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潇湘谱》第三章 劫镖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昭风道:“我等明天尚需赶路,不便相扰,诸位请自便。”说着和康柔二人跃落墙下,回房歇息。

白公子露齿一笑,也不在意,招呼上官玉同进右院,在一间大的厢房中分宾主坐下。他取出一本薄册,笑道:“浮云录在此,上官公子可自行参阅。”上官玉挥退两名下属,接过浮云录,翻了一翻,沉吟不语。白公子道:“上官公子,你我是友非敌,日后还要仰赖公子之力,彼此当坦诚相待,何不以真面目示人?”上官玉道:“份该如此,在下失礼了。”他取下黑巾,白公子眼前一亮,但见他丰神俊朗,面色白皙,一派世家子弟风流。

那两名下属也分别取下黑巾,上官玉见白公子饶有兴味地盯着自己,俊脸微微一红,道:“白公子,你怎么了?”白公子轻咳一声,笑道:“我从愚痴先生那里得来浮云录,沿流金河东上,又渡河向南,一路上会过十几位青年才俊,其中声名最响的便是南宫情和慕容城,可惜虚有其名,或被齐临川打发,或被嘲情击退,今晚一见上官公子,方知愚痴先生目光独到,品评中肯,凡收在录册的,皆是万中无一的人物。”

上官玉道:“浮云录中共有九人,在下不过忝列第七……”

白公子道:“浮云录不问排名,只看重一个人的天份,在我看来,上官公子的才情绝不在任何人之下。”上官玉面露喜色,道:“白公子谬赞了。”又看了一眼浮云录,递还给白公子,道:“录中各人均记载详尽,我大多略有耳闻,只最后一位姓狄名云风,来历不详,恕我粗陋寡闻,尚是初次听说此人。白公子是否了解他的底细?”

白公子缓缓摇头,道:“录中收载此人不久,大约在四个月前。他艺出奉天武馆,据说天份极高,学习破金诀才两年,便达到了第八重境界,又独力接下欧阳流水八剑,其他的我也不甚清楚。”上官玉见闻广播,自然知道无情剑客的可怕,说道:“我听说过此事,原来那位少年高手便是他,有机会倒要见上一见。”白公子道:“他是皇家武馆的弟子,即使不来找我们,也会去都城应试,上官公子有得是机会。这一路上必然有录中高手前来拜会,你也不怕寂寞了。”

两人一夜清谈,白公子似乎有心相试,文采武略,琴棋书画,无一不谈,上官玉应对如流,尽显世家风采。

……

第二日天明,昭风三人吃罢早饭,继续赶路,那时镖车早已出了客栈,听说是连夜赶路,他们也未放在心上。六天后到了紫金城外,离城三十里有一座长亭,边上是青青小道,弱草沾尘,明显是车辆践踏的痕迹。

十几辆镖车立在亭外,挡住了小道的去路,清一色插着黑鹰镖旗。

昭风三人远远停了下来,只见亭中有人正在比斗,一人是嘲情,另一人使鸳鸯双刀。白公子、上官玉、齐临川在一边观看,齐临川左肩包着白布,有血迹渗出。上官玉左首站着一名年轻人,背插双枪,露出一股英悍之气。

双刀挥舞正急,映出一片明艳的刀光,嘲情大喝一声,抢进刀光之中,铁拳猛撞对方面门。眼看使刀的那人躲避不及,忽见他挥手掷出双刀,左掌虚按,右掌护住面门,砰的一声,掠身退开丈余。

昭风吃了一惊,但见鸳鸯双刀穿过嘲情身后,又突然折返,交剪而下,呜呜作响。嘲情双拳齐出,还没碰上刀身,双刀先自向外荡开,一刀划了一个大圈,削往嘲情腰间,另一刀平转刀身,横斩他脖子。

昭风看向那人,劲装束身,长相木呐,眉目间却有几分轩昂之色,教人不敢小觑了他。他双掌半握,凌空牵引,鸳鸯双刀宛如活物一般,来去如电,一时在前,一时在后,嘲情幻出重重拳影,护住了上下全身,不得寸进。昭风心想:“这人控气之法如此高明,嘲情如何是他的对手?”刚想间,嘲情闷哼一声,跌开几步,后背中了一刀,想是对方手下留情,划得并不深。

