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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谱》第六章 文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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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教席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

青龙武馆一众弟子先是愕然,待见教席如此态度,也附和着笑了起来。一旁围观的人群,虽不觉得有好笑的地方,但多数认为昭风在说气话。不谈眼光独到的问题,事实明摆着,在昭风出手抢先的情况下,年教席走了二十八招之多,而黄英只走了一招。

又有人心中存了个定念,那就是弟子的一招一式都是由师父教的,怎会高过了师父呢?

笑了一阵,年教席面色一冷,冷然道:“黄英,你过来。”黄英慢步走上前去,嗫嚅道:“年……年……”想起年教席的喝令,心中害怕已极,不敢造次。年教席道:“黄英,有人说你的剑法胜过了我,你自己看呢?”黄英摇手道:“弟子……我不是您老人家的对手。”年教席道:“口说无凭,以致世上有如许多弄舌之徒。这等事,我们青龙武馆一向深恶痛绝,是不屑于做的,你也曾为本馆弟子,便当说一是一,不可敷衍了事。”

康怡道:“是啊,口说无凭,你和他比试一场,谁强谁弱,不就一目了然了?”有好事之徒唯恐天下不乱,起哄道:“那位小姑娘说得在理,是骡子是马,也得拉出来溜溜才知道。”康怡轻呸一声,暗道:“你才是小姑娘呢!”

年教席沉声道:“好!黄英,我来和你比划比划。”黄英大吃一惊,不由得全身抖颤,道:“我……我……怎能……”年教席道:“废话少说,拔剑吧。”黄英退了一步,道:“弟子不敢。”年教席一抖手,举剑平刺。黄英侧身避过。年教席随意再刺了两剑,黄英又一一避过,始终不出剑招架。年教席道:“你已让过三招,算是尽了尊长之意,这就拔剑吧。”说着斜斜削出一剑,这一次却不随意,又稳又狠,显是要制他于死地。

昭风跨出一步,出指封住那一剑,道:“且慢!”年教席怒道:“要证明你所言非虚,只有比剑一途,你横加阻拦,动得是什么心思?”昭风道:“我不是要阻拦你们比剑,只想和黄兄说几句话。”年教席背过身去,道:“你说。”昭风向黄英道:“黄兄,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一边,昭风道:“黄兄,和自己的教席比剑,我知道你很为难。但我想问你,辛辛苦苦的几年学剑,为得是什么?”黄英道:“不为什么,我喜欢剑法。”昭风道:“说得对,学剑一道,除剑之外,心中容不下世俗的东西。现在有人和你比剑,是公平的一场论剑,作为一名剑手,你有什么理由怯战?”黄英道:“年教席他教我剑法,我怎能反过来对付他?”

昭风道:“他所教的,是剑法,不是你本身;你所对付的,也是剑法,不是你的教席。一切的一切,都求印证剑中之道,你只消对得起你的剑,那便够了。”黄英似懂非懂,喃喃道:“对得起我的剑,对得起我的剑……”昭风又道:“是的,我欣赏你的剑法,这还不够,应该让所有人赏识你的剑法。你不全力发挥剑法的极致,如何让别人赏识?退一步来讲,你若在出手时心存畏戒,则必死无疑,以后也没机会学剑了。”

黄英脸色发白,道:“那……那怎么办?我……我的剑法……很是糟糕,这下死定了。”

和文人学子一样,一个武者越是才高,越是苦于无人赏识,如果得不到,他便自我安慰,一旦得到了,他会立时引为知己,感激无限。黄英又不同,他不属于恃才傲物、孤芳自赏的那一类人,他一心学剑,或许会沾沾自喜,却无勇气去肯定自己的成就,讥笑、嘲讽……让他望而却步,日子久了,也便安然于平庸。昭风赏识他的剑法,他心中是感激的,也激发了一点勇气,只是这点感激和勇气远不足以对抗积威日久的教席。

