着。他积极有魄力,擅长**四射的即兴演讲,写得一手好文章,诗琴书画多才多艺,还懂摄影,总之一切都那么吸引涉世不深的许丽兰,渐渐的,随着日常接触的增多,许丽兰从欣赏到崇拜,最后再到不可救药的爱上他。

王书记却是结婚有家室的人,只是夫妻长期分居,妻子带着孩子在外地工作,他是一个人从外地调到这里的。那时还是有理想有信仰有追求的年代,男女之间的感情纯洁而高尚,所以尽管许丽兰一往情深,但王二良正派端正,两人最终什么也没生,而是兄妹相称成了最要好的朋友,许丽兰时常在生活上给予照顾,而王二良则常给她讲了人生道理教会了她许多。

一年后由于王二良在省机厂的风头过劲,得罪了厂里的一些高层领导而倍受打击排挤,有人也开始拿许丽兰和他的关系作文章。年纪大的人都该知道,那个时代男女关系的纯洁度即使对一个普通人来说都算是最至关重要的,何况对一个有能力、有威信、明显前途无量的年轻干部呢。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也为了不让自己心爱的良哥受牵连,许丽兰毫不犹豫的提出了让王二良帮她介绍对象,并在接触金哲没多久不十分了解的情况下很草率的就结了婚。没过多长时间,王二良就被排挤出省机,调到了本系统内很偏远的一座钼矿当了副矿长,并从此音讯皆无断了联系。

世事变迁,斗转星移,想不到二十多年后,许丽兰竟然会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重遇故人,那份激动自不言表。

这之前许丽兰对新来的市委王书记虽然早有听闻,今天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其庐山真面目。王书记刚到本市就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的事儿,比如他一上来就斥巨资大兴土木的搞基本建设,修建了几条高规格的马路,治理污染排放改造了松花江的水质还修建了漂亮的十里长堤和时尚现代化的群众文化广场,又从大连青岛等地买来大量花草树木来装点街道,还借亚洲冬季运动会的机会修建了高标准的高山滑雪场,一下子把这个曾以重工业闻名的乌烟瘴气的城市,变成了一座崭新的旅游城市。

王书记所做的一切就一个原则——改善投资环境,改变产业结构。他后来还作了一件让老百姓议论纷纷争议不休的事儿,就是在市法制工作会议上再三明确,不允许公安机关以抓**为借口,骚扰检查各娱乐场所,也不得再对老百姓娱乐性质的麻将活动进行抓赌罚款。实际上,这就等于允许开设类似红灯区的娱乐场所来吸引招徕游客了,那之后本市也一下子冒出很多此类场所。后来本市的老百姓编了个顺口溜来形容这个虽有争议却魄力十足的新领导:王书记到任,给松花江盖盖,给小姐上环,打麻将不算赌……

王二良,王厚良,肯定是她的良哥,许丽兰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会出错,早年良哥就曾为自己明显带有乡土气息的名字而懊恼,一直想改名字。我该如何见他并把儿子的事儿说出来求他帮忙呢?许丽兰知道现在的王书记早已不再是她当年魂牵梦萦的良哥了,甚至连见他一面都非常困难,就为此陷入了沉思。

既然良哥回来这所城市都没试图联系她也没有任何故地重游的小道消息传出来,就说明起码他本人是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在这所城市的过去,那样的话就不可以找人引见,而且即使见到了她也必须为此保守秘密,就算是为了儿子,而不是为了过去那一段早已褪色淡忘的往事。她当场否决了让赵局长帮忙引见的想法。

可直接去找呢?好象也不行,他现在官居高位,还没见到他就得被衙门里的重重官卡给挡回来。

这该如何是好呢?欣喜之后许丽兰再次被眼前的困境难住了。想了很久都拿不定主意。

时间一天一天的在过去,许丽兰一直在为没找到更好的接洽方法而头痛,而电视新闻播出之后,气氛明显紧张起来,很快从医院传来消息,专案组已经决定要对傻德子进行法医鉴定,明显怀疑他的病有假。她就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再也坐不住了,她毫无目的的坐着车跑到市委机关的门口,傻等在那里,希望能见到近来让她朝思暮想恨不能马上见到良哥,结果自然一无所获。

“许经理,你在这等谁呢?”原来给许丽兰开车的司机今天有事,公司跟出来的司机是个新来没几天的转业兵,坐在车里等的久了忍不住问了句。

“没等谁。”她心情并不好,冷冷的应了句,暗骂这个司机没规矩,考虑回去给负责行政的主管说一声,把他炒掉。

“唉,这人跟人真是没法比,”那小司机竟然没看出眉眼高低来,还在那唠叨,“我有个战友就在这院里,给市委书记开一号车,太牛了……”

“你说啥?”许丽兰听了心差点从胸腔里蹦出来,“你战友给市委王书记开车?”

“是啊!前几天还一起喝酒呢?现在他贼忙,恨不能24小时待命,找他办事儿的人海了……”司机用年轻人惯用的夸张语气回答到,

“你叫啥名来着?我现在给你个重要任务。”许丽兰激动得差点给这个小司机一个热情拥抱,好不容易才按下那颗狂跳的心尽量平静的说道,

“我叫王帅,啥任务你说吧经理……”

“你现在帮我把你战友约出来,约到这门口,就两分钟就行,完事儿我会好好奖励奖励你!”

“现在?好象不行吧,我那战友说了白天找不到他,晚上才可以联系他。”

“那晚上也行,你今晚务必务必,把他给我约出来!不管多晚花多大代价!”说着许丽兰立刻从包里数出三千块钱给了他,“安排他去吃最好的馆子,吃喝玩乐什么都行,公司都给你报销。”

“好叻!我一下班就给他打传呼,不行我今晚就上他宿舍去翻他去!”一听说有这美差司机兴高采烈的接过钱,满口答应。“不过经理,就光请他吃饭啊?啥事要托他办啊?”

许丽兰略微沉吟了一下,拿出自己的名片,在上面公公正正的写上一行小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难过不要悲伤,阴郁的日子需要镇定。那是当年良哥最喜欢的普希金的一诗,相信他会明白一切的,然后交到司机手里,

“没别的,就让他帮忙把这名片交到市委王书记手里,一定一定啊!完事作为回报你给他买点贵重礼品,名牌衣服啥的都行,我给你报销!”

“这个简单!我保证完成任务!”

第二天晚上,许丽兰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喂,是你吗丽兰?我是王二良……”

“良哥,是我!真的是我!”那一刻,许丽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

绝望是前路,而希望就在转角处。

绝望和希望总在一起长相斯守,象相孺以沫的夫妻,也象守望江湖的一对难兄难弟。希望破灭就是绝望,绝绝无望的尽头往往孕育着熠熠闪耀的希望。

许丽兰在命运黑暗的舞池里周旋于绝望与希望之间,舞伴换来换去无法确定,终于,她在曲终之前,死死的抓住了那个叫希望的手。

此时,灯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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