那人收回鸳鸯双刀,道:“得罪了,在下收发不能由心,望前辈见谅。”嘲情道:“鸳鸯刀出,绝难留手,你无须自责。”白公子鼓掌道:“秋雁南飞,双刀回翔。兄台的一路回雁刀法如有神助,必是袁家的后人,不知怎么称呼?”昭风心中一动:“袁家是我国东南的一大武林世家,擅长以控鹤功运转刀法,没想到也为了浮云录东来梦金。”

那人道:“在下草字铸仁。”几人一齐动容,白公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原来是袁家长公子,不必再试了,按老规矩办。”他将那晚对上官玉的说辞又说了一遍,袁铸仁不作他想,一口答应。白公子道:“让我为袁公子引见,这两位也名列浮云录。”一人自是上官玉,背插双枪的那人姓康,名逸才。

昭风侧首去看康柔,康柔轻轻摇头,道:“少主,我不认识他。”康怡笑道:“可惜没有姓康的武林世家,不然我们也能沾点光。”昭风道:“康叔叔是一代武学奇人,要想创宗立派也不是难事。你如果劝得动你爹爹,数年之内,当能名扬四方,到时让别人来沾你的光,岂不是更好?”康怡一吐舌头,笑道:“那多累呀,活得也不开心。”昭风微微一怔。

他们在远处低声谈笑,不怕惹人注意,只是横在路口也太过醒目,康柔道:“少主,他们打完架了,我们过去吧。”三人策马慢行,绕过镖车,经过长亭时,众人都向他们看来。白公子走上一步,朗声道:“兄台请留步。”昭风勒住马匹,白公子微笑道:“巧得很,我们又见面了。几位风尘仆仆,何不在此将息一会儿?”昭风道:“前程路远,到了紫金城再休息不迟。”

白公子道:“人不累,马却累了。”他看了一眼三人的坐骑,目光落在寒梅身上,露出赞赏之色,道:“好马,兄台失而复得,想必追上盗马之人了。既是如此,更应珍惜才是。”

昭风淡淡一笑,索性将错就错,也不解释,心想:“当日一见,相去已有半年,难为他记得这么清楚。”说道:“凡镖车所在之地,易招是非……”白公子不待他说完,一挥手道:“齐临川,你就护送到这里。人言十里长亭,揖客作别,你带镖局的人离开吧,镖车里的银子算是保费。”齐临川吃了一惊,道:“白公子,那可是十万两白银……”白公子不耐烦道:“是我给的,你收下就是,不必罗嗦。”齐临川喜道:“是,是,多谢公子。”

众趟子手麻利练达,套车的套车,驾马的驾马,一会儿工夫,走得干干净净。

白公子如此手段,昭风心中疑惑,却不好推辞,总不好明说红货的事吧,当即跳下马来,说道:“白公子,你太客气了。”两人相视一笑,大约是想起了初次见面时,发生过的一番莫名其妙的对话。

白公子盯着昭风,嘴角含笑,他第一次遇见昭风,只觉有一股浓郁的书卷气,似乎是一个游历山河的书生,目光中锋芒隐现,这一次看到昭风,又觉他身上多了一股说不清的气息,目光温润如玉,深邃悠远,看在眼里,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康怡心中嘀咕:“这白公子好生奇怪,尽喜欢盯着别人看,对袁铸仁是这样,对少主也是这样。”

三人在亭尾坐下,白公子道:“说来好笑,你我三次相见,却不知兄台高姓大名?”他一回过神来,便即想起在瑞金城也曾见过昭风,当时他在明处,昭风在暗处,看不分明。昭风道:“在下狄云风。”几人又是一齐动容,康逸才一直出神地看着康柔,这时也移开了目光,只袁铸仁还未翻阅过浮云录,倒不觉得惊讶。昭风眼见众人神色,心中疑惑更甚。

白公子问道:“可是奉天武馆的那位少年高手?”昭风道:“不敢当,我是奉天武馆的弟子。”白公子话锋一转,笑道:“狄兄这一路是去都城呢,还是另有他事?”昭风道:“去都城。”白公子道:“上官公子借阅浮云录的那一晚,三位也在场,想必知道我是它的护主,以狄兄的人才,难道不想一看究竟?”昭风道:“浮云录品评当世青年才俊,我天性驽钝,一无所长,可说是两下不相干系,如何看得?”白公子道:“狄兄何必妄自菲薄,我若说你有资格一阅浮云录,那又如何?你是看呢,或是不看?”昭风道:“是非之物,徒惹是非,不看也罢。”