昭风心中苦笑,他看得出来,黄英剑法虽好,可惜长期悒郁,明显自信不足,别说要他和自己畏之如虎的教席一争短长,纵然是青龙武馆的一名普通弟子,他也无胆取胜。

自信心是一种玄妙的东西,有人是先天的自信,有人是后天的自信。若是后一种,绝非一蹴而就的事情,譬如剑手的自信,需要不停的挑战,不停的胜利,在挑战中每胜利一次,自信就会增强一分,这方法眼下却不适合,黄英可能连一次比剑都没赢过,想在片刻间竖立他的自信,比登天还难。

想到这里,昭风集中精神,双眼泛起一层淡淡的辉光,道:“去吧,忘掉他是谁,只记住你的剑,你的心中唯有——剑!”黄英出神地盯着他的眼睛,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呵,仿佛穿透了一切,烙印在自己的心里,在最深处,一瞬间阴霾散尽,光芒温和,露出了万里晴空。

剑,唯有剑!

黄英静下心神,目光格外清明,添了一丝妖异的色彩。他走回场地中央,缓缓抽出长剑,直竖向天,剑锋和眉心对齐。年教席突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气势,心中一凛,面前的黄英似乎换了一个人,平日的猥琐、胆小、怕事……在这个人身上根本看不见。

心思浮动之际,破绽自然外现。

黄英一剑穿出,急刺年教席小腹。年教席挥剑挡架,又还了一招。但见剑光如练,交击声不绝于耳,两人施展青龙剑法,斗在了一处。

年教席毕竟有数十年的苦修,剑法精纯,一开始失了先手,五招之后便转为上风,运剑快攻,招招压制。黄英全力撑持,常在千钧一发时逃出升天。双方交手五十招之后,众人面露讶色,没想到黄英挡到这般地步,仍然未败。

昭风却松了一口气,面露微笑之意。

他知道,黄英对剑法的领悟,在于任意组合已有的剑法,因“敌”制宜,不拘泥于剑法之间的联系和缀合,凡有关碍之处,随心变幻,圆通自如。昭风和黄英交手时,让他反复演练了三次,每一次均有不同,第一次是自顾自施展剑招,第二次便针对自己的身法出招,第三次又更进一层,隐隐有克制之功效。昭风因为看通了他的剑意,这才出手破解,中止了比斗。

目前也是一样的情形,以剑法的老练精熟而论,黄英远远不及年教席,如果一开始由年教席占得先手,连环抢攻,黄英大有可能落败。昭风担心的正是这一点,如今五十招一过,黄英终于缓过一口气来,进入了第二轮攻势,可在一百五十招内战成平手,等二百招之后,黄英便能主动发起第三轮攻势,到时稳操胜券。

众人由平静到低声议论,再到惊疑,最后到惊叹,好像在见证一幕奇迹的发生。黄英就在这自小而大、自低而高的声浪中,由屈居下风到平手抗衡,由平手抗衡到稳占上风,剑法越施越灵活,一柄长剑宛如饮了天上仙水,夭矫灵动,纵横四方。年教席的长剑则失了活力,愈发的黯淡下去。

只听得黄英一声长啸,破入年教席的剑芒,长剑中宫直进。年教席使出一招“游龙戏凤”,剑锋朝外,斜挑向上,刺向黄英的心脏,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黄英手腕微动,剑锋陡然跳起,也变为一招“游龙戏凤”,抵住年教席的左胸,这时年教席的长剑顿住,离他的左胸还有半分。

场中鸦雀无声,一片寂静。

黄英盯着年教席,精神焕发,这一仗酣畅淋漓,极其痛快,他想要纵声长笑,一泄心中快意。昭风指捏风印之势,低低喝了一声。黄英心中一震,眼中妖异之色隐去,看到自己长剑抵着年教席,脸色大变,慌忙扔掉长剑,结结巴巴地说道:“年教席……弟子……我该死!”

当着天下英雄之面,败给一个自己瞧不上眼的劣徒,年教席脸面荡然无存,心中只想着死,暗道:“我死了,你也休想活命。”长剑发力,疾刺向前,黄英惊得呆了,本能地避了一避,长剑透胸而入,偏了几分。年教席又挥掌拍向黄英面门,口中喝道:“小畜生,我和你同归于尽!”

