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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谱》第一章 宫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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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雪接连下了五天,还是在初春的季节,冷风如刀,以北国的大地为砧板,将苍生看作牺牲的鱼肉,寒雪肃杀,视窈冥的苍穹为熔炉,将万物浇成贵洁的白银,那冷风,那寒雪,风助雪威,雪增风势,洋洋洒洒地扼杀了一切蠢动欲发的生机,一声懒懒的呵欠也会立时冻结成凝固的冰霜。

这一天早晨,风住了,雪停了,朝阳在东边的水平线上露出了久违的笑脸,好像羞涩的女孩,面颊红晕,艳光照射在明火城的城门上,带着料峭的春寒,只听得“吱嘎”一声,厚重的铁门缓缓向两边分开,四名军士瑟瑟发抖,一边费力地推门,一边还低声地交谈:“老天终于放晴了,不过依旧冷的厉害,这鬼天气!”“得了,得了,有太阳总比没太阳好吧?昨晚上雪下得那个大哟,真能把人活活呛死。”一人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又激零零打了个冷战,脸上的倦意减轻了些,忿忿道:“妈的,想起来就有气,那么大的雪还让人起来开门,也不知鬼急鬼急的干什么!”又一人道:“就是,老子稍微迟了点,臂上就挨了一鞭子,后半夜痛得我想睡都睡不着,到现在还疼得慌,不知是哪个地方来报讯的,真想把他拉下马来,还给他十几二十鞭子,好叫他见识见识咱们的威风。”另一人叹道:“别说大话了,咱们敢得罪谁呀,而且看他那样子,一定有大事发生了,要是耽误了他,只怕咱们几个人头不保。”先一人点头道:“唉,前些日大事还少吗?这一次不知又出什么事了,好在不是都城的事,碍不着咱们。”边上的人嗤声道:“就是都城发生了大事,难道就碍着咱们了?”

明火城东面的城门完全敞开了,高高的门拱展示着自己的伟岸和冷峻,下方的白雪被深深轧过,一小队军士开始在城门前后扫雪,外面等候的人群向城内走去,虽然天色尚早,城内的大道上已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来来去去的有白衣胜雪的士子,有沿街叫卖的小贩,有匆匆赶集的行脚商人,华丽的马车磷磷地在人流中穿行,破陋的牛车吱吱作响,赶车的人高高扬起鞭子,抖了一个漂亮的弧线,“啪”的一声,落到骏马或笨牛的身上,嘴里喊出清亮的叫声:“得儿,驾!”所有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带着笑意,阳过洒在可供十五匹马并行的阔道上,也或多或少会让人觉得心情舒适。

该早朝了,往常到了这个时候,在作为梦火国都城的明火城内,在通向皇宫的北路大道上,会穿行着各式各样的名马宝车,寒门的士子看在眼里,目光中会流露出羡慕的神色,他们心里知道,那是亲王,宰相,兵部尚书,议政大臣等当朝权贵的车马,这些官阶不一的朝廷大员们乘坐着自己的马车软轿,在随从的环卫中向朝议大殿赶去,在那里,国君和他们一同参详国家大事,许多事关国运的决策就在那里敲定,可是今天有点异样,北路大道上的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却看不见名马宝车的影子,是不是阔别数日的阳光懈怠了勤勉的权贵,使他们忘怀了自己的责任?有心的人询问那些扫雪的军士,原来在他们清扫大道之前,积雪已然印上了凌乱的蹄印车痕,却又被雪覆盖了一层,看来那些权贵在半夜便进宫去了,莫非又发生了大事?

大理石路面闪着冷清的红光,宽宽的道路笔直延伸向城中心的皇家宫殿,两边耸立着威武雄俊的石狮子,或蜷首蹲坐,或昂首直立,高达数丈,仿佛凛然含威的高大神兽,令人不觉敛眉低目,退避三舍。道路逐级抬高,尽头处是皇宫的南面正门,一队队护卫在门外巡梭,衣甲鲜明,进了森严的红色大门,穿过长长的拱廊,面前豁然开阔,遥遥能望见坐北朝南的议事大殿,大殿高旷纵深,金碧辉煌的雕龙巨柱卓然傲立,在初晨阳光的盘旋中氤氲朦胧,散发出烟雾蒸腾的神秘和庄严。

数百文武官员静静地站立在殿中,垂首弓背,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似乎是怕打破了这庄严肃穆的气氛,偶尔有一两名官员以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瞄向他人,目光一旦相遇,却有如遭受电击一般,急忙避开,心虚地微微抬头,向前看了一眼,又再次低下头去。