袁铸仁大声道:“又一句是非,我辈武者,岂能怕这怕那?”康怡大不服气,道:“你是武者,我家少主又不是。”袁铸仁道:“不是武者,那他学武做什么?”康怡道:“学武在于防身,在于悟心,你只一味鲁莽冲动,要打要杀,没的玷辱了武者的身份。”袁铸仁眼中怒色一闪即逝,哼声道:“我虽是一介粗人,却上顶天,下立地,不与你小姑娘一般见识。”康怡笑道:“你不也怕了吗?”袁铸仁道:“我怕什么?”康怡道:“怕人说你和小姑娘一般见识,怕人说你不是一个男子汉,告诉你,我可不是小姑娘,你要怎样,只管出手,我接着便是。”

昭风不悦道:“你刚说过,学武在于防身,在于悟心,怎么转眼就忘了?”康怡低声道:“那又不是我说的,做不得准。”昭风为之愕然,康柔面露笑容,说道:“少主,那是爹爹说的,怡儿平时大不以为然,难为她还记得两句,现在说出来倒不觉得别扭。”

白公子见他们三人低语,笑道:“袁公子,这位姑娘身手极为高明,你可不能小觑了她。”袁铸仁道:“哦?”白公子道:“嘲情曾经见识过,是不是?”嘲情道:“是。”袁铸仁摇了摇头,道:“不管怎样,我绝不向女子出手。”他说的十分果决,朴实的脸上也现出坚毅的神色。

白公子眼见无法打动他,转向昭风,说道:“狄兄在奉天武馆学武,他日报效朝廷,建功立业,说穿了,为得不过是名利而已。浮云录是愚痴先生亲笔记载,一旦荣登此录,天下莫不知闻,你难道一点都不动心?”昭风道:“芸芸众生,奔忙一世,皆为名利所扰,是何苦来哉?浮云录,浮云录,焉知愚痴先生的本意不是警戒世人,名利有如天际浮云,终属缥缈。”

袁铸仁粗声道:“不对,不对,照你这么说,到头来一切都是空幻,那人活在世上,为得又是什么?”康逸才道:“正是,这个不追,那个不求,碌碌一生,等如白活一场。我辈生作了血性男儿,当昂扬发奋,干出一番事业,如此方能问心无愧。”上官玉则道:“世人皆醉,这位兄台又何必独醒?”

昭风道:“愚痴先生如何想,我不得而知,适才只是妄加揣度,诸位不要见怪。”白公子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这时一阵马蹄声呼啸而来,共有五十多骑,当先一人驰在小道上,余者多是横穿荒草地,身手甚是利索。随着一声呼哨,长亭被四面围住,领头的那人喝道:“哪一个是姓白的,给我站出来。”康怡见他歪鼻阔口,脸上伤痕累累,甚至有几处翻出了鲜红的皮肉,一跳一跳的,模样十分丑陋,忍不住低呼一声,轻笑道:“少主,是非来了。”

白公子坐着不动,道:“我姓白。”那人怒道:“你聋了吗?我让你站出来。”嘲情身形一闪,左拳电击那人下巴,右手成爪,去扣他肩胛,沉声道:“大胆狂徒,敢对主人无礼,滚下来!”那人嘿嘿一笑,双手齐出,一手成拳,一手成爪,后发先至。

只听得砰的一响,夹着一声惨哼,嘲情踉跄后退,左手无力放开,右手鲜血淋漓。仅仅用了一招,那人左拳对左拳,击碎了嘲情的指骨,右爪对右爪,抓碎了嘲情的皮肉。众人无不失色,嘲情和他们分别交过手,功力如何,他们心里清楚,哪知在这人面前,居然不堪一击。昭风心想:“嘲情大意,只用了五分力,那人出其不意,狠下辣手,否则以嘲情的身手,决计不会一个照面便失手负伤,但也可见得那人功力高绝。”

白公子惊道:“嘲情,你受伤了。”他站起身来,想去扶一把。嘲情生生稳住脚步,挡在了他的身前,惨然道:“主人,他是魔盗潘希白,这里无一人是他对手,大伙一起上,或许能挡住这个魔鬼。”上官玉等大吃一惊,潘希白横行天南一带,占山为王,无恶不作,他武功又高,在战魂榜上排名第十六位,魔盗的凶名在黑道上也令人闻风丧胆。