昭风伸出中指,连刺了两下,破金真气横空,嗤嗤两声,一道指气击穿了年教席左腕,一道指气震碎了长剑。他跨出两步,几丈的距离闪身即过,一面伸手扣住年教席右腕,运力摔了出去,一面出指封住黄英胸口要穴,说道:“你且坐下,不得运气。”年教席被他一扣,封住了几处大脉,腰间发不得力,啪的一声,结结实实跌在地上。

挣扎了几下,刚要翻身立起,喉间一凉,只见一位貌美的年轻女子拿剑抵着自己,满面怒气,他认得是那几度出言讥讽的女子,顿时僵在地上,心中却又不想死了。青龙武馆的弟子扑了上来,同声喝道:“小妖女,快放了年教席,不然要你好看。”喝声中,四柄长剑已递了过来。

皇家武馆的弟子还好,一班江湖人物大声鼓噪,骂他们不要脸,背后偷袭的不算好汉。忽见几线光芒闪过,当啷几声,四柄长剑落在地上,康怡头也没回,长剑又抵住年教席,竟似没有出过手一般。昭风向康柔使了个眼色,康柔道:“怡儿,休要对年教席无礼,快回来。”康怡心有不甘,还剑归鞘,道:“人家好心不杀你,你却狠下辣手,这般品性,如何为人师表?”年教席灰头土脸,率弟子离去,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此时黄昏浓重,又险些闹出了人命,众人各怀心思,有点意兴阑珊,却是兴奋的居多。南远山亲自出面,命人抬了黄英去疗伤。昭风运上内力,道:“敝馆尚需准备都城大试,不能为了狄云风一人,荒废众位师兄的课业。如有朋友想要赐教的,明天请一并相会,过了明天,恕狄某一概不应,还望不要纠缠不休。”

语声温和绵厚,俨然含威,恍似在各人耳边说话。

众人慑于他的指气之威,又见他露了一手内功,原本想挑战的,大多改了明日继续看热闹的念头,省得在人前丢丑。

一人尖声道:“今天六大武馆都上了场,为何月金武馆无人出手,难道光说不练?”声音来自朱雀武馆的方向,想是不欲月金武馆独善其身,故而出言指责。众人向月金武馆看去,露出猜疑的神色。郑玉田施施然走了出来,几年不见,眼神愈发阴骘,一看便是心府深沉之辈,他向昭风道:“狄兄弟,别来无恙。”昭风微微一笑。郑玉田又道:“狄兄弟天纵奇才,敝馆无人能敌,也不想出来献丑,只是有言在先,说不得,只好向狄兄弟请教一二。”

昭风道:“郑兄应是参试之人,岂可下场赐教?”郑玉田笑道:“不是在下。”他后面又走出一人,淡白色的武士服,长发及腰,冰清玉洁的容颜令人呼吸为之一窒。林如雪,往昔出现在呓梦中的女子,此刻俏生生地站在眼前,以昭风的精神修为,也不禁心神一动。

林如雪道:“当年承蒙相让,得一平手之局,我对狄师兄的武学见识深为佩服。今日比试了一天,大家都累了,不耽误狄师兄休息,明日一早,我再讨教一些武学道理。”昭风道:“如此甚好,动刀动枪的,实非我所愿。”

众人眼见无戏,纷纷散去,转眼院落中空了下来。昭风经过下午的三场比斗,又记住了一路青龙剑法、一路锐金武馆的棍法、一路凤鸣武馆的掌法,孤身回房体会。奉天武馆众弟子只当他累了,也不去打扰,金艾送了饭菜过去,说了一两句话,自去练功。

到了第二日,人数远比昨天为多,连走廊、过道、墙头都站满了人,甚至几处靠近的屋顶上也有人落脚。康怡看了一圈,白公子和康逸才也来了,还有袁铸仁,后者和前两人不在一处。

