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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谱》第五章 又遇夕阳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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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中无事,昭风一直睡到次日午时,康怡送来他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破烂的地方都补过了。昭风心中感激,笑道:“啊哟,这可难为你了。”康怡笑道:“你不怪我了么?”昭风道:“为什么要怪你?”康怡道:“我偷了你的衣服啊!”昭风道:“哪有的事?我昨晚便说过了,这事不怪你,现在还要多谢你呢。”康怡嬉笑道:“那你就谢错人了,衣服不是我洗的,破洞也不是我缝的,不过是姐姐弄好了,让我送过来而已。”昭风怔道:“那她为何不自己送来?”康怡道:“那得问问她了,我可不知道。”昭风笑了笑,心道:“康柔害羞得紧,不问还罢了,一要问她,八成又是红了脸不作声。”

康雷每天出去打探消息,冷怀和昭风则避在房中,比往日远为适意,心中却不得安宁,忽忽过了八九日,仍然没有地虎的踪迹,冷怀担心边线会被封锁,不愿再等下去,主张从速动身,以免夜长梦多。康雷亦觉得越快越好,只是担心昭风连日奔波,身体恐有所不支,有意让他多休息几天,现见冷怀有此提议,便也点头称是。

他让二女备好干粮,嘱咐她姐妹在家里等候自己。康柔温柔可人,康怡调皮娇憨,俱是明理之人,虽不情愿,却不纠缠康雷。收拾完毕后,三人避过村内人耳目,悄然由后山出去。康雷欲背昭风赶路,见他摇头不愿,只好由他。

三人一路向东南方向行走,这一日走在一条窄窄的小道上,前面是梦火国边防要塞逐天城,大约还有一天的行程。道路两边是荒草地,枯草有半人多高,秋风吹过,金色的波浪从远处铺排过来,发出哗哗的声音,轻微而又密集。空中响起一声雁鸣,昭风抬起头来,只见一只孤雁从头顶上方飞过,向着东南方去了。他触景伤情,想到自己和这大雁一般,孤零零的,横在前方的是生死莫测的路程,大雁随时可能被一支羽箭射下来,自己也随时可能遭遇死亡,大雁在寻找自己的亲人,虽死不悔,但自己又在寻找什么呢?轻叹了一口气,忽见康雷飞身而起,横过三丈有余,探手向一处枯草丛中抓下。

冷怀当即护住昭风,蓄势以待。枯草立即向后倒下,三个黄衣人贴草滑出,铮铮几声,长刀出鞘。康雷一掌拍地,身子凌空翻起。三个黄衣人弓身弹起,长刀齐齐劈向康雷。冷怀大惊失色,瞧这三人的身手,任何一个都不在自己之下,康雷武功虽高,却是以一敌三,人又在半空中,眼见这三刀疾如闪电,既狠且辣,恐他有性命之危,刚要上前相助,只见康雷二度俯身扑下,双手齐出,各以食指点出一指,跟着探手向当中一人抓去。

噗噗两声,左右两个黄衣人单膝跪地,长刀插入地中,喉上的鲜血箭一般射了出来,头软软地垂下。接着又是当啷一声,中间的黄衣人长刀落地,骇异莫名地瞪着康雷,后者正抓着他的脖子。冷怀大喜过望,叫道:“康兄,快捏住他的嘴!”康雷怔了一怔,黄衣人蓦地全身软瘫,脸上一片死灰色,嘴角渗出了黑血。冷怀抱起昭风,掠到康雷身边,瞧了一眼,叹道:“迟了一步,这厮牙缝中果然藏有毒药。”康雷松开右手,歉然道:“我没料到他们有这一手,冷兄见谅。”冷怀道:“康兄光明磊落,对这等宵小伎俩所知不多,乃是理所当然,无须挂怀。”康雷道:“只是问不出什么了,委实可惜。”冷怀道:“他们是抱定死志而来,便是活着也问不出什么,此地不可久留,我们这就走吧。”看了看跪在一旁的两名黄衣人,心想:“世上竟有这等神鬼莫测的武功,我只道他武功高过我,却不想高到了如斯地步,有他同保殿下,便是地虎亲来也不用怕了。”