潘希白目光冷狠,道:“狗奴才,有眼无珠,这就是下场。”探手到革囊里取出一样东西,扔到嘲情面前,骨碌碌滚了几下,竟是齐临川的人头,但见他双眼圆睁,一脸急怒之色,死也不瞑目。嘲情面色一变,脸上现出一丝决然,道:“但教我有一口气在,你休想动主人分毫。”

白公子道:“潘希白是吧?你杀了齐临川之后,直接来找我,该是为了浮云录。有一点我不明白,你成名已有八九年,又是名列战魂榜的高手,要它有何用处?”潘希白道:“什么狗屁浮云录,在我眼中一文不值。我生平最讨厌所谓的天才,仗着有几分聪明,一般人费心劳力、练上十数年的工夫,他几年即可大成,更置他人的辛苦于何地?我操他奶奶的,这还不算,又弄出个浮云录,到处炫耀。我现在就抢它过来,杀尽里面的天才,好让一般人安分守己地练功,省得成日价做美梦,又或是自暴自弃,不成个模样。”

康逸才冷声道:“你是私心作祟,嫉妒成狂,偏要编出一大堆理由,废话连篇。我便有幸名列浮云录,你要杀人吗,尽管放马过来。”上官玉道:“我也是。”白公子分别一指远处的昭风、近处的袁铸仁,笑道:“他们两个也是,你要不怕麻烦,大可在这里解决,怕只怕你没那个本事。”

康怡轻声道:“少主,你也名列浮云录,难怪姓白的一再说你有资格。你说他会不会是胡说八道,故意拉你下水?”康柔笑道:“我看他是有意拉人下水,却不像是胡说八道。”康怡道:“这倒是,以少主的实力,才不希罕什么浮云录哩。”康柔道:“不是不希罕,而是根本不喜欢。”康怡嗔道:“柔姐姐,你又和我过不去,算你对啦。”

潘希白一一看过四人,最后看着袁铸仁,目光轻蔑,说道:“瞧你一幅呆样,也能算是天才?哈,那世上的天才也未免太多了些。”袁铸仁面色紫涨,盯着他不出声,双拳紧握。

潘希白横暴凶残,康怡早已心生不满,她天不怕,地不怕,哪里管得许多忌讳?只听她脆声道:“人不可貌相,这位袁兄慧心在内,关他容貌底事?你要讥讽别人,先得照一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尊容再说不迟。你尽说人有眼无珠,要我说,对着你这个丑八怪,我宁愿变成瞎子……”

潘希白一声厉啸,突然纵身向康怡扑去,其疾如风。又听得铮铮两声,康柔、康怡同时出剑,一人剑锋回绕,一人挥剑横击,潘希白只觉身上要害尽数在人剑光之下,心中大骇,足尖一点地面,倒翻了回去,饶是他闪避得法,衣袖仍旧被割了一截。

众人一时怔住,任谁也没料到,潘希白赫赫声势,竟被两名女子一招逼退。袁铸仁双刀在手,原欲出手相助,只是事出仓促,慢了一拍。他见康怡无恙,心中一松,目射关切之色,适才他由人讥笑,却无言词反驳,康怡大胆为他说话,这比救他一命还要让他感激。

潘希白高声尖笑,双掌一拍,喝道:“拿刀来!”有盗匪掷来一柄大刀,潘希白反手接住,横在胸前。袁铸仁道:“姓潘的,我来会会你。”错身滑步,挡在二女身前。昭风忽地喝道:“你们干什么!”右手中指、食指急点而出,嗤嗤两声,亭边的两名盗匪软软倒下,胸口各中了一道指气,心脏被刺穿,当场毙命。

他们的双手本来背负身后,这时伸指摊开,滚出两样物事。众人顺势望去,原来是两个敞口的药瓶。

白公子面色大变,叫道:“是‘倾城雨露’,快闭住气息!”他气度尊荣,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镇定自若,极少失态,众人陡见他慌张的神色,心中也自一惊:“是毒药吗,怎地闻不到一丝气息?”暗地里运气闭息,却是一口气提不上来,四肢酸涩,摔倒在地上。

潘希白嘿声道:“小娃儿见识倒广,既说得出药名,便该知道它的来历和效用。”

“北国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倾城雨露”四字中,倾城二字由此而来,取美人倾城之意。人曰美人一笑,如沐春风,这雨露见风即化,无色无嗅。中者四肢麻痹,恍似置身梦魇之中,手不能抬,足不能动,偏又头脑清明,好像面对着一个绝世的美人,心神震撼,浑身酥软,唯有目瞪口呆而已。