“怎么不吭声了,都哑巴了吗?”殿后高处,坐在洁如白玉的宝座上,面前是玉色的两路雕栏,一名身着帝王衣饰、面色苍白的少年烦躁地拍了一下椅臂,怒声问道,登时划破了沉沉的死寂。殿中依然无声,空旷的大殿里只有少年愤怒的话语嗡嗡作响,孤独而无力,少年面上的怒意深了一些,也多了一些与年龄不符的愁郁。

他俯视阶下的这些大臣,眼光慢慢移动,最后落在一人身上,沉声道:“刘爱卿,你是先皇看重的干臣,先皇临终前一再嘱咐,要朕在大事决策上多听听你的谏言,现在你来告诉朕,该如何处理此事?”

那位姓刘的大臣浑身一震,抬起头来,却不敢正视少年,斟酌片刻方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方今先王新崩,举国哀恸,本不宜大起兵锋,但梦水国逼人太甚,烈火城又是国之重镇,一动而天下皆动,万万丢失不得,是以不可不救。陛下应速速下旨,派一员能征善战的大将领军往烈焰城解围,只是,只是……”

此人姓刘名延松,是三朝重臣,先后辅佐过三代君王,年事已高,斑斑白发昭示着他的衰老,却也显露出久经风浪的痕迹,他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但眼前的事着实非同小可,事关国运,险恶无比,不得不三缄其口,欲言又止。高坐宝座上的少年是梦火国新皇昭康,十日前接继大统,尊先皇昭炎帝之命:“值此多事之秋,不可大肆扰民,权表哀悼即可”,于是召令全国,命上下服丧七日,七日后一切依旧,昭炎帝素有仁君之名,盛年早逝,朝野无不伤悲,同时猜疑蜂起,国内少不了一番动荡。

昨日午夜时分,烈焰城飞骑来报,声称烈焰城遭到梦水国数十万大军突袭,拼死一战仅得以勉强守住城池,伤亡惨重,最多还能坚守半个月,急待朝廷发军往救,若半个月内不见来援,必然全军尽墨。烈焰城为梦火国西南军事重镇,常驻十万大军,将广兵精,若非正当昭炎英年驾崩、昭康少年继位而军心浮动之微妙时期,决不会轻易被袭而致陷于困境,该城一旦落入敌手,则梦火国西南门户大开,届时梦水国大军将长驱直入,指日可抵达都城明火,局势岌岌可危。消息传出,朝廷震动,兵部一刻不敢耽搁,连夜上奏,昭康帝忧心如焚,当即召集群臣议事,不想众议纷纷,莫衷一是,眨眼过去了几个时辰,却还没能有所定议。昭康帝大怒,看着一众大臣渐渐连话也不说,生怕惹祸上身,只等自己定夺,不由惊忧交集,六神无主,这时又见刘延松吞吞吐吐,急喝道:“只是什么?刘卿快讲。”

刘延松清了清喉咙,道:“事关重大,只许胜,不许败,大军势在必发,领军之将当有非常之能,如此方可操必胜之算,否则国家危矣。至于究竟由谁来领军,老臣不敢妄言,还请陛下定夺。”昭康帝冷静下来,环顾大殿一圈,一字一句说道:“好,朕便问你们,哪位爱卿愿担此重任?”

群臣默然,头俯的更低了,拱曲的背脊一如待煮的虾米,突兀的近于畸形。

昭康勃然大怒,“啪”的一响,拍椅站了起来,呵斥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何况将帅乎?先皇素日厚待各位,依之为国家栋梁,今日朕欲求一将而不可得,既是这样,朕养着你们又有何用?”众大臣惶恐惊惧,挨次跪了下来,齐声道:“请皇上息怒。”恰在这时,殿外侍者高声通报:“护国亲王进殿见驾。”昭康帝忙道:“快传!”面上登时露出喜色,宛如溺水将没之人抓住了一根大木头。

护国亲王昭享乃昭康帝之叔,昭炎帝之弟,为梦火国国内第一名将,军功卓著,国内无有出其右者,有“常胜将军”之名,常年驻扎东北,辖地临近东南,近日赴京为昭炎帝服丧,却住在京幾地区的王宅中,距离明火城有小半日的马程。

昭康看着昭享龙行虎步地跨进大殿,虽然风尘仆仆,但不显疲惫之色,红色的披风在金黄的阳光中发出火一样的颜色,阴沉的大殿似乎在这一刻燃起如梦的火焰,仿佛火神的复活,心中不觉浮起一丝异样的感受。