地虎的人在这里现身,边线再不可去,两人稍作计较,决定绕过逐天城,悄悄潜匿过境,一路有惊无险,几天后抵达梦金国边塞城池苍古。进入苍古城需要留下过境记录,包括国家和姓名,守门军士看到冷、昭二人填的是梦金国,不禁面露疑色。康雷经常出入梦金国,和守门军士较为熟络,忙先一步道:“我这两位朋友一年前前往梦火国,至今才返回,是以身着梦火国服饰。”他心知边境记录不会保留四天以上,方敢信口胡说。守门军士每日做这般枯燥无味之事,也懒得去深究,既已得到解释,便不再生疑。填写姓名时,冷怀因自己一直作为谢廷式幕僚,原是默默无闻之人,不必另行改名,依旧具名“冷怀”。昭风个性坚韧,极有主见,冷怀不敢代作主张,将笔递给了他,昭风接过笔,略一迟疑,写下了“狄云风”三字。

苍古城扼守关口,背倚天险,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威势,仗着山关险道之力,无须大军驻扎便可确稳守城池,使得梦金国西北边线安然无恙。虽说城中仅有数万军队,仰赖古城遗韵,倒也有一番森然威严的气象,又因梦金、梦火两国边境摩擦不多,城里不见一般边城的荒凉旷肃。三人自西门进城,沿大道向东门赶去。此地是军事重镇,并无百姓定居,道上除了来回巡梭的小队兵士外,行人很少,加之城池不大,三人不多时便出了东门。

前面是莽莽山野,从东门翘首,但见远山逶迤不绝,山峰相连成线,宛若游龙飞天,光线斜斜射下,渚清山脉此转彼折,高处隐隐可见血红的浮云,飘绕在渚清峰的上空,峰尖在那些虚幻的色彩中显得虚虚实实,难以看出它原本的冲天形状。

山道崎岖,行路艰难,康雷等无心赏景,匆匆赶路,在崇山峻岭间日行夜走,又是一天的夕阳时分,三人登上一座高山的峰尖,向山下俯视,莽莽苍苍的平原风光尽收眼底,天边烧起一片红霞,昏朦中不能极目大地的狂放。康雷和冷怀二人似有默契,到这里便停了下来,昭风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看着眼底的辽阔空茫,不由想起数月前和谢廷式的一场别离,当时也是红日将落,自己只能目送周围的人一一散去,无语也无声,最后四下里空空荡荡,就像眼前的景色。他收回目光,向路边的山道望去,路线由此南折,直指梦金国北部大城月金,曲曲拐拐,一眼望不到尽头,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戒惧之意,寻思:“不知怎么回事,近日总觉得心神不宁,莫非将要有事发生?可是我和冷叔叔他们已在梦金国境内,按理不该出什么意外呀,一定是我疑虑过甚,整日里胡思乱想,说出来没地让冷叔叔和康叔叔笑话。”

康雷见昭风小小年纪,两个月来风尘仆仆,竟然毫不叫苦,固然是由于性格坚毅,但若非内力有了相当基础,只怕还不能如此。他曾私下里问过冷怀,冷怀具实相告上次探察昭风内息的情形,康雷一试之下亦是如此,与冷怀一般,不明所以。二人一路上没问昭风,昭风又无事事相询的习惯,也不问二人何以一再测其脉息,又何以都露出不解之色。

既入了梦金国,便当有个确定去向,好找合适的地方安顿下来。康雷在道上探询昭风心意,知他想一路前行,直抵东海之滨。昭风在宫中熟读地理志,知道梦金国东部有个澜沧海,乃大陆通往外部的便捷海道,远望去碧海无边,水天相接,波澜壮阔,清晨时还可一观日出的诸般妙景,因而心生向往,对康、冷二人言道:“既要在梦金国住下来,不如居于澜沧海之滨,顺路一睹梦金国的风土人情,岂非人间乐事?”二人怜惜昭风遭遇,不忍违逆他的心意,于是答应前往东海,但康雷有二女在家,实在挂心不下,又见昭风身在梦金国内,料不会有太大危险,冷怀足可保他安全,遂与冷怀商议,送到这里便要别去。