白公子心中苦笑,他想也想得出,潘希白必是见了康柔二女的剑法,一经猜度,其余几人的武技也定然不弱,一个两个他还能应付,要是几人一齐出手,己方除了自己之外,别无出众的高手,难保不会阴沟里翻船,于是借递刀为号,命人施放倾城雨露,先下手为强。众盗匪预先服有解药,自然是不怕的。

潘希白见他闭口不答,心中得意万分,转头看向昭风,冷笑道:“你倒是机灵,可惜发现的太迟了。怎么样,倾城雨露的滋味如何?”话里只顾着讥嘲昭风,绝口不提死去的两名属下,个性凉薄,可见一斑。

康怡怒道:“你要是真有手段,就解开我家少主的毒,在手底下见个真章。这样暗毒伤人,算什么本事?”潘希白嘴角抽动,翻开的皮肉愈发红艳,似欲滴出血来,森然道:“死丫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对着我,宁愿变成瞎子是不是?也好,我就成全你,挖出你的一双眼珠子。”康怡眼中闪过惊恐之色,她毕竟是一个女儿家,如果双目被毁,永远成了瞎子,那真是生不如死了。

康柔急道:“你不要碰她,要挖,挖我的好了。”康怡叫道:“柔姐姐!”随又昂头,颤声道:“你……你挖我的吧。”潘希白道:“不用急,一个一个来,我先挖出你的眼珠子,再去挖她的,大家都有份。”康怡圆睁双目,大声道:“你要是敢伤害柔姐姐,我死也不放过你。”

潘希白摇头道:“啧,啧,瞧你的眼睛,又大又圆,水灵灵的,只是再也不能用它们来看东西了,也不能用它们来瞪我了。”说着向康怡走去,面目狰狞。

袁铸仁心中大急,破口大骂:“下流东西,混帐王八羔子!你面目不似人形,没想到心更丑陋十倍,简直比魔鬼还可恶。看一眼你的鬼脸,我……你爷爷我连饭都吃不下去,看两眼,你爷爷我连昨天的饭都要吐出来,看三眼,你爷爷我情愿一头去撞死……”他长相平庸,又带了一点呆气,心中颇为自卑,一向避讳容貌美丑的问题,眼下为了相救康怡,竟一反常态,大肆攻击潘希白的相貌,且言词刻毒,滔滔不绝。

潘希白面色更显狰狞,却不去管他,直走到康怡面前。康柔脸色惨白,泣声道:“不要,求求你,不要!”事到临头,康怡反平静下来,尽管心中惧怕,大眼依旧圆睁,一眨不眨。潘希白伸出两指,便要动手。

昭风双手中指环扣,蓦地喝道:“潘希白,你看着我!”

语出突然,潘希白怔了一怔,向他看去,恰好迎上那晶润的目光。

一汪深潭,褶褶生辉。

幽邃深远!

潘希白只觉陷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洞,前不见尽头,后不见来处,千年的孤独,万年的幽寂,紧紧攫住他的灵魂,让他窒息,让他压抑,让他感到极度的绝望。迷迷蒙蒙间,深藏心底的记忆一幕幕打开,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曾几何时,他生活在一个平静的小村庄中,和其他的孩童一样,快乐无忧。

八岁的那一年,爷爷去世了,父亲对他说:“白儿,你爷爷是一名刀客,他一生的希望是将祖辈传下来的刀法发扬光大,如果实现不了,他死后有知,必不能安息。”爷爷死了,他很伤心,可是他听不懂父亲的话。

父亲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道:“枉费爷爷平时那么疼你,他死了,留下这么一个心愿,你不想让爷爷安息吗?”他哭了,说道:“爹爹,爷爷也疼你,他的心愿,你怎么不去帮他实现?”父亲道:“你以为我不想吗?爷爷年轻时,为求印证刀法,得罪了一些人。有一日,他们联合起来寻仇,那时你奶奶怀着我,被人击了一掌,伤及胎气,以致我一生下来便筋脉废损,终生无法习武。”

他哭道:“爹爹,爷爷死了,不管我如何,他也看不到了呀……”父亲又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怒道:“别说了,你一定要学成刀法,不然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他不管,他不想学刀法,他离不开他的伙伴,但父亲硬逼着他去拜师学艺。他天资愚笨,拜了一个又一个师父,却总是学不成刀法,每一次都受尽侮辱,直至被逐出师门,回来又遭爹爹打骂,然后再拜新的师父。