“皇上,臣接到传诏便连夜赶来,不知有何要事?”昭享下巴留着短须,身高和常人相若,一眼看去却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宽厚的肩膀,冷峻的外表,站在那里有如大理石铸就的天神雕像,雕像是死的,他是活的,所以气度从容,又如渊停岳峙,眼中不时有精光闪烁,寒芒慑人。昭康扫了众大臣一眼,道:“都起来吧,刘卿,你来告诉皇叔。”

“遵旨!”刘延松拜谢起身,当下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昭享听后,微一沉吟便道:“边线告危,片刻不能拖延,请皇上立即下诏,发兵急救。”

昭享哼了一声,微怒道:“可惜这许多大臣当中,竟无一人愿意替朕分忧,皇叔来了就好,朕想听听你的意见。”一名武将装束的官员上奏道:“臣等罪该万死,只是此战干系太大,若有差池,臣等一死事小,有负皇上重托事大。所幸天佑我梦火,护国亲王及时赶到,若由亲王出马,必然无往而不胜。”众大臣纷纷附和,极力保荐昭享,有人言道:“护国亲王战绩彪炳,有目共睹,除他之外,实无更加合适的人选。”更有人言道:“只要护国亲王领兵出征,贼兵必然望风而逃,说不定无需费一兵一卒便可解烈焰城之围,正合上国用兵之道。”昭康点头道:“皇叔意下如何?”昭享慨然道:“皇上但有所命,臣无有不遵。”

“铮”,清脆铿锵的拔剑声从宫廷上传出,少年略带稚气的语声也由于拔剑声而显得悲愤高壮,同时也隐蕴了踌躇满志的得意:“护国亲王昭享接旨:‘梦水国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趁我先帝新崩,国内动荡之时攻伐我国,边线告急,爱卿为国中第一名将,宜当为朕解忧,朕命你率十万人马迎战梦水国大军,退敌于国门之外,扬我梦火国威!’”

“遵旨”,昭享声音激昂,躬身接取面前登位不到十五天、年仅十七岁的少年皇帝昭康赐予的令剑,嘴角逸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非常之时,既须用非常之人,也须用非常之兵,兵因将而常胜,将因兵而成名。十万大军分别由东北军事重镇焚心城的六万大军和东南军事重镇饯春城的四万大军组成,皆是昭享的亲信部队,同时也是久经沙场之旅,战力之强为全国之冠,与昭享一样,威名素著。为鼓舞士气起见,昭康帝准部分大臣所奏,要亲自为大军送行,令两路兵马顺路取道明火,在城下汇合。刘延松等部分老臣大力劝阻,说此举大是不妥,在皇城外横兵古来有之,却多为祸乱之源,今日为之,恐生不测之变。昭康不以为然,言道:“非常之时,须有非常之人,皇叔为非常之人,朕亦为非常之人,非常之人自应行非常之事,汝等勿须多言,朕自有分寸。”丝毫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刘延松等怀忧在心,却是无可奈何。

第二日晚,十万大军抵达明火城外,在附近集结待命,给皇城带来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惶惶不安,因为城内多数百姓还不知道梦水国兵围烈焰城一事,看到城外有如许多军队驻扎,人人心头惴惴,唯恐有祸事发生。

一个时辰之后,变故突生,东门守将擅自开启东门,昭享迅速领十万大军扑入东门,分兵前去控制西门、南门和北门,自己率两万亲兵围逼皇宫,转眼间都城中杀声四起,血流满街,皇宫侍卫措手不及,降得降,被杀得被杀,全无还手之力,局面完全是一边倒,不到两个时辰就已完全掌控皇宫和都城四门。昭享一面下令召集文武百官,一面率亲卫团直扑昭康帝寝宫,待部下射杀寝宫卫士和侍女之后,他手执昭康帝亲赐的宝剑,施施然出现在少年皇帝的面前。昭康帝早已面色惨白,见到昭享后更是周身竦傈,伸指指着昭享,颤声道:“你,你……你好……”昭享躬身说了声“请陛下禅让皇位”,又抬头冷冷地注视着昭康帝,一言不发,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散发出阵阵寒意。

昭康帝的脸本来微微有点长,嘴唇偏薄,样子羼弱,此刻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出于愤怒,上下唇几乎屏成一线,更显其脸长,苍白有如冰雪。他回视昭享一段时间后,心知事已至此,怕无用,恨亦无用,竟一反懦弱之态,淡淡问道:“皇叔为何行此叛逆之事,是先帝对不住你,抑或是我昭康有什么不敬之处?”