值此离别之时,康雷按奈不住心中疑惑,问道:“殿下,属下有一疑问,不知能否见告?”昭风数次要求康、冷二人不要再称呼他为“二皇子”或者“殿下”,但二人执着,无人在旁时依然如故,他也无法,只得放开此事,闻言说道:“康叔叔请讲。”康雷道:“听先帝所言,皇室子弟从六岁起开始修习皇室内功心法‘阳火诀’,殿下乃先帝爱子,更加不能例外,属下想问的是,殿下现已修习到第几层心法?”昭风道:“我没有修习过阳火诀。”康雷讶道:“那是为何?”昭风道:“康叔叔说的不错,身为皇室子弟,自六岁起便当修习阳火诀,父皇也曾教授我内功心法,让我熟记口诀,自行修习,只是我见自己没有习武天份,下决心不去理它,想那上天衍育万物,原是各有参差,我也没将它放在心上,不过眼下看来,我倒成了累赘了。”

冷怀惶恐道:“殿下万不要有这等想法,能为殿下效力,那是属下的荣幸,绝无视殿下为累赘的大逆不道之心,望殿下明察。”康雷也道:“殿下多虑了,天地何其广阔,殿下该当放开怀抱才是。”昭风苦笑道:“我疯言疯语,二位叔叔不要放在心上。”康雷道:“据属下观之,殿下体格大异于常人,应是练武奇才,殿下为何会断言自己没有习武天份?”昭风道:“六岁那年,我准备修习阳火诀时,心情振奋,因为父皇对我说过,本国皇室心法威力无穷,若修至第九重,当可无敌于天下。我虽不知无敌有什么好,但想来不是容易之事,便决定先行修习乾元心法,看自己有没有习武的资质,谁知无论如何也不能小有所成。父皇时常言道:‘习武者须有天份,至关重要,若无练武的资质,纵使苦练终身也不能有大成就。’乾元心法自然比不上阳火诀,我却连它都不能练成,可知与武学无缘,岂可妄自修习阳火诀?天意如此,强求不来。”

康雷疑道:“何为乾元心法?属下对天下武学大抵略有所闻,却从未听说过什么乾元心法,不知殿下是从何处习得?”心中颇不以昭炎帝所说为然,暗道:“阳火诀固然是一等一的内功心法,但也不见得能称雄天下。武学之道博大精深,若寸了求名求霸之心,难免会走上邪路,殿下还小,须得让他明白这个道理才好。”

昭风道:“我在得授阳火诀前,于父皇书房中无意获得一张羊皮,上面所写的东西颇似武学功法,我见其中有‘大哉乾元’四字,一时孩童心性,给其法命名为‘乾元心法’。康叔叔武技冠于天下,对那些肤浅薄陋的功法自然不会在意。”康雷淡然一笑,心想武道永无止境,要想冠于天下谈何容易?又问起乾元心法的内容,昭风具实相告。康雷思索良久,终不能得其要义,他见乾元心法讲述的尽是养心之道,根本无法与武功心法联系在一处,遂道:“殿下,依属下看来,此法并非武功心法,倒像在谈论做人的道理,殿下却能练成一线内息……”昭风惊道:“不是武功心法?确实如此?”

康雷点了点头,表情慎重,心道:“这股奇异的内息有可能是误打误撞得来的,不一定是按‘乾元心法’练成。”顿了顿,接着说道:“……属下对武学一道颇有心得,但也无法探明这股内息的运行脉络,由此可见殿下天资过人。盼殿下能采纳属下之言,日后修习阳火诀,一则防身,二则备将来之用。”他为了打消昭风的疑虑,说话时颇为自负。冷怀亦道:“属下细细思索,也觉其不似武功心法。”昭风少年脾气,不但不为自己白白浪费这么多年懊悔,反因解开了心锁,从此能安心修习阳火诀而喜动颜色,雀跃不已。

康雷微微一笑,道:“除此之外,另有皇室绝艺阳火剑法,殿下可有修习过?”昭风摇了摇头,道:“我不愿修习阳火诀,父皇以为我不喜武学,又说阳火剑法须以阳火诀为根基,若无阳火真气催发剑招,练之无益有害,并未传授于我。平日里父皇常和皇兄练剑,我在一旁观看,只记得剑招。”康雷心中一动,问道:“殿下总共看了几遍?”昭风道:“不清楚,大概有十几次吧。”康雷道:“若殿下有心强记剑招,那需要看几次才行?”昭风道:“一次。”康雷追问道:“只用一次?”言下满含兴奋之意。昭风点点头,不明他为何有此一问。