他恨那些所谓的天才,是他们让他抬不起头来,是他们不断地羞辱自己,他也恨那些师父,是他们的虚荣心膨胀,见到别人的弟子聪慧,就将怨气撒到自己身上,毒打,辱骂,嘲笑……他学刀的日子里,无一时不要承受这些苦楚。

终于有一次,他受不了了,逃出了最后一个师门。他不敢回去,在漆黑的夜里慌不择路,结果跌下了山崖。可笑得是,他没有死,落在了一处沼泽里。虽然他被山壁上的藤蔓划得血肉模糊,但沼泽经过了累世的岁月,药草落入其间,化成淤泥,灵效惊人。

这样,沼泽救了他一命,又困了他几年,反让他练成一身古怪的内力和身法,可也让他成了这一副鬼模样。

苍天何其不公!

他满心愤恨,他要报复,有了这身古怪的内力,根据以往的记忆,他重新苦练起刀法。每当学成一门刀法,他便找上原来的那个宗派,杀他满门,一连灭了十六门之后,他成名了,成了榜上有名的刀道高手。

他回到了小村庄,父亲不认他,说他不是自己的儿子,是一个畜生。

他嗬嗬大笑,抓起那个不是父亲的父亲,走到爷爷坟前,一刀砍下了那个人的头颅。

哈哈,爷爷的心愿实现了么?

当然实现了,自己不是成了高手了么?

绝情绝性,杀气已成。

心魔深在!

一夜之间,他又杀光了天南十六寨的匪首,自封为大首领。

没有人敢不服,心存不服的只有死路一条。

从此伴随他的,是无尽的杀戮。

……

为什么有怨?

心愿是爷爷的,与他何干?

父亲不问他怎么想,硬逼着他去学武,难道根本没当他是儿子,只不过是一个实现爷爷心愿的工具?

父亲无情,他无义!

为什么有恨?

一个人学不会武技,又不是他的错,但为何有那么多人和他过不去?

以前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都来蔑视他,嘲笑他。他知道,这是为了满足他们的虚荣,只有嘲笑比自身还差的人,才能显示出他们的优越,仿佛只要这样做,他们也便成了天才,是人人仰慕的天之骄子!

这是人心底的劣根性,不是吗?

什么天才,什么资质,全是狗屁!

人人说他是一个蠢材,自己不是杀了那些人了么?

天才顶个屁用,自己才是最强的,凡挡我者,死!

是的,又是天才。

现在更有一些人,被世人公认为天才,他们坦然受之,顶着耀眼的光环,四处招摇。

他们知道庸才和蠢材的痛苦吗?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庸才的苦痛可以发泄到蠢材身上,那后者怎么办呢?他不服,他嫉妒,他要将所有的痛苦还给那些天才,粉碎他们的自尊,令他们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

潘希白忽忽回过神来,脑中只余最深处的仇恨,耳边又听到袁铸仁的骂声:“……丑八怪,枉你是个成名人物,竟然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对付我们,传了出去,不怕人笑话吗?”潘希白猛地转过身子,咆哮道:“什么下三滥的手段,你们想联手对付老子,就叫做光明正大了?我呸!”

昭风放开中指,轻吁了一口气。

他身心受毒臭所制,动弹不得,精神密法也发挥不到一成的威力,但康怡岌岌可危,由不得他考虑,唯有行险一试,虽然制不住潘希白,却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不由喜从心来。

要知潘希白始终阴沉沉的,不为骂声所动,众人见他向昭风望了一望,态度立时转变,均感一头雾水。白公子细看昭风,却又看不出什么,面色变幻不定。袁铸仁只求解康怡之危,眼见他转过身来,心中喜不自胜,大笑道:“哈哈,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对付你这个卑鄙小人,爷爷我一人便足够了。”潘希白嗬嗬怪笑,道:“好,你也是使刀的,我就从你开始,逐个击败你们,让众兄弟瞧瞧,所谓的天才,是如何的不堪一击!”

众盗匪轰声叫好,潘希白摸出一个药瓶,放到袁铸人鼻子底下摇了一摇。袁铸仁劲力顿复,一跃而起,他踢起地面上的鸳鸯双刀,伸手接住,舞了十几个刀花,喝道:“出手吧!”

康怡这才缓过一口气,心知逃过了一劫,全身越发的酥软无力,倒在了昭风怀里。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