昭享猛然直起身子,气势霎时罩住昭康,冷声道:“对不住?哈哈,枉你是一国之君,到了这个光景还说这种天真的笑话,莫非也将我当作孩子了么?”昭康道:“皇叔有话便说,何须取笑于我?你当然不是孩子,却也是从孩子长大的。”昭享道:“不错,每个人都是从孩子长大的,但有些人早长大了,有些人却永远也长不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已经十七岁,该算个大人了,说出来的话却连六岁小儿都不如,焉能承继我昭家皇统?”昭康道:“所以皇叔要取我而代之,以致干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昭享朗声道:“昭炎的皇位本来就是我的,想我昭享十六岁便领兵出战,纵横沙场数十载,历经大小数百战,未尝一败,战功赫赫,天下谁人不晓?昭炎却以孝子的假面具迷惑父皇,致使父皇不顾以往论军功立皇太子的惯例,传位身无半点军功的昭炎。我梦火国民风尚武,以武立国,军功至上,无军功者不能服天下,昭炎在位二十年,严禁尚武之风,国势日渐消下,兵不强,马不壮,而你又与昭炎如出一辙,讲什么‘仁义治国’,简直就是莫大的笑话,长此以往,梦火国难逃亡国之祸!我现在就要取回这本该属于我的皇位,为的是我昭家皇朝的延续,为的是祖祖辈辈的荣光,以免梦火国断送在你父子二人的手中,你们自己罪大不算,也累我愧对昭家先人。”

昭康道:“先皇曾一再告诫我,梦火国连年征战,民劳财伤,累年以下,势必酿成大患。当此诸国争雄、纷争不断之世,唯有先求自保之道,教化百姓,休养生息,以求国富,国富而后图强,图强方可有望一统天下,完成我昭家皇朝世世代代的梦想。皇叔一味崇尚武力,与惟力是图的暴徒又有何异?说到愧对先人,就该是皇叔才对!岂止是先帝和我,整个昭家皇室都因你而蒙羞。”昭享冷笑道:“国富的同时为何不能图强,却要严禁尚武之国风?军队由是积弱,不思武勇报国,怕只怕等不到国富的那一天,我等便要招致灭国之辱,到了那时,说什么征伐他国,说什么成不世之霸业,又从何谈起?”

昭康大声道:“武风昌盛,则民挟武而好斗,与安民的宗旨背道而驰。先皇下旨禁武,只是针对民间,并无弱军之意,叔父难道不清楚吗?”昭享怒道:“兵士征自于民间,民间武风不盛,军士又何谈勇壮?军中又怎会不受影响?别的事暂且不提,就眼下梦水国大军入侵一事来说,烈焰城十万大军,借城墙之坚险,伤亡之重竟远胜于彼方,这难道不是战力衰弱的一个极好的明证?”

昭康怒道:“到这个时候皇叔还要继续欺瞒,难道我昭康在皇叔的眼中真得这般愚昧无知?烈焰城告急,朝廷须速发援军,哼,这一切都是皇叔的心腹党羽胡编出来的,为的是要有一个借口,一个可以让皇叔名正言顺地领兵前来都城的借口!现在却要以这个捏造的事实来指责先皇的政略,岂不可笑?”

昭享冷冷一笑,说道:“看来我低估你了,不错,烈焰城被困之事是假的,但是照着昭炎的迂腐办法做下去,终究难以避免。万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要想让此事永不会发生,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我昭享登位。我再说一次,请陛下禅让皇位。”说到“请陛下禅让皇位”时,一字一顿,气势陡增,一重接一重地向昭康逼来。

昭康听他口口声声直呼先帝之名,情知不可挽回,于是不动声色,在气势前袭之际,随着昭享话语的停顿节奏一步步后退,末了,蓦地古怪一笑,道:“昭享逆贼,你休想得尝所愿,迫我禅位。”手腕一翻,一把匕首已在胸前没入至柄,一看便知决无生还之理。

昭享在昭康古怪一笑时,便知不妥,剑交左手,右手急探而出,但两人间已有一大段距离,昭享武学修为虽高,昭康武功亦非庸常,这段距离便起了关键作用。他右手搭在昭康手腕关节上,五指还死死攒着匕首,怔怔半晌,方才收回,心想自己看着他长大,他为人素来慵弱,原以为可轻易逼他就范,禅位于己,使自己登上九五尊位,名正言顺,却不料世事往往出人意表,昭康在关键时刻竟如此决绝。