原来康雷外表粗豪,心细如发,设身处地为昭风着想,知他将来难免有需要用武之处,而阳火剑法大有可能泄露身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便想以自创武功“拈花指”相授。但他是聪敏绝顶之人,否则也不能独创一套指法,三十岁不到就成为武学大家,也正因为他聪明绝顶,拈花指法尤其讲究悟性,昭风若没有极高的悟性,教他只是枉费心力,收效不大,康雷一再相问,便是为此。

拈花指术别出一格,厉害异常,当年康雷曾仗着这套指法,空手击杀梦水国皇室第一高手——斩水刀欧阳天空,救下了被他劫持的昭炎帝。昭炎帝当时仍为皇太子,于次年继位,心感康雷大恩,私下派人寻访,希望能找到康雷,答谢救命之恩。功夫不负有心人,昭炎帝又是一国之君,找一个人有何难处?康雷是洒脱之人,本无避之不见的打算,听闻昭炎帝寻他,干脆独身进京,私下里往见昭炎。昭炎大喜过望,定要与康雷以兄弟相称,并言道:“你我虽为异性兄弟,但纵然昭享和我为亲兄弟,也不及你我之间的情分。”康雷从之,却不愿为官,昭炎也不勉强。康雷素来如闲云野鹤,生性淡泊,极少和昭炎帝极见面,最后两次见面还是在四年前,昭炎帝盛年而崩,从病到逝,前后不过十天光景,因此无法得见最后一面。他与欧阳天空一战,事关昭炎帝颜面,并未外泄,康雷也非求名之人,事过则已,是以知他武功卓绝的,除昭炎帝外数不出几人。那一战过了二十多年,康雷不像年轻时那般,威势显之于外,而是精气内敛,光华束之于内,数十日前地虎在林中看到他时,也仅知他听风术高明罢了,却未发觉面对的是一个绝世高手。

康雷告知昭风授技的心意,昭风欣喜莫名,他在两个月前亲眼见到康雷出手,均是一招克敌,心中异常惊佩,又曾多次听昭炎帝感喟,谓天下高手如康雷者能有几人?却不知昭炎帝固然佩服康雷的绝世武功,但更叹服的是他自甘隐逸的心境。

当下康雷一招一式,从头到尾演练拈花指术,拈花指术虽名“拈花”,但出指刚猛强劲,中者必伤,观之好似狂风折花,片片凋零,招断而意连,与拈花时的轻忽取意、飘飘若仙实是大相径庭,他知阳火真气是纯阳之气,故可使用拈花指术。冷怀避到别处,昭风静立一旁,凝神观看。一遍演完后,康雷问道:“记住了吗?”昭风点头应是,顺便提了几个疑问,康雷指明个中变化,欣然道:“殿下能提出这些疑问,想已大体掌握拈花指术,这套指术繁复非凡,意在刚猛,殿下虽能在短时间内尽记招数,却不可妄用,要等到阳火诀有成时方能自行参悟。拈花指术是我自创武学,走的是我的内功途径,他日殿下运用拈花指,若觉内力运行不适,切记不可强求。天下武功,重意不重招,强中自有强中手,欲以武技称雄天下者都不免自欺欺人。殿下如此聪颖,将来必不会满足于借用他人的武功招数,望能自成一体,开武学之新河。”昭风颔首受教。冷怀走上来道:“天色不早了,康兄也该去了,待他日相见,我再和康兄把酒言欢。”昭风这才知道康雷要走,也不问为什么,心想康叔叔自然有他的道理,我若出言相询,恐会有不便之处。康雷笑道:“不忙,不忙,我再送殿下几天,将拈花指的口诀心法告知殿下。”

如此边行边教,又花了数日工夫,康雷细细将指法的运用窍门和精微变化教给昭风,直到第五日的黄昏才道别离去。昭风与冷怀继续向南行走,过了两天,山道折向东去,忽忽又过数日,山道再度折向南边,两人心情逐渐放松,不再乘夜赶路,晚上露宿山地,数星而眠,尽管艰苦不改,却也过得自在。

这一夜晚风拂面,送出山中松林的油香,昭风躺在地上,看着天上的璨璨星辰,不知不觉间,枕着一路风波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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