南远山哭笑不得,心中忧喜参半,喜得是奉天武馆声名大振,即便在三年前输给了月金武馆,也无人放在心上,忧得是都城会试,如果归承应等表现平平,未免遭人笑话。

昭风提了两张椅子,相对摆放在院子中央,自己坐了一张,另一张空着。众人不明所以,暗中猜测。不一会,月金武馆的人也到了,昭风站起身来,遥向林如雪道:“林师妹,在下恭候有时。”他和林如雪谁大谁小,无从得知,只不过林如雪称他为师兄,他总不能反过来叫她师姐吧。

乍见这等局面,林如雪怔了一怔,又恢复常态,大大方方走上前去,道:“狄师兄有礼,请。”昭风心中暗赞,和她面对面坐下,在这大庭广众之中,旁若无人,脸色恬然。

两人从武学的基本道理说起,拳掌刀剑、诸般利器、奇门兵刃,以至于各门各派的武学,一一谈起。林如雪见闻极丰,多数时候是她在讲,涉猎到高深武学道理时,昭风才说上一两句,林如雪听得懂,他便继续讲说,林如雪听不懂,他便适可而止。谈到后来,两人似乎忘了初衷,竟说起江湖见闻,上下九流,能谈的则谈,不能谈的则抛开一边。昭风增长了不少见闻,谈兴更浓。

他们用的是平常说话的音量,最近的人也隔了几丈远,等闲之辈难以听见,便是那内力高深之人,也不过听得一句两句,却是难以索解。这一谈谈了半天之久,众人像看一幕哑剧,只是太单调了一点,两人仅是嘴在动,面部表情偶尔变一变,或笑,或讶,大多数时间仍是一副恬然安逸的状态,莫测高深。

在场的十有八九是男子,目光自然停在林如雪的脸上,无论她的容颜多么赏心悦目,无论她的风华多么玉洁冰清,看得久了,也抵敌不住昏昏的睡意。只三五人例外,康逸才和月金武馆的几名弟子一直注视着林如雪,眼睛眨也不眨;白公子和康柔盯着昭风,白公子的目光是一种探究和兴味,康柔的目光则带了一份痴意,静静的,延续到天长地久。

中午时分,二人同时起身。昭风道:“林师妹学识渊博,见解精湛,所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得林师妹一番指点,胜过练十年武功。”林如雪道:“狄师兄客气了,我谈得是细枝末节的小道理,狄师兄却已得证大道,他日有机会,定当再次求教。”

众人见他们长谈结束,精神一振,各大武馆的有识之士见机明白,暗赞月金武馆的这一手耍的漂亮俐落,两下均不失颜面。

接着便有人入场请教,是衣色各异的江湖人物。这一番昭风不再留手,或一招败敌,或三五招败敌,一连十几人过场,他没花一分气力,也没伤了任何一人,前后花了一个时辰左右。

众人慢慢冷静下来,白公子抓住时机,步入场中,他轻摇折扇,朗声道:“各位,前几天有一传闻,说这位狄公子空手击败魔盗潘希白,大家先前可能还有所不信,现在也该信了。我当时在场,此事千真万确,上官世家的上官玉公子,袁家的袁铸仁公子,我身边的康逸才公子,都可作证。”他提到上官玉、袁铸仁、康逸才,每说出一个名字,众人便是一阵哗然,可见得俱是响当当的字号。

众人见康逸才人在现场,争先恐后向他望去,康逸才微微仰首,只作不见,风头一时无两。顿了顿,白公子又道:“我说这些,无非是想提醒各位,自认实力超过潘希白的,或是诚心印证武道的,方可上场请狄公子赐教,时间已然无多,莫要耽误自己的时间,又耽误了狄公子的时间。”

此言一出,众人均感无话可说,一些本来跃跃欲试的,也舍了上场的念头。潘希白是一代黑道高手,若有人自认实力超过他,却又拿不出相当的实力,徒然献丑不说,最怕是风声传到潘希白的耳中,自家性命难保。

昭风看了白公子一眼,心想你倒是善解人意,他尽快击败对手,既是本身的武学风格,能省力就绝不费力,又是为了立威,否则一个接一个上场,将会不胜其烦。但他非是表面疏狂之人,要说出威吓的话来,他怎么也不愿意。

白公子优雅一笑,退回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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