苦笑一声,随即传令出去,令亲卫速速击杀昭康幼弟昭风,他行事坚毅果决,一旦决定之事就厉行到底,昭康既死,必须斩草除根,方能永绝后患。过了一会儿,部下来报,昭风已在其贴身侍从的拼死护卫下突围而出,经兵部大臣谢廷式在外接应,直出皇城西门而去。昭享冷哼一声,道:“传令天龙、地虎二将,命他们率本部亲兵追杀昭风,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又令手下部众撤离此地,带走了一地的尸体,却没有人敢动昭康的遗身,因为他是昭家皇朝的继任者,是当今的天子,还因为象征无上权威的白玉色戒指还在他的左手拇指上,权戒一刻未除,就一刻没人敢于亵渎它的主人。

昭康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伤口流出的血迹早就开始凝结,在红砖铺就的地面上已辨识不清血迹特有的殷红,像是一滩暗红的污漬,殿内殿外听不到一点声息,四壁和排案上的燃烛将宫中的陈设照的纤毫毕现,光亮如月射寒江,铺泻出满室的晕辉,只是多了些许浓烈黄红的贵气,独缺了一份月光的清冽,宫殿中央的穹顶上刻印着火神的画像,在烛光的映射下,火神周围的烈火似乎也开始跳动起来。

梦火国地处大陆北端,终年苦寒,四季飘雪,国中之人奉火神为祖,都相信酷冷的天气是因为火神还在沉睡的缘故,传说在席卷神、人、魔三界的混战中,十大神器之一的“炎阳”挡不住魔王的“伤愁”,火神也就此被魔王用九地的寒冰固压在梦幻大陆的极北。

“凡经寒冰波及的地方,

将永久地经受魔王的诅咒。

千里冰封,

万里雪飞。

直到火神复苏的那一刻,

才会有和煦的春风,

吹遍每一分坚涩的土地。”

梦火国的子民在冰天雪地的煎熬中始终不变那如火的热情,只为他们相信,火神的后代决不应屈服于寒冰之下,否则就不配延续火神的荣光。他们担负起了火神的使命,继承了火一样的性格,自然不会遗失火神的张扬,屹立于明火城中的皇宫跨地之大,占地之广,几近于全城大小的十分之一,且多数宫殿建的高扬跋扈,卓然耸立,仰视主殿殿顶,峭然直上云霄,构筑之壮伟堪为大陆之表率。

国君的寝宫也不例外,但陈设得再多,渲染得再华丽,也不能填补那傲视一切的空旷,巨大的红木床摆放在殿中央,高悬的帷帐轻盈地垂至床沿,随着宫外吹进的寒风浮摆晃荡,加剧了因昭康的死带来的诡异。

昭康安详的有如刚刚睡去,嘴角还挂着舒惬的微笑,死,对他来说仿佛是一种解脱。昭享在殿中转了一圈,目光在他的笑容上停留了一会儿,又依次看过晶莹的权戒,宽大的厚床,高悬的帷帐,最后死死地盯在穹顶上的火神像上。

画中的火神,眉发俱张,站在熊熊的烈火中,身上的红色披风一如火焰的形状,红色的脸庞在烛火中愈发鲜红,似已激动得不能自控,狂热的眼神始终不离极北的方向,他是不是在热切地欺盼着自己的复活?

“火神勇敢地面对法力无边的魔王,

暴躁的他依然暴躁。

但‘炎阳’的火热挡不住‘伤愁’的凄冷,

烈焰逐渐封冻,

炎阳化成了寒冰中的刺芒。

在冰山压体的那一刻,

火神却哈哈大笑。

因为他知道,

总有一天他会醒来,

将温暖的火种带到人间,

燃烧成沸腾的烈焰,

化开那坚硬如铁的冰雪。”

昭享的目光也狂热起来,慢慢落在火神横握着戟形“炎阳”的手上,火神的拇指套着一枚洁白的玉戒,权利的化身竟然如此无暇,在血一般的颜色中格外耀目,昭享笑了,目光愈加狂热,神色却一片肃然,嘴里喃喃默祷:“我昭享以昭家皇朝的名义起誓,从今日起成为你火神的使者,代表你续行大地之神的权责,君临整个梦幻大陆。”默祷完毕后,虚指一下火神的玉戒,暗道:“也只有我昭享够此资格,昭炎不行,昭康更不行,甚至连父皇也不行!”他俯身从昭康手上取下权戒,缓慢凝重地带到左手拇指上,端详了一会儿,突然纵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得意的笑声震得整个宫殿都充满了回响。

笑声久久才停了下来,殿外的护卫小声道:“亲王殿下,文武官员都聚齐了,现在议事厅恭候。”昭享轻蔑地笑了笑,道:“让他们耐心等着,没有本王的命令,擅自离殿者,杀!”护卫躬身领命,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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